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宝德一个人在大道上来回溜达。
紧邻村公路的两边人家,差不多都姓王。王家要算四顷地二小队的大户了。这些王姓人家一看到村街上饿得打遛遛儿的熊宝德,就立刻指使孩子悄没声地把大门关严了。四顷地有能人,能人都出自二小队,四顷地也出奸人,奸人又都出在二小队啊,想到这里,熊宝德心头就生起一团气,这气说不清是怨是怒,只是让他火烧火燎地难受。他想,你们用不着躲用不着藏,我熊宝德就是饿死!也不会去上你们家门前去讨吃食!
二小队算得上是四顷地的一块风水宝地。前面是苍苍莽莽的一脉山,山前一条大河套,宛若一条碧光闪闪的游龙,游龙转身处,依山傍水建有一座小水库,小水库常年碧波款款,如一面映山映水的大镜子。水库的上面就是大道,大道边就是二小队。二小队的正北是个小山岗,有风水先生形容说,那是宝座的后靠背,“后靠背”的后面是条沟,沟里住着几户人家,人家的背面突兀隆起一座大山,那大山宛若一尊蹲踞那里的老黑熊,它的主峰就叫老熊峰。熊宝德的哥哥熊宝金就是从老熊峰上跳下摔死的。
二小队的位置,除了像风水先生说的像皇帝的宝座,细一琢磨还有点像个金元宝,发挥一下想象力,那位置还有点像停泊了的一条小船。这样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当然是人才辈出,小队长王贵在二小队里只能算是小人物,四顷地村六条沟八个生产队近五千口人顶数二队的“人物”多,不要说外面镇上批发站站长王云,供销社会计王珍,就是四顷地村的五个支委就有三个是二小队的,村委会里的两个车把式,也有一个是二小队的,可见二小队在整个四顷地的影响。因此走在外面的二小队的人就有些个骄傲,人物也都有些个小小的个性:男人话都不多,但说出来的话好像句句都是真理,女人粗声大嗓,走路喜欢昂着个头,真是恰到好处地诠释了一句俗语“昂头的老婆低头的汉”。
那一年,熊宝德的老娘还活着,给出工回来的儿子预备午饭。孤儿寡母两口人,贴了一大锅圈的玉米面饼子,那饼子也出奇地大,上面紧邻锅沿儿,下面都探到锅底了。除了这一圈玉米饼子,熊宝德的老娘还熬了一大铝盆的稀饭。饭刚熟,赶巧二队队长王贵的女人出沟回来看到了。队长王贵的女人,在王贵任队长期间,没事总喜欢到队里的各家去串门,串门时,喜欢瘪着个大胖脸,冷着对大驴眼,严肃着一具庞大臃肿的身躯,好像自己是微服私访的达官显贵,处处拿腔作势。
王贵女人见了熊宝德老娘做这么多饭,驴眼都快睁破了,脸瘪得跟大马路似的,女人说:“你和宝德两口做这么多饭干啥?自己吃得了吗?吃不了不是糟践粮食吗?队里的粮食来得容易吗?”王贵女人什么事都喜欢和队里挂个钩,联系一下,也不管自己这么联系有没有道理,对不对?她以为是对的,不管队里哪个人家的粮食,还不是从队上的地里长出来的?而队又是哪家的,还不是我王贵家,我家王贵是队长嘛,队长是我男人嘛。熊宝德的老娘不待见这个女人,也当即冷下脸来:“就这么多也只够我家宝德一个人吃,这我还怕他吃不饱呢,他吃不饱,怎么会有力气给集体出工,怎么给我挣工分挣口粮养活我?队上肯白给我口粮吃?”
