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妈又在叫她起床了,依旧连叫三声。三声都很轻,不过还是呈递进的趋势,后一声总要略高一些。最轻的自是第一声,轻得近乎毫无效果,就续了第二声。这一声在她听来亦真亦幻,那期间,她一半还沉在睡梦里;另一半却已行进于醒来的路途上。第三声发出来的时候,听到叫声的同时,她还嗅到从厨房弥散过来的煮粥的气味。
林菲一向都是先吭叽了两声,侧卧的身体随之平躺过来,并不睁开眼睛,只用更换的造型表示她已经醒了,只是还要抱残守缺地再赖上一阵。
此刻,是早上六点,就是说距院通勤车抵达父母家附近的站点儿还差半小时的时间。那么,刨除赖床的一阵,余下的时间还有二十多分钟。在这段时间里,她需要做的是起床、洗漱以及简单的描画,接着再到厨房喝一碗她妈煮好的粥,直至更衣踏出家门——这一切必须环环相扣。只有这样,之后才不至于连跑带颠地朝通勤车站点儿赶,否则很有可能被落下——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害得她还得打车去追,付一笔无谓的支出。
父母家的小区是十几年前落成的,位于一个铁路货运站旁边。站内总有列车出入,铿然的鸣响与站外栉比的空车配货点儿上随时停靠的重载卡车声交相呼应,不分晨昏昼夜。以至于连燥热的夏夜,住户们都很少开窗户。不然,休想睡消停。很多人都为此愤愤不平,骂咧咧地说这鬼地方真他妈住够了,哪天有钱一定到清静的地段买一套房子。也仅仅那么骂两句痛快一下嘴算了,过后还是得苟且地住下去,或许直到终此一生。
睁开眼睛之前,林菲常常于恍惚中躺进另一间屋子里。那是一栋临江而立的高层,比眼下这间宽敞许多。厚实的窗帘遮住了清亮的晨光,屋内始终停滞在黎明的昏暗中。不过,也无须用眼睛去分辨,那些气派的欧式家具也能一一地排列在她心里的位置上。望见它们,她即刻会滋浮起一丝怡然的感觉来。在那等情境下,她根本无须匆匆起床,匆匆洗漱,匆匆喝粥,再匆匆去赶通勤车——她身边正睡着一个男人,是她老公滨子。待他醒来,会用一辆雷克萨斯载着她,两人先到常去的那家广式茶楼各自喝一碗鱼片儿粥,而后再送她去上班……
门厅里传来轻微的开门声。她睁开眼睛抻了个懒腰,随之翻身下床,其间,听见跨到门外的她爸压低嗓音用京戏念白的腔调对她妈说,拜拜,夫人。
她爸从小就喜欢京戏,生旦净丑各类唱腔和念白张口即来,全都韵味十足。他总念叨说等将来老了就去当一个票友,每天除了泡戏园子,再就是与聚在公园里老戏迷们去擂台比武。现如今,他已然到了当初所说的那个将来的年纪,却仍在给人卖手腕子开出租车。既做不成票友,只能寻机自享其乐了。
快滚蛋吧!她妈戗了她爸一句,再不乏温情地叮嘱他小心开车,随后嘎达一声带上了房门。
洗漱的期间,她妈已为她盛好一碗粥晾上。洗漱完毕,那碗粥恰好温度适宜。
坐下来喝粥的时候,她妈呆愣地立在旁边,先叹了口气,之后叨咕说自己昨晚又做那个梦了。
哪个梦呀?林菲抬眼瞥着她妈问。
她妈说,还不是以前咱家住过的平房外屋地房门的那个梦嘛。
于是,她就从她妈的眸子里瞥见了一扇斑驳扭曲的门。门上安着一把暗锁,已松动成一副岌岌可危的样子——这都要归罪她哥,那家伙经常忘记带钥匙,就拿自己的脚代替。久而久之,锁上的螺丝便脱扣了。
平房没有室内厕所,外屋地备着一个搪瓷便罐供一家人夜里用。她妈说总梦见自己起夜来到外屋地时,那把松动的暗锁发出嘎达嘎达的响声,分明有人正企图破门而入,令她胆战心惊,跌撞地扑上去,一边用力抵住,一边唤她爸快点儿出来。她扯着嗓子叫喊,声音却始终卡在喉咙里涌不出来,以至于每次都在那个环节一身冷汗地惊醒过来……
她妈最初讲起这个梦的时候,林菲曾煞有介事地充当了一回解梦的周公,问她妈白天都干了什么。
她妈说,我能干啥,不就是拾掇屋子、洗衣服、买菜、做饭嘛。
这一切当然跟那个梦扯不上关系,她就再问她妈最近一阵都想了啥。
她妈失神地望望她,说,还不是总想你的事儿嘛。
她顿时垂下了眼皮,半天才抬起来,嗔怪地乜着她妈说,你不一天到晚老瞎寻思就啥事儿都没了!
