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薇
这年头无法掌握的事还真多,她想。
高粱酒入口,她的眼中冒出了朦胧的红色云朵
窗外鞭炮噼噼啪啪地响,屋里都闻得到那股烟硝味。红烧鱼、佛跳墙、干烧子排、砂锅鱼头加红枣蒸糕,热热闹闹地摆满一桌,蒸腾的饭菜香,把爸眼底的那股满足给煮沸了。
心脏动过手术后,爸就很少像今天这样开怀了,以往他和妈在过年前会去趟年货大街,挑几件糖果零食牛肉干,回家后再絮絮叨叨地告诉她这些是他们试吃了大半天味道最好的。
爸的轮廓在灯光下一点一点亮起来,将陈年高梁酒豪气地倒满陈阳的杯。
这丫头终于不用一个人孤零零地回来了,来,祝福你们感情永远不散。杯子发出清脆的碰击声,爸仰着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陈阳左手端起酒,啜饮两口就放下,他侧过脸,目光和她一致地,看着墙上那张放大过的黑白照片,戴着黑框眼镜的女人表情慈祥,微微卷起的棕色发梢很时髦,她想起那是她带妈去烫的。记忆像一条细丝线勾出她的眼泪,啪嗒啪嗒跌碎在桌上。
陈阳从裤袋里掏出条手帕递过去,她接了,却没有擦的意思,转身走进洗手间,隔着门只听见哗啦啦的水声,再回来坐下时眼圈还是红的,她接到爸关心的眼神,转移了话题说:大哥呢?
你大哥和大嫂去英国看嫣嫣了。要是你妈看到像陈阳这样的好青年陪在你身边,不知会有多高兴。爸细心地将鱼肉里的刺挑出,然后将鱼肉放进她碗中。
三十岁前,她记得过年家里总会出现几个生面孔,不是爸在事务所同事的儿子,就是妈远房亲戚的朋友。三十岁后,年夜饭桌上,她总是有种说不出的遮遮掩掩,像罚单累积多年成了一笔天文数字,有种怎么还也还不完的亏欠。
高粱酒入了口,火辣辣的,从唇边直窜进喉咙,她的眼中冒出了朦胧的红色云朵。陈阳和爸挺投契的,已经在小桌上备好棋盘,准备厮杀几回合,妈要在这该多好,她想。陈阳的嘴偶尔朝着她翕动,她看不清他讲了什么,只是安静地朝着他微笑,黑红的棋子在眼前招摇着,她醉了,一时忘了,陈阳,不是她的男友。
下礼拜开始,希望合作愉快
她是一家食品公司的营销经理,自己供房、买车,有和她一样年龄的单身好友们陪着逛街旅行,生活没有什么不舒心的。
反观她人生几段黑暗期,都是在恋爱里发生的。
大学时,学长总约她去学校附近河堤散步,还会用灵巧的手指弹吉他,边弹边望着她,眼神极认真,极动情。当然,她是在看到学长牵着另一位学妹的手后,明白幻灭是成长的开始这个道理的。
她尴尬地笑了笑,并不觉得被侮辱,反而像是拂去多年累积的灰尘,一下豁然开朗了。
男性,身高一米七五以上,品貌端正,会象棋,左撇子。这是她在网站上刊登的广告,爸唯一的嗜好就是象棋,至于左撇子就完全是个人偏见了,她不要一个过于职业化的男友,却不能蠢笨,要机灵又懂看脸色,妈总说左撇子的人聪明,当然,这种说法是毫无根据的。
黎小姐吧。她看到一双羞涩的眼睛和洁白的牙齿。
陈阳,之前跟你通过电话的。
陈阳穿件陈旧的军绿色夹克和松垮得不合时宜的工作裤,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老成些。
她点点头,帮他点了咖啡,说:工作需求和内容都在电话里谈过了,还有什么其他问题吗?