熊宝德是四顷地村出了名的大肚汉。大肚汉熊宝德在二十五岁的时候死了老娘。没了老娘的日子,就成了熊宝德饥饿的日子开端,那肚子就再也没填饱过。
熊宝德不管日子过得多么凄惶,也算二小队里的一条汉子。不过,在这个有五月太阳明晃晃照耀的正午的街上,熊宝德的脚步却有些零乱。熊宝德早晨吃了两个玉米饼子一碗稀饭,可那点东西在肚子里转了几转,不到半个钟头就消耗尽了。家里有粮食的主儿,出工时怕饿,会带抹了黄酱的玉米饼子,歇工的时候就跑到树荫下去啃几口。每到这时候,熊宝德总是躲他们远远的。这是只饥饿的熊,也是只自尊的熊,他怕人看到自己饥饿的样子,怕别人听到自己肚子翻江倒海的声响,怕控制不住的口水条件反射一样填满嘴巴,每当这时候,他总会因为自己下咽的很大的口水声而羞愧难当。
上午出工,二小队里有人咋咋呼呼说起沟外那个大名鼎鼎的“流氓队”。说流氓队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昨天被抓进了大牢。熊宝德知道那个女人,女人是沟里五队的。人长得满脸横肉,死鱼眼,身子胖得像头猪,却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服,走起路来肥屁股翻飞,摇摆的又像只刚刚从河里走出来的鸭子;人也不年轻了,孩子都有了三个,最小的丫头都满地爬了。谁见到她都是在路上,不是在出沟的路上,就是从沟外回来的路上。后来人们才知道,她那么热衷于向外面跑,原来是加入了“流氓队”。“流氓队”是个什么样的组织?“队”里的人又都干什么勾当?四顷地的人没人能说得清,只说是一群人男女流氓整天光着身子在一起厮混。他们在一起能怎么混?无非是搞流氓呗!要不怎么叫流氓队!这当然是四顷地人的想当然。现在,这个女人连同流氓队的几个主犯被公安抓了,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流氓队不光男男女女在一起耍流氓,他们还一起偷一起抢一起“拍花子”倒卖人口呢!熊宝德对“流氓队”一无所知,对那个倒卖孩子的“不要脸”女人也没什么更深印象——他对大牢却有了浓厚兴趣。因为二小队的人都说大牢里有吃有喝饿不着,干的还净是女人干的轻省活儿——熊宝德干活不怕吃苦,也不贪图轻省。但“有吃有喝”,“饿不着冻不着”却极大诱惑了他。他想,只要不挨饿受穷,人在哪儿不是个过日月呢?
太阳当头照,熊宝德连饿带晒,头晕眼花。他想找个没有太阳照的地方,就顺脚走到王贵家后院的梨树下。熊宝德在梨树下刚站定,就见一个穿素底蓝花小褂的小姑娘冲他一路小跑过来。小姑娘一边跑一边冲他招手。那小姑娘,他认识。姓吴,叫吴小玲。吴小玲的爸爸也是四顷地响当当的人物,当过兵,当过狱警,“小片开荒”回来后还当过村里的民兵连长。小玲上面有哥哥姐姐,下面有妹妹,小玲的妹妹刚出满月的时候,好好的一家人却出了一件天大的事,小玲的爸爸竟在熊宝德现在待的王贵家的这棵大梨树上把自己吊死了……
熊宝德见到小玲冲自己招手,白白的脸就红了。他想装着没看到,转身走开,到小水库坝上歇会儿去。可他心里是这么想,脚却跟焊在那里一样,怎么也挪不了窝。小玲脆生生地说:“宝德叔,你快去我家吃饭吧。我家粽子刚熟,我娘让我喊你到我家吃粽子去!”熊宝德本想硬气地说:“我不去了,我吃过了。”可一看到小玲的眼神,他的谎话就说不出来了。小玲说:“我家中午还做了海带宽粉炖肉,我爸也叫你呢。”
熊宝德管小玲的妈叫二嫂子。二嫂子身子不高,声音很高,人也厉害,打自己的孩子全队有名,家里的孩子只要是在外面淘气,被她知道了,不管是烧火棍、铁条子还是笤帚疙瘩,她抄起什么是什么。家里的孩子都怕她。也不光自己家里的孩子怕她,外面的人对她也畏惧三分。小玲的爸爸刚吊死那年,王贵和几个人在街上说死鬼的闲话,说死鬼是因为后沟老曹家那个女人死的,死得不值。王贵个子高,身子有一米八,爱留大背头。他说这话时正好被二嫂子听到,二嫂子不由分说,跳起来抓住王贵的大背头,左右开弓就给了王贵俩嘴巴。二嫂子说:“死鬼活着的时候,你们一个个都恭恭敬敬,人死了就嚼起舌头根子了,有什么好话说到明面上来,让我也听听!”打得王贵满面羞愧,一句话说不出来。