……
通勤车站点儿距离父母家的小区大约五百米,不是一条直线,需辗转曲折地穿过几条街巷,还要跨过一座跨线桥。由于之前的环节都把握得恰到好处,接下来,她尽可以将步子迈得不慌不忙的。
初秋的早晨透着几分凉意,不过,街上的人多半都没添加衣服。日间太阳依旧火辣,添了最终也得剥下来,太费事。何况对于女人来说还不乏其他理由:这座城市的夏季很短,致使她们没多少机会展示自己的婀娜,自然不忍轻易遮蔽起来。
林菲却与人不同,早已将裙子换成了长裤,还在里面套上一条线裤——她绝不敢忽视给她作诊断的那个医生的告诫。那个医生当时一边摇动着他那应该是患有颈椎病的脖子,一边拖着半死不活的腔调说,要小心着凉啊,不然病情加重了就麻烦了。
加重了会咋样呢?她怯怯地问。
尿毒症。医生冷冷答道。
当她和滨子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的期间,医生的脖子总算摇舒服了,停下来问她是否结婚了。
结了。滨子嗫嚅地替她回话。
医生翻着眼皮瞄了瞄滨子,随后将眼睛瞥在滨子和林菲的空隙间,说,那你们暂时最好别同床……
滨子愣愣地看医生,再扭过脸来看她,仿佛没听明白似的。
……
每当踏上那座跨线桥,林菲总要不经意地朝桥下瞥一眼。
桥下几排并行的铁轨正映着亮晶晶的晨光,从东边的一个高坡下延伸过来。货运站就坐落在高坡的对面,此刻,一列车皮正泊在站上卸货。货运站的后头是父母家的小区,很不规整,朝向各不相同:一部分朝南;一部分朝东;还有一部分朝向模糊。当年楼体上涂刷的淡绿色几乎褪尽了,还生出一块块的霉斑。与父母家小区遥遥相望的坡顶上,立着几栋去年落成的高层。由于位置上的优势,呈现一副傲然的架势。想必其中的住户居高临下地瞥见父母家的小区时,眼里定会泄出一丝鄙夷的神情。那神情令她很不舒服,暗自叨咕一句说,不就是高层吗,谁没住过咋的。其间,还有一次身居于临江而立的那栋高层的屋子里,倚着一扇宽大的落地窗,朝远处开阔的江面望过去……
在站点儿候了一阵,通勤车就到了。她款款上了车,对稀落分散在座位里的几个同事眯眼笑了笑,眼神却是躲闪的:她不想面对别人眼中的猜疑,更不想他们问自己为何最近总住在父母家里那等问题。
当初,诸多同事都见识过滨子迎娶她时那场婚礼的气派的阵容。而举杯贺喜之间,她也从一些人的眼神里听到了嘁咕嚓咕的声音。大家都看透了她嫁给一个相貌跟她比起来出入似乎大了点儿的滨子,无疑是看中了人家的丰衣足食。这一点,她不想否认,但被别人私下里讲究,还是觉得不快,上翘的嘴角不禁微微下压了一下。不过,很快便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
而眼下,她的处境分明与当初大不相同了——尽管滨子尚未提出离婚,她却预感到这种僵持的日子是终究不会太长的。那么,当大家获悉了内情以后,肯定会背地里重复先前的交头接耳,甚至还会有人暗自幸灾乐祸的。她决不能给他们任何机会。
