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橹
病人可以承受什么程度的冲击休克?
归根结底,回答总是另一个问题:病人的求生欲有多强?
作家&作品
斯蒂芬·金,现代惊悚小说大师。1947年生于美国缅因州,后就读缅因州立大学,毕业后因工资菲薄走上写作之路。迄今已著有四十多部长篇小说和两百多部中短篇小说,有超过百部影视作品取材自他的小说。代表作有《闪灵》《肖申克的救赎》《绿里奇迹》等。
《斯蒂芬·金的故事贩卖机》为他的第二部中短篇小说集,2012年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首次将其译至国内出版,译者谢瑶玲、余国芳、赖慈芸。本期缩写刊发的为其中一篇小说《适者生存》。
一月二十六日
暴风雨把我冲到这里来已两天。我在岛上绕了一圈。最宽的地方不过一百九十步,由一头到另一头不过二百六十七步。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看到可以吃的东西。
我是理查德·派恩,这是我的日记。如果我被寻获(什么时候呢?),我可以轻易将这日记毁了,我不缺火柴。火柴和海洛因,在这里不值半毛钱,哈哈。所以我会写,借此消磨时间。
假如我该说出全部事实——有何不可?我有的是时间——我该从头说起。我出生于纽约市的小意大利区。我小时候想当外科医生。我爸大笑,说我疯了,叫我再去帮他倒杯酒。
在中学时,我是我们学校有史以来最好的足球球员,每场球赛前我会把两手裹好,球赛后再泡热水。想当外科医生,就得好好照顾双手。有些同学会为这笑我,骂我是胆小鬼。我从不和他们打架。玩足球已够冒险了。
在大学里我也打球。我爸在我毕业典礼六周前死了。他下葬那天,我妈就跑出去找街口的犹太杂货商。后来我进了医学院,当别人忙着趁当服务生或卖领带或擦地板的空当死背书时,我以打赌维生。足球场,棒球场,加上一点策略。
直到当住院医师,我才开始卖“药”。我从空白处方笺开始。我将一本一百张的空白处方笺卖给一个老邻居,他会捏造出四五十位医师的名字签在上面,然后卖到每张十元到二十元。
过了不久,我发现医院的药剂室里非常混乱。没人知道药品进出的状况。有很多人堂而皇之地私下把药品带走。我可没有那样。我总是小心翼翼。我一直没惹上什么麻烦,直到因为疏忽——而且运气不好。
一月二十七日
昨晚船漂走了,在离小岛北岸约十英尺的地方沉入水底。谁在乎?反正触礁以后,船底已破烂得像瑞士乳酪。我已把所有值得拿的东西拿下船了。四加仑的淡水,缝衣服的针线包,急救包。我正在上面写字的本子。噢,对了,两把刀,一把钝的,一把相当锐利,还有一副刀叉。我今晚吃晚餐时可以用。烤石头,哈哈。
我会离开这里。不会错的。我会离开这里。
(稍后)
我在记载我的所有物时,忘了一样东西:两公斤的纯海洛因,价值约三十五万元,纽约街头市价。在这里却一文不值。有点可笑吧?哈!哈!