二嫂子的厉害整个四顷地有名,二嫂子的好心肠在四顷地也是尽人皆知。那年月要饭的人多,每年自打开了春,要饭的就隔三差五来了,要饭的都知道二小队人家富,但二小队人家的粮食却最不好要。他们来这里要饭,大抵是冲着二嫂子家来的。来二嫂子家要饭的,只要你带个碗来,没多有少,她从不让你空着出来。如果刚好赶上二嫂子家里吃饭,不管是要饭的是男是女是大人还是孩牙儿,都会被二嫂子当成客人让到炕里(村里待客的最高礼节),吃过了才行,而二嫂子家里的孩子却在外屋眼巴巴地盯着桌子上的饭菜直咽口水。
去年,也是端午节,熊宝德正在二嫂子家吃饭,和老谷一起喝酒,刚好赶上一对从白马川过来的母女来要饭。二嫂子家锅里的粽子刚熟,一家人谁都没吃呢,二嫂子就先把粽子剥了给这对要饭的母女吃了。母女吃完粽子要走。二嫂子不让,说大过节的,你们就别去别家要了,就在我家过个节吧,有啥吃啥。熊宝德记得那天他们吃的就是海带粉条炖肉(新入赘过来的二哥老谷好这口)。那对要饭的母女可怜呀,小女孩长这么大都没吃过这样的菜。小女孩夹起一根粉条,问她妈妈:“妈妈,这个是啥呀?”妈妈说:“孩子,这个是粉条。”小女孩又夹起一块五花肉来,问她妈妈:“妈妈,这个是啥呀?”妈妈说:“孩子,这个是猪肉。猪肉最好吃了。”小女孩后来夹上了一根长长的海带,问她妈妈:“妈妈,妈妈,这个又是啥呀。”妈妈就哭了,说:“傻孩子,这个是海带,吃吧。海带可好吃了。”她妈妈转身对二嫂子说:“我这个可怜的孩子长这么大都没吃过这些东西呢。”
其实二嫂子家里并不富裕,原来的二哥活着时,连一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吊死时,裤子上的补丁一个接一个的,脚上穿的黄胶鞋也是被二嫂子补过又补的。二哥吊死后,为了把四个孩子养大,二嫂子就从沟外的煤矿招了吃商品粮的矿工老谷做上门女婿。
熊宝德在二嫂子家吃粽子,和老谷喝酒,和孩子们一起吃大家都爱吃的海带粉条炖肉,就想,自己要是二嫂子家里人多好,二嫂子要是自己的亲嫂子多好啊。几乎所有二小队的人都欺负自己姓孤,没正眼看过自己,只有二嫂子还把自己当个人,渴了管口水,饿了管顿饭。
从二嫂子家里吃过饭,熊宝德出门看到她家放窗台上的镰有些钝了,就想去后沟小河边常磨刀的地方给磨磨,再去老熊山给她家割捆紫荆来。这事他常干,他觉得自己不能总是在二嫂子家白吃白喝。
熊宝德刚到惯常磨镰的地方,就有些后悔。因为那里已先蹲了个人,是自己的邻居孙家女人。熊宝德想,怎么会在这里碰上她呢?他很别扭。女人正低头撅屁股在那里洗衣,一抬头发现了熊宝德,就停下手上的动作,用沾着水的手在头发上抹了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是宝德兄弟啊,中午没家去?在哪里过的节啊?你侄女可还在家饿着呢!熊宝德说,我早晨留饭给她了她饿什么。转身要走。女人说宝德兄弟,别走啊,我说着玩呢。来,坐下,跟嫂子说会儿话。熊宝德转念一想,我一个大男人怕她什么,就蹲在小河这边,自顾磨起镰来。女人没话找话,说这是谁家的镰啊,钝成这样,也不知磨磨,还让你来磨?这家人可够懒的。熊宝德不理她。女人说,宝德兄弟磨完镰这是要去哪儿?割柴?满山都是青不楞,不好烧啊?别是去割紫荆吧?要是去割紫荆,给我家也捎点来?熊宝德还是不理她,看都不看她一眼。女人就呻唤了声,说哎呀哦,我后背刚挨野蜂子蛰了下,这会子火烧火燎地疼,你过来给我查看查看。说着就要撩衣服,熊宝德正眼都没看女人,站起身,抓起镰刀就走。女人惯用的伎俩没管用,脸就红了,有些恼,说熊宝德你把你侄女锁在家里饿得又喊又叫那算什么,那是犯罪呢!小心公安用麻绳捆了你去坐牢!见熊宝德还是不理自己,人眼看要走远,又悔了刚才的恶声恶气,挓挲着一双湿手追过小河说,好宝德兄弟,你要真的去割紫荆,就给嫂子也捎回一捆吧,我也好编个拾菜的小篮子,你那该死的玉斌哥半年多不回家了,我这个守活寡的女人命苦啊……
女人的男人孙玉斌在离家二十里外的小煤窑挖煤,不知为什么很少回家来,家里的活儿差不多都是女人一个人干,肩挑背扛,家里的队上的,的确不容易。但这女人却不值得可怜,女人命苦,性子却浮,有些水性杨花,爱勾引男人。她勾引男人,说白了就是图占他们个便宜,弄些个好吃好喝,给自家的活路找个不用花钱的帮工。四顷地的好男人哪个不躲着她?