她寻个空位子坐下来,刻意掩口打了个哈欠,以示自己尚处于惺忪之中,接着合上眼睛做起打盹儿的样子。
即便闭上眼睛,林菲也能领略车窗外的景象。那景象在一个个早晨和一个个傍晚间翻阅的次数太多,已然烂熟于心了。不过某一刻,她还是将眼睛欠开一条缝隙,朝位于江滨大道旁的一排林立的高层瞥过去,并迅速从中寻到一扇窗户。
她重新闭上眼睛,又感觉自己躺在那间屋子里了,还感觉滨子正睡在身边,侧躺着,由于脸上的皮肉较厚,一部分五官已被挤压得走了形。
她曾为一觉醒来瞥见如此一张脸而悄然失落过,甚至对自己当初的选择甚感后悔。心说,如果此刻看到的是一张心仪的脸,或许日子过得差一点儿也无所谓了。当她把眼睛从滨子脸上移开,在屋子里环视了一遭后,则又对自己说,知足吧,眼下的这种日子有多少人挣了一辈子命都没能过上。别人不说,自己的爸妈不就是例子吗。再者说,就算找一个模样满意的,也未必会像滨子那么待见她。她深知自己多年来已被父母娇惯成了一副小姐身子,根本不会操持家务。滨子却很倾心她,从没把这看成不足。以至婚后一年多里,她始终都享受着好吃懒做的生活。可现在,自己是否还能回到那套房子里,继续做它的合法主人,她已经不敢确定了。
少许,婆婆一张哭丧的脸浮到她的眼前来。
自从她被查出毛病以后,婆婆的脸就阴云密布起来,还寻到她父母家理论过几次,说他们早就知道林菲有病却有意瞒着她和滨子,这分明是在坑滨子。
此番言语不禁令林菲又羞又恼,哭了,抽泣着对滨子说,你妈凭啥这么说呀?既然她这么说,那我也别再坑你了,咱俩干脆离婚算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生怕滨子会就势顺着她搭造的斜坡滑下来。
说啥呐?滨子脸红脖子粗地嚷道,我妈爱咋说咋说呗,我不是没那么说嘛!
她把头扭到一边不看滨子,松了口气。
随后不久,她又感觉危机四伏起来。那个医生的告诫,她当然不会忘,恪守起来也不难。本来,她就对和滨子之间的缠绵有些抵触,一向都是在滨子提出要求时礼节性地尽一下义务,还要看心情:心情好了,兴许会让滨子尽兴;若是不好,还没等折腾几下,她便打起哈欠,甚至有时还干脆催促他快点儿做完。
滨子当然也没忘记那个医生的话,但他却熬不住夫妻同床而又始终守在自己的疆域里按兵不动,经常伺机越过界来冒犯她一下。此时的她分明有足够的理由将其拒之疆界以外,一次次地抵挡了滨子的攻势。有一次,滨子的攻势格外凶猛,险些突破了她的防线。情急之下,她竟在推开他的时候骂了一句滚。
她的声调并不高,却透着十足的狗急跳墙。滨子顿时轰然坍塌了,尴尬地静默了一阵就咕咚一声跳下床,将自己封闭到另一间屋子里苦苦修行去了。
此后的夜晚,两人就过起了各自为营的日子。只是夜里,白天里依然一如从前。起初,她觉得这样倒挺好。时间长了,却渐渐也会想这种相安无事的夜晚对滨子是否有失公平的问题。还由此导出了下一个问题,那就是既然滨子在她这里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能否偷偷到别处去找呢?