不需要做家务或是煮饭吗?男人的眉眼紧蹙,心事重重,她看着他的脸色不自觉声音就放冷了。
不必,就是记得我爸的一些喜好,陪他下盘棋,聊聊天,跟亲戚们做做公关,有其他需要,我会加钱。听出她的刻薄,男人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斑驳的阴影。
我要不是没办法,也不会想到上网登广告,上面是工作内容和付款方式,觉得不合适就说,我好再找人,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在右下角签个名。她一副想速战速决的态度。
陈阳看着那份合同,果真是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包含工资和为期两周的默契训练,若被揭穿,也有工资折抵的计算方式,他看了她一眼,没啰唆什么,签了,他需要钱。
她留意到男子的双手结满厚茧,粗糙、龟裂,还散发着一种铁锈味,好奇地问:你做什么的?
建筑,绑钢筋的。
一天的工资算高了。
不景气,建商都在互相砍价,像我这样跑单帮的接不到什么工作,家里就我一个在城市打工,过年总得寄钱回去,看到这份工作待遇高,才来试试。
她“噢”了一声,眼神温和了些,却不再接话。她刻意忽略男人眼里朦胧的那圈尘雾,她不是牧师也不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师,能安慰什么呢,她吃完最后一口榛果蛋糕,把搁在椅背上的丝巾系上,窗外的最后一抹余辉显得松疲,像女人卸了妆,光彩渐渐散尽。她将合同收进包里,笑笑说:下礼拜开始,希望合作愉快,说完拎着包走出了餐厅。
他觉得她沾满咖啡余香的背影,有一丝逞强后的寂寞。
她像张被水浸润过的纸,心也跳得没有了章法
她选在电影院里和陈阳见面,免除掉不必要的尴尬,午夜场的放映厅里,人潮像烧饼上掉下的芝麻,三三两两。
她挑了部惊悚片,阴气森森的衬乐下,他们对话的声音显得轻细,陈阳和她就像30年代在电影院里交换情报的抗日分子。
我们怎么认识的?喜欢我什么?我的嗜好?爱吃什么?谈过几次恋爱?
她的口气就像《色,戒》里王佳芝质问邝裕民为何始终无法对自己表白心迹般急切。
屏幕上男主角抱起女儿,小女孩凄厉无助地抓着他:爸爸,你该救我的,你该救我的。小女孩绝望的脸,缓缓地沉进湖底。
陈阳用慢腾腾的语调回着她,答是都答对了,却见他一会伸颈,一会缩头,身体不断往下游移,脸色像冻过的奶油,不仅白,还发僵。
男主角发现害死女儿的凶手是妻子,诡谲的音效四起,伴随着一股不寒而栗的气氛。
啪一声,她手上的可乐瓶被陈阳挥倒整个往前倾,液体洒在她的衣裤上,到处是可乐甜腻的泡沫。
她两手一摊,气恼地瞪着他。
陈阳慌了,先掏出身上的纸巾替她擦拭,但可乐茶色的水渍已经在她的浅色上衣上印下痕迹,他干脆脱了自己的套头衫,使劲儿的往她身上抹,她抓住他的手,把套头衫扔了回去。
算了,这样要擦到什么时候。
她像发现什么一样,促狭地看着他:你怕看恐怖片?
陈阳脸红了,不住抓耳挠腮,活像只发窘的猴子。
她笑了,最初是无声的笑,接着嘴角的肌肉被笑意牵动,一开一阖,后来忍不住了,开始无法抑制的狂笑,没有极限似的,笑声惊扰到邻座,不悦地回头瞪她,但她没有停止的意思,笑声仍是没有幅度地在空气里飞旋着,最后简直不可收拾了。
后来她就让陈阳选片了。
陈阳爱看好莱坞的文艺片,但剧情通常了无新意,节奏又令人昏沉,片子还没演一半,她的呵欠就像冒泡泡似的,一个连一个。还好电影不是重点,她可不是为了消遣才来的。
我爸要问你做什么的呢?
补习班教书。
什么大学毕业的?