孙家和熊家在二小队都算孤姓,所以孙家和熊家才成了邻居住了这沟口,出工要比别人多走一里路。都是孤门独院,可能是同病相怜吧,也搭上傻侄女“祸害”过孙家的园子,孙家的活,熊宝德过去没少干,挑水、劈柴、拉个墒,赶上啥是啥。熊宝德虽是个正当壮年的光棍汉子,却从没对这个女人起过歪心,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何况还以嫂子相称。孙家的女人却打熬不过,打上了熊宝德的主意。她家的篱笆墙已经快占到熊家的滴水了,熊宝德院子里种的瓜菜,只要有模样的,她摘下就走,反过来还对熊宝德说是他傻侄女干的。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女人在自家的院子唤熊宝德,那唤声又娇又急,熊宝德还以为女人真怎么了,连忙放下饭碗跑过来,女人却赤着个脊背给她,说蚊子真可恶,把她后背给叮了,让熊宝德过来给她挠挠!熊宝德还真的过去了,过去一看,眼就花了,那后背白茫茫一片,既没红也没肿,还没等熊宝德反应过来呢,女人的撩起的衫子却“唰”地放下了,女人盯了熊宝德的宽胸脯,问熊宝德饿不饿?熊宝德说我刚吃过饭。女人说,我说的不是你上面饿不饿,我问的是你下面饿不饿?说着就盯了熊宝德的下身看,女人看得恣意放肆,熊宝德就觉得脑袋轰的一下,身子都快爆炸了。女人见状就把身子贴过来,说,宝德兄弟,你要是真饿呢,嫂子就喂你,保管让你吃饱,女人一边说一边用身子把熊宝德往屋里挤……女人把熊宝德挤到里屋的土炕边,只顾往熊宝德的脖子上吹气,熊宝德却一眼看到了墙柜上孙玉斌的照片。一害怕,还是推开女人逃走了。孙家女人热脸贴在冷屁股上,又羞又恼,心想,看着身胚子挺好,却是只呆熊!女人没占到熊宝德的便宜,还丢了许多的好处。因为从这之后,熊宝德就不过自家院子来了,家里的水没人挑了,干柴也没人劈了,就连到了熊家房山滴水的篱笆墙,也被熊宝德一夜之间挪了回来。女人心头又平添了些恨,说怪不得老熊家人丁不旺,就冲这个熊宝德也得断子绝孙。夜深人静的时候,孙家的女人也想入非非。孙家的女人算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了,整个四顷地,她见识过的男人多了,没有谁能躲过自己火辣辣的攻击,男欢女爱的事,正常的人哪个会拒绝,何况还是送到口上的肉?除非熊宝德真是只呆熊,要不就是哪里有肉喂饱着他呢!女人把二队的女人琢磨个了遍,也没想到会有谁看上他,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想到这里,孙家的女人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她坚定地认为,这事没准儿是真的,在四顷地,男男女女那点子破事有什么能瞒过自己?公公和儿媳妇扒灰的,嫂子和小叔子私通的,也有小婶子和大侄子暗渡陈仓的,人憋不住了,什么样的丑事做不出来?何况那个还是个傻子,整天一个炕上滚,难保不滚出点事来!