她便惴惴不安起来,开始注意起滨子的动向。结果,后来一天真的寻到了蛛丝马迹。
那天,滨子前来接她的时候,身上香喷喷的,面皮间还透着滋润,一看便知是刚刚洗过澡。在外面洗澡倒没什么,问题在于滨子跟她解释说是为了陪一个客户的时候躲躲闪闪的。于是,她就猜想滨子在洗澡时捎带干了别的。于是,一连几天脸上都没有好颜色。
其实,林菲后来也曾想过,就算滨子在外面背着她干了别的,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她应该尽量容忍一些。如果她不容忍,长此下去滨子也未必会一直容忍她的。
这么一想,好颜色又回到了她的脸上。不仅如此,接下来的一天,当滨子将她送到单位时,她下车之前还在滨子的胖脸上吻了一下,随后亲昵地说了一声拜拜老公。这等举动可是以前从没有过的,竟让滨子对着她的背影呆愣了半天才掉头离开。
……
通勤车驶离滨江大道多时了,林菲仍迟迟不肯游离出那套房子。夜幕已然降临了,吞没了宽阔的江面,窗外黑漆漆一片。
此前,她经常希望能独自一人待在那套房子里。那样,她觉得自己主人的身份仿佛更为货真价实。她会悄然地这里走走,那里转转,就算是窗外像眼下这样一片黑暗,她也能从黑暗中寻到一望无际的内容来。这样的机会并不多。视线中,滨子近乎随时都在一旁干扰着她。
眼下,机会终于来了,她却难以进入自己希望的佳境,非但进入不了佳境,反而暴跳如雷起来。因为,滨子当天没去接她,而且之前也没打电话告诉她。更可气的是当她把电话拨过去时,这家伙还拒不接听,害得她一直在学校傻等,连通勤车都没坐上。他们学校又处于市郊,根本打不到出租车。后来就给她爸打了求救电话,而她爸说自己已经交班了。无奈之下,她只好叫了一辆拉脚的摩托车把自己送到有公交车的路段……
一路上,她一边气恼,一边揣摩起滨子最近一段时间是否有异常的表现,便想到他当天送自己到单位时,自己没有吻一下他的脸。其实,她时常忘记这个潜心设计的礼节。若是往常,滨子定会哎哎地伸过胖脸来提醒她。在她行使了这个礼节之后,滨子还会把她揽过来,将一个吻狠狠地还在她的嘴唇上。这一切,并没在当天早晨被再次重复。她想,自己亲滨子不过是在蓄意营造温情,偶尔为之也罢了。可滨子不一样,对于他们两人眼下这个唯一亲昵的动作,他忘了,恐怕说明他对这个吻已然不感兴趣了。
回到家里后,林菲再给滨子打了几次电话,得到的始终是和之前毫无二致的结果。后来急了,想给婆婆打电话询问一番,犹豫再三,终于没敢。她清楚现在的婆婆根本不愿搭理她。
直到第二天中午,滨子才打电话跟她解释说昨天因为陪客户吃饭没顾上去接她,后来还喝多了。
当时,她的怨气还没消,只是碍于正在食堂吃午饭,众目睽睽的不便发作,只是冷着脸嗯嗯地应他。哪成想滨子接下来竟告诉她说自己当天下午要出差,还说最近一段时间不能接送她了。
走你的吧,不用管我!她生硬地回了一句就挂断了电话,其间,禁不住想哭,连忙端起餐盘离开餐桌,把尚没吃完的饭菜统统倒掉了。她本想不把自己的异样暴露给他人,结果却适得其反——如此浪费的举动将食堂管理员惹恼了,当众狠狠羞臊了她一通。大家的眼睛便齐刷刷地瞥了过来……
有滨子的夜晚,尽管他们分别守在各自的屋子里,她也不会感觉空荡,更不会因为黑暗而心生恐惧。接下来的日子则不同了,各类狰狞的恶鬼总是不请自来,势头甚至超过了她对于自己未来的不祥预感。为此,她先是生出暂且回父母家住一阵子的想法,可转瞬就将这个想法放弃了。她现在决不能离开。现在离开,如果滨子真的像她料想的那样,是想解下她这个包袱,自己无疑是主动扫地出门了。她还想过让她妈过来陪她住一阵,后来也放弃了。她知道婆婆从没瞧起过自己的家人,一旦得知了消息,会觉得她妈是乘虚而入地享受别人的好日子来了。
滨子走之前说最近一段时间不能接送她了。看来,肯定不会一天两天就能回来。这就是说,她再感到害怕,也只能咬牙挺着。
她开亮了所有的灯,使整套房子明如白昼,然后,才颤颤地钻进被窝里。进了被窝,她还是不敢合上眼睛。只要合上眼睛,所有光亮会顿时化为乌有的……