一月二十八日
呃,我吃饭了——如果你认为那算吃的话。有只海鸥飞到岛中央的一块岩石上。我丢出去一块石头,打中了它。
我把它带回“营地”,在拔它的毛并清除肠胃前,先用碘酒擦拭手上的伤处,鸟身上带着各种细菌,现在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受到感染。
可惜我无法把它煮熟。岛上既没花草也没树木,船又下沉了。因此我将海鸥生吃。我的胃立刻想要反刍。我虽然同情,但不允许。我倒着往回数数,直到作呕的感觉消失。
这招几乎每次都有效。
一月二十九日
今天没食物。一只海鸥飞到中央石堆顶端,但在我近得可以“传球”给它前,它飞走了。
我是个杰出的外科医生,我相信我先前已说过。他们开除了我。那真是个笑话。所有人都在那么做,却在有人被逮住时装得比谁都圣洁。
我开了一家诊所。赚的是回扣。我的生意涉及六个药剂师,两家麻醉药厂,和至少另外二十个医生。病人被送来给我,我也把病人送走。我操刀动手术,并开术后药方。虽然不是所有手术都必须做,但只在病人同意下我才会动手。而且从来没一个病人会在看过我的药方后说“我不要这个”。
接着税务局的人逮到洛文。那个出卖朋友的黑羊。他们用五年徒刑在他面前晃,他供出了六七个名字,其中一个是我。他们监视了我一阵子,等他们出面逮捕我时,我的身价已经超过五年。
呃,上帝,我好饿。
一月三十日
今天没有海鸥。我走到及腰的水里,手拿那把锋利的刀子。我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整整四个小时任太阳毒晒。有两次我想我快昏过去了,但我倒着数数,直到昏眩的感觉消失。我没看到鱼。一条也没有。
一月三十一日
又杀了只海鸥。我太饿了。我把它的肠胃搓揉干净,一起吞下去。这时我开始害怕了。有一阵子,我仿佛听到了人的声音。我爸,我妈,我的前妻。最糟的是,还有在西贡卖我海洛因的中国佬。
“去呀。”他的声音不知从哪传来。“去吸一点,你就不会注意你有多饿了……”
但我从未试过任何毒品,连安眠药都不吃。
洛文后来自杀了——在他以前的办公室里上吊自杀。我要取回我的开业执照。某些人说那是办得到的——只要花一大笔钱。比我能想象的还多。我有四万元存款。我必须冒个险用钱滚钱。滚上两倍或三倍。
因此我去找罗尼·海利。我知道他会有门路。“那很危险。”他说:“但我知道你有办法照料自己。我会介绍你认识两个人。”
他给了我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中国佬。另一个是个药剂师,只要给他钱,他会替我检验中国佬的货。
二月一日
有架飞机从岛的上方飞过。我试着爬到中央石堆上向它挥手。我的脚踩进一个洞,扭伤了脚踝——就像中了一枪,痛得我锥心刺骨。我尖叫一声,失去平衡,摔下石堆,昏了过去。直到天快黑时我才醒来。我的脚踝肿得像轮胎一样。
现在叫我怎么追鸟呢?
那飞机一定是在搜寻凯拉号的幸存者。他们也许不会再飞回这边来了。
二月二日
我在小岛南端的海滩上摆出求救信号。这事费了我一整天,其间我昏倒了两次。我猜我大概瘦了二十五磅。但是此刻,从我所坐之处,可以看见那两个用黑石头排出的大字:“救命”,每个字有四英尺高。再有一架飞机飞过,就不会漏掉我了。
如果再有一架飞机的话。
我的脚不断抽痛。骨折处不但继续肿胀,而且严重变色。我用衬衫用力绑在伤处,疼痛依旧严重,使我时常昏迷。
也许我得自己将这只脚截肢。
二月三日
肿胀和变色更厉害了。我会等到明天。假如有必要动手术,我相信可以自己施行。我有火柴可以为那把利刃消毒,也有缝纫包里的针线。我的衬衫可以当绷带。我甚至有两公斤的“止痛剂”。
二月四日
我决定切除我的脚。已经四天没有食物了。再等下去,我可能会在手术进行中因为惊吓和饥饿而晕倒,结果失血而死。虽然我憔悴虚弱,但我还想活下去。我记得在学基础解剖学时,莫瑞老师曾经说过,每个医学院的学生,迟早都会想到一个问题:病人可以承受什么程度的冲击休克?“归根结底,”他说,“答案总是另一个问题:病人的求生欲有多强?”