熊宝德有个傻侄女跟自己一起过。傻侄女是哥哥嫂子留下的。
他这个侄女,人傻得厉害,却特别能吃。熊宝德有时就想,怎么老熊家的人都这么能吃呢?自己已经是个有名的大肚汉了,偏偏还有个同样能吃的傻子?其实这个傻侄女比熊宝德小不了几岁,可智力还不如一个三岁的孩子,傻侄女平时也和熊宝德说几句简单的话,她流着哈喇子冲熊宝德喊:“叔,我饿。”或同样流着哈喇子冲熊宝德撒愣:“叔,我要拉屎。”
侄女能吃,能吃的人一般都比别人容易饿,侄女饿的时候,叨着什么吃什么,家里院子种的小葱、韭菜、白菜、大萝卜,没有一样是长到自来熟的。自家院子里的东西吃得差不多了,侄女的“黑手”就要伸到别人家去,四顷地那时家家是土墙篱笆院,土墙高不过半腰,翻身就上去了;杨树枝柳树条架的篱笆,有个窟窿就能钻进去……每次孙家女人横眉立目地告到家里来,熊宝德只有赔不是,还连带着给她家做几天义工。谁让祸害人家的是自己的侄女呢!打过几次,邻居家不敢去了,她又把“黑手”伸向了公家。没办法,她饿呀!地里的甜棒秸、青玉米,果树上的青果子,绿小豆一样的酸山楂,只要是能放到嘴里的,她是见啥吃啥,而且胆子极大,除了熊宝德她谁都不怕。有一次,她正掰地里的青玉米就着浆水啃,被队长王贵抓到了,王贵吹胡子瞪眼吓她,她反过来也学着王贵的样子撅嘴瞪眼睛。王贵说:你再偷就把你手剁去。傻子也说,把你手剁去。王贵说,再不老实就用绳给你捆起来!傻子也说:给你捆起来。王贵自己都给气乐了,说:这个傻逼。王贵当然跟这个傻子没办法,但王贵有办法治熊宝德啊,上工扣他工分!年终扣他口粮!给他安排队里最重的活!熊宝德因为侄女受的窝囊气多了!
侄女能吃,能吃的人一般也比别人能拉,这个傻侄女也不例外。别人家几岁的孩子都知道要把屎拉茅坑里,侄女不行,你要让她上茅房等于杀了她,恐怖的哭声会传到很远。二小队的人都不是一般的人物,听到这样的哭声,就有人对熊宝德说话了:宝德啊,侄女再傻也是你亲侄女,也是你老熊家的血脉……听那口气,仿佛熊宝德犯了虐待罪。熊宝德只好任她在院子里到处大小便,侄女方便完了,熊宝德再拿把铁锨铲了扔到猪圈或茅坑里去,也算为自家积了肥,麻烦是麻烦了点,毕竟不浪费。问题是侄女不老老实实在自己家院子里拉,她一不注意还会撅着个屁股跑马路上去。熊宝德的家过了门前的小河沟就是大马路,那可是一村人出沟的官道。侄女这样,不但有碍观瞻,还影响了村里人的正常出行,这问题可就大了。有一次,王贵的女人就由于不注意而一脚踩在傻子布置的“地雷”上,为此,王贵女人拎了那只踩了屎的鞋子,捏着鼻子来找熊宝德了。王贵的女人不但大吵大闹,还上纲上线了,说这是熊宝德故意让傻侄女占社会主义的道,挖社会主义墙角,在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布置陷阱了。这样的帽子由小队长的夫人扣在脑袋上,熊宝德很是诚惶诚恐。
端午节这天,熊宝德下工回来,就觉得家里事情不妙。傻子竟然把屎拉在灶屋了!他进去时,傻子正抓着自己的秽物到处抹着玩呢。锅台、土墙、门框,到处都是。见熊宝德进来,侄女不抹了,抬头冲他喊:“叔,我饿。”熊宝德手里拿着两个粽子,那是二嫂子让他留给侄女的。现在他看到侄女直想吐。他把粽子放到里屋,出来把侄女拎到院子外面的茅坑边,他又气又恨,情急之下还踢了侄女两脚,说,你就知道吃,就知道拉,我让你拉,让你拉!侄女一见茅坑就害了怕,她就怕厕所里那个黑乎乎的毛洞眼。侄女一下子哭了,嘴里呜哩哇啦的。
别看家穷,熊宝德却是个爱干净的男人,家里的一应家什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他最见不得别人家小院和屋地的肮脏。西院孙家女人院里就肮脏得下不了脚,到处是鸡屎猪屎,她家的鸡和猪散养着,随地就拉,拉了她也不去收拾。过去,每次给孙家挑水他都如临大敌,唯恐脚下踩了什么脏东西。
熊宝德皱着眉头,用水缸里的清水和灶膛里的冷灰清洗着侄女涂抹的秽物。一边洗一边后悔刚才打了她,毕竟是个傻子!何况是自己怕她白天出去乱跑才把她关在屋里的,不然,她也不会把屎拉到屋里。侄女这时正坐院外,一边抹眼泪一边胆怯地向这里看着,再看一眼侄女,熊宝德眼里的泪水就无声地下来了。他想哥嫂真是造孽,怎么就生下了这样一个侄女?生下来倒好,都图清净走了,却把她留给了自己,一起在人间挨饿受苦。他想侄女与其这样毫无意义地活着,还真不如和哥嫂一样死了呢,她要是真死了,或许还好一点……想到侄女死,熊宝德忽然害怕起来,他怎么能想自己的侄女死呢?好歹是条人命!要死,也只能自己去死,也许死了就好了,死了就了啦,一了百了。可是,万一真的自己死了,谁又来照顾这个傻侄女?