第一夜,她是在似睡非睡间熬过来的。第二夜,她的恐惧感多少被困倦削弱了几分。第三夜,她比前两夜明显踏实了一些。从第四夜开始,她竟尝试着将其他区域的灯一盏一盏地关掉,最终,只留下卧室床头上一盏了。这还不算,她还将那盏灯的光亮调得十分微弱。
对于自己在近几日的历练中取得的成就,她还沾沾自喜起来,心里发着感慨说,很多的恐惧,其实都属于庸人自扰。只要不老胡思乱想,它也就没趣儿地躲到一边去了。
那应该是几天来她沉入梦境的最快的一次,却没成想竟在半夜时分被客厅里传来的轻微的开门声惊醒过来。起初,她怀疑自己做了一个噩梦,可凝神细听了一阵,便证实了一切并非虚幻,顿时心惊肉跳起来。不过,只是一瞬而已,随后,就断定是滨子回来了。
这些天里,她对滨子的怨气一直没停息过,只是在恐怖的夜晚跟前淡弱一些罢了。眼下,滨子回来了,深更半夜的不说,之前还连招呼都不打,更令她忍无可忍了,真想冲出卧室狠狠发泄一通。可转念一想,觉得似乎应该先看看滨子接下来的反应再说。于是,她就一直静静地躺着,仿佛根本没觉察到任何动静一样。
门外开始响起了脚步声,很轻,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儿。她想,这家伙转悠啥呢?难道是想推门进来和她打个照面吗?如果是那样的话,她可不想搭理他,不管他是轻声地对自己说一声,老婆我回来了,还是蹑手蹑脚地摸过来在她的嘴唇上亲一下,她都要做出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直到他讪讪地离开为止。
然而,屋外的脚步声只是转了一圈儿,就踅进另一间屋子里去了。一时间,她竟又感觉很是失落。
转日,林菲若无其事地出了卧室,眼睛却瞥着另一间屋子,见屋门正开着,就悄悄瞥了进去。结果,并没瞥见滨子的一根毫毛,倒是觅到了一片狼藉……
警察当日便证实了她家是被盗了,损失了两件裘皮和一块劳力士。
盗贼深夜入户行窃的事情并不少见,其中也不乏在家里有人的情况下。不过,随后她和滨子还是分头遭到警察的讯问——既然房门上没发现丝毫撬轧的痕迹,也就不排除内鬼的可能。
对她的讯问,就在那套房子里;而滨子却是在电话的另一头。他确实没回来,若不信,他可以用当地的座机来证实。
警察煞有介事地讯问过了他们两人之后,就鸣金收兵了。此后,也没有相关的下文,不了了之。而无论怎样,她也不敢在这套房子里继续住下去了……
学院的位置,原本是一片片近郊农民的庄稼地。自他们迁到这里之后,其他一些院校和一些居民小区也陆续纷至沓来。庄稼地也就逐渐被蚕食掉了。
他们教研室里共计六人,四女两男。六人中,除了主任已人届中年,其他几个都与林菲相差不多。
主任是这个教研室的元老,也是他们院里为数不多的帅气的男性。当初,林菲曾暗自对这个顶头上司心生过好感。她的好感当然不仅仅是倾慕于这个男人的帅气,他家境的殷实以及各方面的能力也都是令她仰望不已的。她想,女人就应该嫁给这等男人。
主任轻易就读懂了林菲眼里的内容,开始对她日渐关心起来,或者下班时主动开车送她,或者搞来各类演出的票与她一起去看,当然也不乏请她吃饭一类的事情。无论是与主任置身于车里还是剧场和餐馆中,林菲心里总显得很复杂,会时而惬意,时而惆怅。惬意是因为近在咫尺的是一个充满成熟魅力的男人;惆怅是因为这个男人早已属于别的女人了。
尽管他们两人的关系不乏几分暧昧,主任却没有过更进一步的举动。或许他曾那么想过,又怕引火烧身吧?不过,相对其他人,他对林菲还是关照得更多一些。
踏进办公室的时候,主任还没到。他是上司,不用像部下一样到那么早。其他人都在忙活着扫除。主任喜欢干净。据说,是在有洁癖的老婆严厉管教下磨炼出来的。他要求部下每天到单位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扫办公室,若是他来时看见屋里不宛若真空一般,就会大为光火。
自得病以后,林菲就对自己格外呵护起来,即使在单位,觉得也应该相应得到照顾。起初,当大家忙活的时候,碍于情面,她也会煞有介事地摆摆干活儿的造型。同事们都知道她身体的状况,会故作体贴地说你放下吧,这点事儿我们干就行了。久而久之,她连造型都懒得摆了。可也不忍眼睁睁看别人忙,索性躲到自己上课的舞蹈房里去躲一阵风头。