我想我承受得了。
我在这里写着,或许只是为了拖延无可避免的一刻,但我确实想把我如何到这岛上的经过说完。也许我该把话说完,以防万一手术失败。
我以观光客身份搭机飞到西贡。我的中国朋友有货。我把货拿给药剂师朋友检验,他说这批货品质极高。在西贡停留三个星期后,我订了一艘凯拉号的船位,准备把货带回旧金山。付了笔钱后,带货上船没出问题。海利已安排了一个愿为三千元做某种工作的潜水员,我预定在旧金山的一家旅社和他碰头,这样我就不用带货通过美国海关。
我不明白船为什么会沉。二十三号晚上,大约八点左右,暴风雨突然来了,下舱某处传来爆炸声。凯拉号几乎立刻倾斜,斜向左侧……人们尖叫、乱跑……有人从甲杆上撞到栏杆,整个人露出船外,然后在半空中翻着筋斗,消失在海里……我取出装海洛因的塑胶袋,放在口袋里,到了救生艇八号站……不到五分钟后,凯拉号沉了……由于凯拉号下沉的吸力,救生艇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二十四号,我被抛到了这堆鸟不拉屎的岩石上。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可我知道我得做什么。我不是一直挨到现在吗?而且这年头的义肢几可乱真。现在该看看我是不是有自己想的那么厉害了。祝我好运。
二月五日
我挨过来了。
疼痛是我最担心的部分。我受得了疼痛,但我在虚弱的情况下,疼痛加上饥饿可能会让我动完手术前就昏死过去。
海洛因圆满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我开了一袋,放了两小撮在岩石表面上吸。我从来没想过那经验竟是如此“美妙”,痛楚、恐惧、悲哀,全消失了,只留下“平和的陶醉”。
我就在这种状态下操刀动手术……手术进行到一半时,终于苏醒的疼痛开始变得越来越具体……动完手术,我立刻给了自己一点海洛因。
然后,我——我在离开这小岛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必须把这本日志烧毁——将它彻底洗干净后,才把它吃掉。
二月七日
断肢处疼痛异常。
我不知道已吸了多少海洛因,差不多已不再意识到饥饿。不过我还是需要食物。海洛因没有任何热量。我一直在测试自己的精力,从一个地方爬到另一个地方。我已经越来越没有力气了。
上帝啊,我希望不会,可是……可能需要再动一次手术。
(稍后)
又有一架飞机飞过。飞得太高,对我没有帮助。我照旧挥手,并喊叫。等飞机消失后,我哭了。
二月八日
又有一只海鸥飞到石堆上了。又肥又大的一只。它一飞下来,我就开始无助地淌口水,像个婴儿。
我捡起一块正好拿得动的大石头,开始爬向它。我的断肢不时碰到石头,让我痛得全身发麻。我越靠近它,心就跳得越厉害,那海鸥也越显得美味可口。我的四肢开始颤抖,嘴巴干涩,断脚不停抽搐。
我用尽全身力气击出石头。
我击中了它!
那鸟呱一声摔落在石堆的另一边,然后扑着翅膀跳向另一边海滩,下腹部染着鲜血。我尽快向它爬去,可它爬得比我更快。最后它该死地扑进水里。我甚至试着游泳追它。断肢上的绷带松脱了。我开始下沉。好不容易挣扎着回到海滩,我哭着,喊着,诅咒着那只海鸥。它在海上漂了很久,越来越远。我记得有一会我甚至哀求它回来,但等它漂过礁石之后,我想它死了。
二月九日
我切下我的左脚,用长裤将伤口包扎起来。奇怪!在开刀时我竟不住流着口水。
然后……
我不断地告诉自己:冷牛肉,冷牛肉。
二月十七日(?)
从右膝下切下小腿,但失血不少。尽管吸了海洛因,还是痛彻心肺。冲击休克会使另一个意志较弱的人死亡。让我用一个问题回答:病人的求生欲有多强?病人的求生欲有多强?
二月(?)
又从膝盖处切下了另一个小腿。
二月?
不敢但是必须。可我要怎么绑住那么高的大腿动脉呢?它粗得像条高速公路一样。
我在大腿上部做了记号,那里还有肉。我用这支铅笔做了记号。
我希望我不再流口水。
二
你……今天……该休息……所以……起来……到麦当劳……两个汉堡……特殊调味料……生菜……小黄瓜……洋葱……要有芝麻的……面包……
的……的的……当的的……
二月四十?
昨天我割下两只耳朵。
饼干,它们的味道就像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