熊宝德一边掉泪一边乱想,不想院子里就走进一个人来,来人正是孙家女人。她是来看看熊宝德给没给自己捎捆紫荆回来,进来却看见傻的坐在地上,呆的在屋里掉泪收拾,女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也没看到自己想要的荆条,就来问熊宝德中午没去割紫荆?
熊宝德见是孙家女人,心里的气又来了。孙家的女人从不出工,又和自己住邻居,她一定听到了侄女要拉屎的叫声,侄女虽傻,拉屎却还知道去外面的,最起码会喊。如果她喊了,孙家的女人过来,把挂在门上的锁摘掉,侄女也不至于拉屋里了。这个女人没事就到处惹风骚,到处寻便宜,却从不肯帮别人一下。
想到这里,熊宝德没好气地说:荆条是割给队里二嫂子家的。
孙家女人说:哪个二嫂子啊,队里的二嫂子多了。
熊宝德说:王凤芝二嫂子。
女人说:我说呢,原来是给她家割的,她家那么多人还用你割?
熊宝德没理她。
女人说:给二嫂子割,没顺便给我割点?多亏我还跟你张了口,这么点面子就不给?我也是你嫂子呢,你怎么就忘了,你还占过我便宜呢?
女人话里有话。熊宝德心里的火一下子起来了,说,你有事说事,没事就走,割荆条你自己没长个手,为什么总要别人割,我这里忙呢!没空搭理你!
熊宝德说完,就顺手把门关上了,把孙家女人愠怒的一张脸就关在了外面。女人讪讪地站了会儿,脸就阴沉起来,她扭着身子向外走,走到院门口,看到了傻子,她脑筋一转,忽然笑了……
熊宝德是第二天一大早被基干民兵五花大绑给捆走的,因为有人举报他强奸了自己的傻侄女。整个一个上午,二小队的工地上都是王贵女人的粗门大嗓:你们听说了吗?熊宝德把自己的傻侄女强奸了,现在正押在大队部受审呢!不信?是我们家王贵跟着去的,傻子见人就喊,叔,强奸我,叔,强奸我——傻子别的不知道,强奸却知道——
有人不信,说:那傻丫头可是她亲侄女!
王贵女人说:亲侄女咋了?熊宝德快三十的人了,也没个女人,憋不住自己,挡不住就把亲侄女给干了,这是头饿熊,他什么事做不出来?他想着傻侄女不会说不会舞,可傻子也知道好歹,知道告诉别人她叔强奸。
有人就气愤了:熊宝德要是真干了这丧天良的事,挨枪子也不多!
应该下油锅炸!
应该千刀万剐!
熊宝德的事,二嫂子也知道了,二嫂子也是听王贵女人说的。王贵女人知道二嫂子经常接济熊宝德,隔三差五叫熊宝德到家里吃顿饱饭。现在好了,你看看你们接济的人是个什么人了吧?他每天出门就把傻子锁起来,回来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他想强奸自己的侄女就强奸自己侄女,你们就一点没看出他是个强奸犯来?还给他吃给他喝的?
二嫂子觉得这事蹊跷。熊宝德打骂侄女这事倒有可能,傻子嘛,什么麻烦事惹不出来?可要说熊宝德强奸傻子,她说什么也不信。
熊宝德被五花大绑捆在了大队会议室的门框边,两个基干民兵正看着。民兵过去都是二哥手下的人,认得来人是二嫂子,忙问二嫂子干啥来了。二嫂子把民兵拉到一边,问熊宝德到底出啥事了?民兵说,熊宝德把自个侄女强奸了,有人报案,他侄女也亲口承认了。二嫂子说,他侄女那是个傻子!民兵说,熊宝德自己也认了。二嫂子就问谁报的案,民兵开始不肯说,后来见二嫂子生气了,才说是孙玉斌女人,她还告发,熊宝德不但强奸自己的侄女,还几次调戏她,有一次还差点把她给强奸了……二嫂子说,孙家女人的话你们也信?民兵说,我们也没全听她的,关键是熊宝德自己承认了,大队书记刚才已和乡公安打了电话,下午公安就来接人了。
二嫂子去看熊宝德。熊宝德头低着,眼睛合着,听到二嫂子的脚步声,那脑袋就更深地垂了下去,有眼泪从他紧闭的眼里流了出来。
二嫂子说,熊宝德,你真做了那事?