一进舞蹈房,顿觉一股凉风迎面扑来。她想起昨天下午召开了一个对院领导综合测评的大会,无非是去给领导们投人气票。由于去的匆忙,她当时没顾上关窗户。散会后,已到了发通勤的时间。结果,窗户就整整开了一夜。幸亏没下雨,否则屋子里的地毯可就遭殃了。
正准备过去关窗户的一瞬,耳畔突然传来一串扑啦啦的声音,随之再看见一只小东西从地上腾空而起。她不禁惊栗地尖叫一声逃到了门外。
她颤颤地凑向了屋门上方的玻璃,发现一只小鸟正满屋子乱飞。看来,这小东西一不留神,竟顺着敞开的窗户误闯了一个并不属于自己的世界。眼下,无疑是被她吓到了,正惊慌失措地寻路而逃呢。
林菲决定暂时先守在门外,等那只鸟沿原路飞出窗外再进去。等了半天,那只鸟一直都对窗户上的玻璃和布满墙上的镜子做出错误的判断,竟连连碰壁。这未免让她很是着急,忍不住拉门进了屋,使劲扇着手,将它朝那扇敞开的窗户赶。
小鸟不识她的用意,误以为她是要捉自己,愈发慌乱了,连续撞在窗户和镜子上,砰砰的声音一下下地撕扯着她的心,每一下撕扯,都让她的心生出一阵疼痛的震颤。
终于,镜子上发出一个最为沉闷的碰撞声。随之,小鸟便栽到了地上,使劲挣扎着。挣扎了半天,没能再飞起来,就放弃了。
她悄然凑到近前,看清是一只麻雀,想起从小她爸就总喜欢管自己叫小麻雀,直到现在还偶尔会那么叫她。
她躬下身子试探地将手伸过去,在麻雀身上触了触。麻雀睁了一下眼睛,即刻又闭上了。她再触一下,麻雀又将睁眼的动作重复了一次。而这一次,仅仅睁开了一半。
她顿时生出一阵凄楚,想,它恐怕是死了,却不甘心,一边继续用手触它,一边高声叫着,哎,醒醒!醒醒……
麻雀始终没做丝毫反应。她只好无奈地直起身来,愣愣地看了它一阵,开始思忖如何处置掉它。其实,这并不难,从地上捏起来朝窗外一丢就是了。可她不敢,虽然她刚才还用手指触过它,但那时麻雀还活着,现在却分明已成为一具尸体。
犹豫半天,她才扭身拿过撮子和笤帚,颤颤地将麻雀扫进撮子里,来到那扇敞开的窗户跟前,刚将撮子伸出窗外,又收了回来。窗台上正铺满上午清爽的阳光。她想,它或许并没有死,只是晕过去罢了,大概过一会儿就能在暖暖的阳光下苏醒过来。于是,就小心翼翼地把麻雀倒在了窗台上……
这时,办公室的方向有人拖着长声喊她,让她去接电话。
……
与办公室还间隔若干距离,林菲就听见里面传出一阵嘻嘻哈哈的说笑声。她停下脚来,疑神疑鬼地侧耳静听了片刻,直到确认了笑声的内容和她无关后才迈进屋来。
对于大家的说笑,她并无心掺和,不过还是假作一副饶有兴致地问,说啥呐,乐成这样?而不等有人回答,便自顾接电话了。
喂,电话里传出了滨子的声音。
她心里顿时一阵慌乱,连忙说,等我给你打过去,就挂断了座机,然后,从椅子上抓过挎包取出手机来行踪鬼祟地出了办公室,其间,还用余光瞥瞥大家——并没人在意她的反应,仍沉浸在先前的内容里。
自打滨子出差走了以后,他们两人只通过几次电话,多半是滨子打来的,无非是草草的问候和解释自己还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回去。是她主动打给滨子的,只有一次,就是发现家里被盗那天报警之前,主要为了核实他当晚是否回来过。
虽然滨子拿出了他根本没回来的证明,林菲还是觉得其中有诈:为什么早不被盗晚不被盗,偏赶上她独自在家的时候被盗呢?她不禁猜想此事很有可能是滨子策划的,把钥匙给了他人,制造了一个被盗的假象。如果是这样,那只能说明一点,滨子确实是想要遗弃她了。碍于情面,难于当面直说,就先拿出差做借口躲避她,而后,又跟她耍了这么一套低劣的把戏。
她越想越认可自己的猜测,也就越觉得滨子可恨起来,暗自发狠说,既然你跟我来这手,那我也就不客气了,就跟你抻着,绝不主动跟你提出离婚……
直到重新返回舞蹈房,她才拨通了滨子的电话。
电话里的滨子明显有些支吾,说自己前一阵回来过一次,不过没待两天又走了。
林菲只是冷冷地嗯着,没有其他言词。
后来,滨子也似乎没话了。
她就说,要是没事儿我就撂了。