华大。
黑暗的视线里她转过头看他,不是问你我的大学,是问数据上你的大学。
我念过华大一年,后来学费缴不出,家里又需要人手帮忙,就没念了。
她忍不住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年龄不到三十的男人。
华大是全台最拔尖的学校,进得去已经是不容易,陈阳可惜了,否则现在也在外企之类的大公司里站稳脚步了,搞不好,还成了自己的同事。
如果我姑姑问起……
还未语毕,她感觉到座椅间串联起了水波似的摇晃,如同急着拍打回岸的浪潮,越来越剧烈,四周开始听到惊叫声:地震!她的双脚软绵绵的站不起来。
走。陈阳拽住她的手,从她身边一跃而起,拉起她就奔往逃生门,她听到后头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有些近有些远,地面仍然持续地摇晃着,也不知道踩到谁的裤角,她被绊了一下,瘫坐在地上,陈阳索性蹲下去把她驮在背上,微微颠簸地走下阶梯,她回头一看,电影院老旧的天花板开始扭曲狰狞,随时有坍塌的危险。
他们走出了天与地之间的混沌,眼前的视线突然开阔了起来。
他放下她,看到她的泪已经顺着鼻尖,蜿蜒而下。
害怕?他的脸上没有笑意,看着她的眼神有种无底的柔软。
那干脆找个人嫁了。女人应付不来的事多了。
她咀嚼着这话,双颊泛起了红晕,他的手多暖和啊,又厚实又沉,像火炉般煨着她的手心,她像张被水浸润过的纸,妥贴地熨在他背上,心也跳得没了章法。那种毫无杂绪,全心全意的仰赖,就像他是这世上唯一靠得住的东西。
剧本明明是她写的,她却突然希望这一切不是杜撰的情节
她听见陈阳喊起来,伯父,你怎么样了?伯父……她吓了一跳,连忙从厨房走过来,爸的脸色灰白,两只手捂住了胸口,她伸手去扶,发现自己站在散落了一地的将帅士马卒上。
爸,药呢?药在哪?
电视机下面……打给陈医师。
陈医师?
你哥请的家庭医师,手机里……有他的号码。
陈阳连忙倒水喂药,她则火速的翻到了号码拨过去,心里又疼又歉疚。这一年她很少回家,连爸的主治医生是谁她都不清楚了。
陈医师到了家里,量了爸的脉搏心跳和血压,放下听诊器,舒了一口气说:刚动完手术,身体比较虚弱,要严格控制他的血糖和胆固醇,避免刺激,心情平稳身体自然就稳当得多了。
爸像孱弱的婴儿般躺在床上,顾不着陈医师还在,就急急地摆摆手,示意两人过去:我这身体撑不了几年了,你们俩要不趁我还能看着的时候,早点把婚结了?
她没料到事情演变成这样,她看着陈阳,他也在看着她。剧本明明是她写的,她却突然希望这一切不仅仅是杜撰出来的情节。
爸你放心,我们会抓紧时间的。她说完,陈阳在一旁也点着头。
你可别骗我,陈医师是见证人。
她慌乱地垂下眼帘,不敢直视爸的眼睛,谎话讲得她舌头发麻。
陈医师你陪我爸聊聊天,我送陈阳下去坐车,马上回来。
能不能邀你去看电影
夜色昏蒙,风凉凉的卷上脸,马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都少了,身后一个个的窗格里却灯火明亮。
你表现不错,这是合同上说好的工资,明天有几个亲戚要来拜年,要是发生像刚刚那样没办法预期的事,就随机应变好了。她轻描淡写的,把信封递给他。
陈阳把信封推了回去,态度委婉力道却很足,他的眼睛炯炯发亮。我不收你的钱,我笨嘴拙舌的……就……问问你,能不能邀你去看电影……咱俩谁也不用回答问题。
她笑了,觉得自己所有的伪装像气球被戳了一针,顿时漏气,她把信封握在手里,无端地一阵紧张,陈阳不会是真来追求她吧。她用手指指自己,又指指陈阳,想到陈阳和她的年龄差距等于她最后一次恋爱至今的距离,剎那间一切都不真实了,像一盘棋,年轻时爱上了落子无悔,到这个年纪,每一步棋,都是个险,她和陈阳是戏假情真,还是情假戏真,连她自己都弄糊涂了。
她闻到陈阳身上廉价肥皂的那股淡淡清香,像酒醉又不像,陈阳的问题超出了她的知识范围,但,谁又有肯定的答案呢。
她随性地把脚边的铁罐踢了出去,罐子像被贴上翅膀的鹰,呈抛物线状的不断向前恣意飞翔,最后哐啷一声,落入了哪家敞开的窗里。
这年头无法掌握的事还真多,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