熊宝德一听二嫂子这样问,竟呜呜呜地哭了。
熊宝德说,我对不住二嫂子!
二嫂子说,你跟我说实话,那事你真做了?
熊宝德说,二嫂子,这事您就别管了!
二嫂子生气道,你的良心让狗吃了?真后悔让你在我家吃了那么多的好粮食。
熊宝德突然嚎啕大哭,说二嫂子啊,你信不过谁,还信不过你宝德兄弟吗,你宝德兄弟也是人,不是畜生啊!
二嫂子见他哭得撕心裂肺,也就明白了八九分。二嫂子说,你要屈得慌,乡公安来了,就喊个冤,未见得他们连查都不查就抓你关大牢。
熊宝德说,不了,我都签字画押了,事不是我干的,但我是真想去坐牢……
熊宝德又说,二嫂子,你心眼好,我去坐了牢,我那侄女就拜托您照顾照顾,饿了给她一顿饭吃。
二嫂子叹了口气,说你放心吧。
熊宝德因强奸罪被法院判入狱八年。熊宝德蹲了监狱后,他的傻侄女就由二嫂子一家帮助照顾。二嫂子的几个儿女都给傻子送过饭。儿女们去的次数一多就有了怨言,他们嫌傻子脏,不愿意去,二嫂子只好一个人去。她那时刚怀上矿工老谷的第二个儿子,身子重,即便这样,她还是挺着身子,坚持给傻子送了半个月的饭。除了把饭送给傻子,她去了还要替傻子收拾一番,走前还嘱咐傻子,叫她不要到处乱跑。
二嫂子八月里生下了老谷的第二个孩子,之前,二嫂子的三女儿夭折了,女儿夭折后,二嫂子的身体就坏了下来,到生下小儿子后,二嫂子因为产后受风,几乎瘫在炕上,地都下不了了。二嫂子坐在炕上发开了愁,自己动弹不了了,孩子们又都不愿意去,谁给傻子送饭呢?
二嫂子没想到,傻子在这个八月不用人给送饭了。因为傻子死了。
傻子死也是八月的事。那年,从七月开始,四顷地就开始落雨,天是晴一天雨两天,到了八月,山里的雨忽然就像着了魔一样,连天扯地不断了,开始是山前的大河套发了水,六队和七队的山上还闹了泥石流,河套里的水一夜之间就成了性格暴躁的大黄龙,从沟里一路叫喊着冲杀出来。二小队的人闲得无聊,都披着雨布或麻袋在马路上居高临下去看水。
这场大雨不但让山前的大河套成了腾挪辗转的怒龙,就连傻子家门前的那条往日清澈的小河沟也发了水,傻子每天都守在小河沟旁看水。小河沟连着上游的几户人家,大水一发,上面几家遭了殃。大人孩子们忙着挪到高处躲雨,家里的鸡鸭鹅狗照顾不过来,就被迅猛的河水裹挟着冲下来了。傻子来看水,其实是邻居孙家女人的主意。孙家女人对傻子很和气,说傻子快过来看水啊,水里有好东西呢,捞上来嫂子给你炖了吃。傻子就高兴地跑过来。河水越来越大,她递给傻子一个耙子,两个人等着上面被水冲下来的活物。傻子很能干,一会儿捞上一只鸡,一会儿她又捞上一只鸭,鸭还活着呢,捞上岸还知道自己拐拉拐拉地跑。傻子很高兴,美得直跳脚。不想脚下的河堤就垮了,傻子就成了大水卷走的另一个活物。
傻子被水冲走的场景是孙家女人描述的。也有人说,傻子是被孙家女人故意给推到河里的,因为孙家女人早就想独占熊家的房产,她想着熊宝德进监狱肯定出不来了,熊家的财产早晚是自己的。但孙家的女人显然被利益冲昏了头脑,因为即便熊家人没了,处理房产的事也轮不到她。傻子死后,二小队专门来了拆房的。二嫂子听说王贵派人去扒熊宝德的房子,气得在炕上直拍手,冲着窗外喊:王贵你个王八蛋,你们这是犯法啊,傻子死了,熊宝德还是要回家的……
想到熊宝德有一天回来,熊宝德委托自己照顾的傻侄女死了,而他唯一栖身的房子也没了,二嫂子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熊宝德在监狱里最不放心的还是自己的傻侄女,谁想六年后,等自己减刑出来,傻侄女竟死了。刚知道侄女死,他还是有些接受不了,后来却也没见他追究什么。或许,是他觉得侄女死了,对他抑或是她都算是种解脱吧?熊宝德只是看到原来的房子现在成了荒废的地基伤感而又愤怒。他回来,不但看到自家房子没了,就连孙家的房子也不见了。原来是孙玉斌在外面挖煤看上了沟外的一个女人,把挖煤的钱都给了那个女人。家里的女人只好和他离了婚,把房子拆了卖掉,嫁给了另外一条山沟里的男人。据说那男人又馋又懒还爱打女人,女人嫁过去后,没少挨揍,过的很凄苦。但四顷地的人都说,那女人罪有应得,也是她的报应。
