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父母来武汉的第二天,外面正在下雪,屋里亮着的电暖器像一盆火,父亲嫌这东西费电,说:“要是在家里,给火塘加些柴……”母亲打断了他的思路说:“这个东西多好使,烧柴火满屋都是烟……”
我明白父亲思乡心切,于是接着这个话题,和父亲聊起了火塘里的茶罐、煨着的酒、埋在火灰里的洋芋。但父亲的心思好像不在这里,他说:“这么冷的天,不晓得花脸猫咋样了。”
这个问题把我的心思一下也扯远了。我在武汉待了十来年,分别接父亲母亲来住过几次。他们总要留一个人在家里,照应庄稼、人情往来,还有花脸猫。这次,他们能一起来这里过年,是下了很大决心的。
而我们的想法是,接他们到城里来享福,以后也不回老家了。不过,这想法我们没有说出来。
想法是好的,可是做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除了周末,家里只有他们老两口。我和妻子上班,孩子上学,都是早晨出门,晚上才回来。幸好,还有一只名叫小朱的狗对着他们摇头摆尾、跳高打滚,能添些笑声。
刚来那几天,我中午回家给他们做饭。父亲说上班比种地累,要我歇着。于是,我在单位睡午觉之前,打电话问他们吃了没,回说吃了,要么是玉米糊糊,要么是洋芋煮豆角,要么是青菜煮豆腐,都是老家的吃法。
父亲喜欢看书,他看书时,母亲要么逗弄小朱,要么坐在阳台上看看花草。母亲进过扫盲班,可后来全忘了,所以她要我们好好学习。可等到她的三个儿女都在城里成家立业了,她才恍然明白:“原来养了三个客呀!”
我听到这句话时很伤感。在儿女奔赴城市的路上,他们躬身做了垫脚石。虽然我们每年都回家探望,但事实是,别人家济济一堂、享天伦之乐时,他们只有艳羡的份儿,并且生怕给儿女添麻烦。
前年母亲摔倒,半边身子不能动了,他们竟然没吭一声。幸好我打电话回去,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立刻让亲友帮忙送到县医院。母亲说,这一回花了那么多钱,我得好好活几年,不然,你们太划不来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跟他们说了要他们留在城里的想法,他们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
有天晚上,父亲和我谈起了生死,说起了他预备的墓地位置。他说他要是死在城里,一定要把骨灰送回老家,因为他答应过祖母,死后陪在她身边。他说那地方离老屋近,我们想去看他,不用走太远……我想,是不是留他在城里这事儿给他压力了?
每次下班,他们都像五星级酒店的门童那样站在门口,眼巴巴的,看样子等了很久。我说:“以前每年回去两次,也没有这样过,现在天天在一起,怎么还等起来了?”母亲说:“以前那样习惯了,现在不一样了,有盼头嘛。”
周末扶着母亲去不远处的小广场晒太阳,母亲坐在那里,忽然指着一个人说,像村里的一个人。这只是开始,后来每次下楼,她总能看到这样的人,要么背影像,要么头发像,要么走路姿势像。有一天,她看见一只松狮狗,这只狗长着一张忧愁的脸。母亲乐了,说:“你看这狗多像某某某。”我也笑起来,她说的那个邻人不苟言笑,倒真有几分神似。
我笑着笑着,心一紧,原来母亲也在思乡。
年关一点点近了,城市虽然少有年味,但年货总得准备。这时,他们想念起老家的腊月,烧酒的香、熬糖的香,左邻右舍欢快的声音,而这里缺少这一份热气腾腾。每有亲友来电话问候,父亲总说挺好的,挂了电话却会若有若无地叹息一声。
父母第一次没在老家过年,我们也一样。母亲说前一阵给老家一位王神仙许了愿,让我去买香火。烧香时,母亲跟王神仙说:“对不住,隔了这么远,害你跑路,这城里又不敢放鞭炮,怠慢你了,等我回去再敬你,我给你许的愿你可要尽心呀……”
我问母亲许了啥愿,母亲笑着不说。我又问,母亲才说是请王神仙保佑我有瞌睡。母亲说她一觉都睡醒了,看我还坐着,就许愿请王神仙让我早点儿睡觉……
正月初五,弟弟接父母去了南京。三月初,父母坚持要回老家。从老家回来,弟弟告诉我,父亲打开老家的门时,猫突然扑了出来,像个委屈的孩子,二老差点儿哭了。
我不再打让父母住在城里的主意了,就算不能陪在他们身边,至少他们还有邻居,还有瓜果,还有老锅老碗,还有过往。而城市是一把剪刀,把什么都剪碎了,除了儿女,可儿女属于公司,属于妻子或者丈夫,属于孩子,属于柴米油盐……当然也属于他们,不过已经分解得差不多了。
对于孩子,散养比圈养好,对于老人也是一样,这也许是父母想让我们明白的。有许多福的确是福,但他们消受不起,他们那点儿福在村庄,如父亲拟的一副对联:粗茶淡饭布衣裳,这点福没关系;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些事对不起。这样想时,我给这副对联补了个横批——晚安晚年。
(宋光耀摘自《37°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