那些欢快舞蹈的雪花让祖母总是不甘心地睁大眼睛,但终究也只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和听到一些嘈杂的声音。自从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落户我们家,祖母就不再早早上床睡了,而是天天守着这个黑匣子到很晚,年迈的祖母实在是太寂寞了。
黑匣子是父亲去了一趟县城后带回来的。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电视机,但图像太差只兴奋了几天我们就再也没有了兴趣,不过每天晚上还是会吸引很多父亲的同事来到家里。有时父亲会和他们一起探讨关于电视或一些无关紧要的国际国内的话题,或者让他们帮忙在外面旋动天线,自己在屋里不停地拧转各个频道。祖母时常没能等到父亲和他的同事们旋转出人影就在雪花纷飞里昏昏地睡去,等待着又一个天明到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鄂西南乡下电视还是稀罕之物。
一个慈祥老头在讲台上兴奋地绘声绘色地描绘未来的生活蓝图。这是我们的政治老师,老头的眼里充满深沉的情感和无比向往,告诉我们未来的生活非常美好,要我们努力学习将来为祖国多做贡献。老头的话我们当作耳边风,如果他像数学老师一样严厉我们当然不敢,但他说到未来的生活是每个人家里都有一台彩色电视机,可以天天在家里看电影时,我们忽然变得安静,觉得那是不可思议的事。第二天学校里组织体检,我们几个女孩子还在兴奋地大声谈论彩色电视机的事情,然后被轮流叫去做ⅹ光胸部透视。透视出来后我很难过,因为那个中年男医生的手在我的胸部反复检查游弋后,得出我喜欢流鼻血是因为肺烂了的结论,另外还有几个女孩子的肝也烂了,并说可以帮我们治疗。他说这是从家里的彩色电视机上知道的,我们对他家有彩色电视机这件事既表示怀疑又觉得好奇。我觉得自己要死了,吃晚饭时忽然哭起来,父亲问明缘由后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放下碗就出去了。晚自习下课时老师专门把所有女同学留下,特别强调凡是检查有病的同学必须在家长的陪同下去治疗,决不容许单独去就医,不久后就听说那个中年男医生被调到一个极偏远的地方去了。很多年长大后我想那个混蛋如果知道我父亲是这个学校的老师他一定不敢那样放肆,或者我们不表现出对彩色电视机的强烈向往,他也不可能借机引诱暗示我们这些青春花季的懵懂女孩子。在一个物质匮乏文明落后的年代,罪恶会像罂粟一样利用美丽的表象侵害单纯与无知。
穷得甚至连一台电视机都没有——描写一个中国留学生刚刚去美国时的生活情景,在一些欧美发达国家电视机已经是最基本的居家用品,多年前我在杂志上读到这句话时很吃惊。改革开放初期,刘鹃在台湾的国民党爷爷带回一台二十一英寸彩色电视机,一时轰动了整个小镇,刘鹃全家也成了远近的名人,大家很自然地对他们变得谦恭。自此成绩一直不好又爱流鼻涕的刘鹃很少再受到老师的批评,特别是音乐老师忽然高雅斯文起来,对她说话近乎低声下气,而且刘鹃隔三差五地就会穿一件新衣服,我们又嫉妒又无奈。那时乡下还没有转播设施,可这台彩色大电视机即使只能空放在那儿,也让人无端地产生敬畏感,总觉得里面装着无法描述的辉煌和一个我们终生无法抵达的富丽世界。一直以来,台湾在我心中只是从历史书上看到郑成功带着船队驱赶荷夷的一个有箭头标识的工笔地图,这台彩色电视机让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台湾这个地方的真实和不太遥远。以至于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去台湾旅游时,一上飞机就想起刘鹃的爷爷和那台电视机。不能收看节目的彩色电视机放在谁家成了一个问题,刘鹃的父亲和她的三个叔伯都争着要放在自己家里。争吵,理论,动手。最后年轻气盛的叔叔一锤下去哗啦一声破了个大洞,灰黑色的大盒子从此让大家断了念想,刘鹃也从此变得不爱说话,我们幸灾乐祸一段时间后便不再排斥她。为此政治老师说这台电视机是一只潘多拉魔盒,长大后我们才明白,自私贪婪的人心其实才是一只真正的潘多拉魔盒。如果有一天我们纯粹变成物质的奴隶在尘世里行尸走肉,那么苍白的灵魂就会失去皈依的方向。
父亲的同事管理学校后勤工作的周叔叔,他的妻子是一个高挑漂亮的上海人,我们叫她吴么么(yāo)。吴么么特别爱干净,生活行事穿戴打扮明显区别于周围的人,像老电影里的国民党女特务。但我们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从大上海嫁到这个偏僻小镇。后来了解个中缘由真是简单又令人莞尔。当年周叔叔在上海当兵和十九岁的吴么么相爱,转业回地方时骗她说家里有彩色电视机,并要她一起回家乡去亲眼目睹。周叔叔的英俊和军人身份再加上一台彩色电视机,对一个热恋中的姑娘充满了无比的诱惑。吴么么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嫁给了周叔叔,据说也哭过闹过,可是面对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最终还是安下心来过日子。当然现在他们家是真的有了彩电,而且不止一台。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图片展,一幅黑白照片让我印象特别深刻。一大家子人仰着头全神贯注地围着高高放在大立柜上的一台小电视机,旁边是一张床,应该是在卧房相对隐秘安全的地方,年轻的李谷一在深情演唱《乡恋》。放得高和僻静一是因为贵重,怕一不小心弄坏和丢失;二是因为小,放低了后面的人看不见。随着电视走进千家万户,国人开始为霍元甲的铁骨柔情感叹唏嘘,风流倜傥一身匪气的许文强也成为万千少女暗恋的对象,女中学生们争相模仿山口百惠的短发……电视剧使我们更加渴望有一台电视机。电视机最终普及到可以放下来和我们的视力保持在一个水平面上了,而且也大得可以装下贞子,贞子使我对二十一英寸以上的大彩电保持了多年的恐惧,那么大的后盖足以藏下一个人。等离子,液晶, LED,一次次技术革命后电视机变得薄而美观,越来越像挂在墙上的一幅画,那个日本小妖怪再也无处藏身了,我也从此不用担心她会在某个深夜里忽然披头散发地爬出来。
梁山伯与祝英台最后化成两只黑白蝴蝶翩翩飞去,祖母开心地说好歹他们还是在一起了。遗憾的是对电视充满好奇又爱热闹的祖母直到去世都没有看上彩色电视,让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在无奈中不免伤感遗憾,很多次在梦里看见祖母安详平静的笑容,青荷绣花装殓鞋和蓝缎对襟殓袍熠熠如新,但我却记不起是否拥抱和亲吻过伊。黑白图案上跳动的雪花成为一个时代的背景,于五彩斑斓的现代生活中更凸显出一种深沉隽永的真实与单纯,我们偶尔会怀想。
作者简介:舒虹,女,本名田素红,土家族。湖北长阳人,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目前有三百余篇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中国社会报》、《青年文摘》、《特区文学》、《工人日报》、《湖北日报》、《北京日报》、《中国文化报》、《南方日报》、《河南日报》、《中国青年报》、《台湾日报》、《三峡文学》、《土家族文学》等报刊杂志。作品《获得太少与拥有太多》入选中学生语文辅导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