熊宝德下定决心想要回自己的三间房子。但他上哪里去要呢?当初以集体名义扒的房,扒回的东西都归了个人。这家一根椽子,那家一根檩条,东家一块砖,西家一片瓦。那么多人拿了东西,你去找谁要?当初做决定的是二队队长王贵,可现在,队长早不是王贵了,队长换成了王宝成。王宝成要他找王贵。王贵说,二小队姓王的都去扒你家房子了,你嫂子是搬了你家一个猪食槽子,现在在院子里扔着呢,你要要,搬走就是了。
熊宝德欲哭无泪,最后还是二嫂子一家收留了他。
熊宝德在二嫂子家一住就是一年,直到一年后,队上把看场院的一间小泥棚分给了他。
熊宝德依旧能吃能喝,不过他再没饿着过。有人看见他经常一个人开小灶。小灶有酒有肉,就猜测他在狱里是攒了些钱回来的。二小队的人都觉得熊宝德这个人“独”,吃小灶从来没叫过旁人——其实他叫过老谷二哥,也叫过二嫂子的三个儿子,不过二嫂子都不让他们去。二嫂子说,熊宝德过够了苦日子,现在好不容易吃饱了,咱们不能去吃他。二嫂子是这样说,自己家做了好吃的,却会让丈夫或孩子给熊宝德送。
二嫂子招赘的女婿老谷虽是个粗莽矿工,心地却善良,他让不是自己亲生的大儿子小军顶替自己到国营煤矿上了班,吃上了商品粮,自己提前退休回家帮二嫂子下地出工挣工分。分产到户后,又自己开荒种地。本来看着身体不错的老谷,有一年竟生病死了。老谷一去世,二嫂子家就似将倒的大厦,眼看岌岌可危了。当时老谷的两个子女还小,二嫂子身体刚刚恢复,家里的活路多亏了熊宝德,春种秋收,背苹果砍棒子,他样样抢在头里。可奇怪的是,作为帮工的熊宝德却再也不肯吃二嫂子家一顿饭,甚至连二嫂子家门槛都不肯迈了,每次都是干完活就走人,生分得都像陌生人了。
其实是熊宝德仁义。他想着二嫂子一辈子不幸,又一辈子刚强,现在二嫂子成了寡妇,他不想让人去嚼二嫂子的舌头。
不久,有人给二嫂子提亲。二嫂子为了老谷两个未成年的儿子不得不再次改嫁。这次二嫂子嫁得很远,嫁到口里一个大平原去了。二嫂子走的那天,四顷地送她的人竟有好几百口。二小队更是家家不剩,过去那么强势的王姓人家也都来了,王贵女人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二嫂子这一走不知啥时才能见面,王贵女人想到王贵不干小队长后,二嫂子一家也像接济熊宝德一样接济过她家,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怎么能舍得二嫂子走呢?
送行的队伍中,却独独少了熊宝德。
熊宝德正躲在他场院里的小泥屋中嚎啕大哭。
他从来没这样哭过,哭得震肝震胆,哭得心都碎了。
二嫂子带着两个孩子嫁走后,熊宝德也从此离开了四顷地,谁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作者简介:张爽,北京平谷人。1998年加入北京作家协会,曾写散文多年,2010年开始发表小说。中短篇小说散见于《雨花》、《星火》、《青年文学》、《鸭绿江》、《山花》、《上海文学》、《芳草小说月刊》、《草原》(下半月)等刊物。有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选载。主编纯民间文学杂志《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