滨子这时才说,下班后等我去接你。
……
林菲的身影远远地映在舞蹈房宽大的镜子里。由于没开灯,加之窗口又悬着阳光,那身影只是一个孤零零的轮廓。
下班后等我去接你,下班后等我去接你……
滨子最后撂下的那句话始终拖着一串回音来来去去,她也一再努力地分辨那串回音里浸透的内容,时而想,或许事情并没朝着她当初预测的方向发展,一切只是自己庸人自扰罢了;时而又想,或许滨子终于被她抻烦了,忍不住了,接她只是借口,真正的用意是想和她当面摊牌……
某一瞬,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她在镜子里瞥见了那扇窗户的窗台,发现竟然空荡了。她连忙回过头去,得到了与镜子一致的现实,还是不信,怀疑那只麻雀是被一阵风吹落到外头去了,扭身过去,将身子探出窗外四下寻觅了一阵,一片羽毛也没寻见,缩回身来。
看来,一切果然像她希望的那样,那只麻雀真的起死回生,重新飞回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窗前的阳光十分炫目,林菲眯起眼睛朝湛蓝的天空中勾描的几条高压线望过去。高压线上正落着几只麻雀,唧唧喳喳地叫着。她想,兴许那只重生的麻雀也在其中,正跟同伴们白话自己大难不死的经历呢。
她收回眼睛,又恍惚看见了另一幕:是多年以前,她刚参加了艺术学院考试回来,看见一只喜鹊在她家对面一栋楼顶上嘎嘎叫个不停。她妈当时还说,这该是个好兆头……
她的眼睛又亮了一下,莫非这又是一个好兆头?
以前,滨子一概都是尚没到下班的时间就发短信告诉林菲他已经到了。接到短信之前,林菲多半都是守在舞蹈房里等他。这样,更便于提前溜走又不被其他人觉察。
不过,眼下她并没按惯例行事,一直待在办公室里与同事们一起唠着闲嗑。她要等到大家都披挂整齐去赶通勤车时与他们一起出门。她要让他们都看到滨子来接她……
对于大家东西南北的话题,林菲虽不时插话,内心里却一直沿着自己的方向走着。在她的方向里,滨子已经到了,坐在那辆雷克萨斯里先给她发了短信,而后便扭过头来朝门口张望着;在她的方向里,她也来到了门口,神情有些局促,垂着眼帘,始终猜想着自己坐进车里时,滨子会是如何表现;在她的方向里,滨子仍像从前一样冲她龇牙傻笑一下,紧接着嘬起胖乎乎的大脸上的一张嘴朝她赖赖地凑过来,而她由于久别的生疏,竟忸怩地推就了一下……
转瞬,她也则又沿着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走起来:她坐进车里时,滨子虽然龇牙冲她笑了,不过笑得勉强而又尴尬,接下来也没再做任何其他动作,只是瞄了一眼她的脸淡淡地说,好像气色好多了。
那么,之后还将是什么呢?大概滨子会将她拉到一家既幽雅而又安静的餐馆里,与她共进一顿最后的晚餐。通常,只有他们两人一起吃饭时,滨子很少喝酒。这一次,想必他会借助酒力来将心里的愧疚冲刷掉。当然,终于说出要跟自己离婚时,他兴许会显出几分难过,甚至会憋憋屈屈地流几滴眼泪,说他也不愿意这么做,可是……可是……
别可是了!她应该就此打断他,告诉他现在说这些已经没劲了,还是说说究竟该怎么离吧。滨子应该清楚这话的意思,还应该早已盘算好了补偿她的价码。那就痛快地表态算了,让她听听开价是否令她感觉满意。如果不满意,她一定会跟他讨价还价的……
前厅里铺就的花岗岩水面似的浸着傍晚的阳光和林菲一行人的倒影。虽然被一双双脚踏得嘎达嘎达地响,却始终波澜不惊。
尚没来到门口,林菲就透过玻璃门瞥见了那辆雷克萨斯。她的神情并没现出任何变化,十分泰然,可心却跳得异常急剧。当然,这一点也只有她自己能觉察到。
作者简介:老长,本名仉立国,1963年出生。1987年毕业于哈尔滨师范大学艺术学院美术教育系,现为中学美术教师,黑龙江省美术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芙蓉》、《小说林》、《广州文艺》等文学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