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巫事:我所目睹的巫人巫术

2012-04-29 00:44韩三省
南方文学 2012年6期
关键词:乞讨者红莲巫术

韩三省

不属虚构,但也不保证因记忆的久远而出现的些许变形。

自古荆楚多巫术。作为一个荆州人,自十七岁离开家乡后,我被人问得最多的问题,除了“你吃了吗”便是“能不能说说你们荆楚的巫术”。

如果你问我,荆楚为什么多巫术?呃,我不是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也不是文化学者,这问题真不知如何回答。

所以,对于我接下来要讲的,请你不要抱科学的、研究的、解析的态度,期望从我这里挑出多少破绽来。

这就是一个出门在外近二十年的游子,关于家乡巫术的一些私人回忆。不属虚构,但也不保证因记忆的久远而出现的些许变形。

巫术一:“下马脚”

十岁那年,我曾目睹过一场“下马脚”。

起因是这样的:我的邻居冬梅姐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一天傍晚,她从外面回来,据她后来的说法,她走到一棵树下时,突然一阵冷风吹来,她打了个寒噤。回家后,据她家人的说法,他们觉得她不正常——她时常发呆,还时常喃喃自语;有时候,她笑的表情,说话的语气,不像之前的她。这样过去几天,她家人说,她肯定撞了邪,要请“下马脚”的人过来,对她驱邪。

在我们那儿,“下马脚”的人是个六七十岁的婆婆,我们叫她“马脚婆婆”。

这天晚上,“下马脚”在冬梅姐家里举行。冬梅姐家里挤满了人。“马脚婆婆”来了,带了一些香,一些纸钱。她的穿着跟平时没有不同。她在冬梅姐家朝门的方向点燃香,点燃纸钱。一边挥舞着燃烧的纸钱,一边念念有辞。接着,她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两手放在两腿上。椅前跪着冬梅家所有的男丁,冬梅姐的公公、丈夫以及她四岁的儿子。冬梅姐坐在这些男丁身后的凳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突然有人发出声音:“你们看,你们看!”我看向“马脚婆婆”,她的身体正在像筛糠一样地浑身抖动。她一边抖动,一边说话。她的声音明显比平时粗重有力。她大声地、像在跟另一个人对话似地说了很多话。她说的是荆州话,还是我能听懂的大白话。原话我忘记了,只记得大致的内容:“我”是某某排位的某某神仙,“你”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我”要为民驱害,“你”要赶紧走开,不然“我”不会对“你”客气,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又不知过了多久,“马脚婆婆”突然停止抖动和说话,身子软绵绵地靠在椅子上。不一会儿,她睁开眼睛,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说:“我要喝水。”有人给她去端水,有人解释说,这是神仙附在“马脚婆婆”身上说了太多话,“马脚婆婆”口渴了。这时,冬梅姐家的男丁从地上站起来。冬梅姐看起来跟之前似乎没有不同。“马脚婆婆”说,冬梅姐撞上的冷风是一个兔子精,附在她身上的神仙已将它赶走了。

过了几天,据冬梅姐家人说,冬梅姐变得和之前一样正常了。而冬梅姐则很乐于跟一帮女人分享她“撞上兔子精”后的细节——这时她成了那帮女人的中心,把她从家人处听来的以及她“感受”的细节讲得活灵活现,坐在她四周的女人,就听得一惊一乍。

母亲告诉我,有时候,由于“下马脚”请来的神仙不够厉害,驱邪活动还会失败,要请更厉害的神仙才行。

母亲还告诉我,在我四岁那年,由于父亲的肝病久治不愈,她尝试请“马脚婆婆”在我们家下了一次“马脚”。结果,父亲的肝病确实是肝病,不是中邪。倒是我,因为母亲在“下马脚”时倒了一碗煤油点灯用,“下马脚”后没将煤油收好,被我半夜起床误当茶喝了,屙了整整三天煤油。

巫术二:“看占”

大概八岁那年,我看过一次“占”。

“看占师”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住我二姨家隔壁,看着跟别的女人没有不同,就是家里有点乱。至今我还记得,她家到处都是灰尘,就连鸡毛掸子上也如此,物什也摆放得毫无规则,一个嘀嗒作响的闹钟,竟摆在了放碗筷的碗柜里。

带我去“看占师”家的是母亲。母亲对“看占师”说明了情况——这几天,我的右眼总隐隐作疼,母亲用手翻开我的眼皮,看到眼角处隐隐有一点白色的东西——“看占师”走到我面前,又用手翻开我的眼皮,让我不停挪动眼珠子,从左边挪到右边,又从右边挪到左边。我有些紧张,几次挪错了方向。她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看,看得我感觉眼里要流出泪来。这时,她松开翻开我眼皮的手,肯定地对我母亲说:“最近你家是不是移动过一个柜子?”

母亲并不惊讶地说:“是啊。我们家闹老鼠,将衣柜从床头移到了床尾!”

“看占师”说:“你回去后,洒一碗水在之前放柜子的地方。一边洒,你一边念……”

有时候,我母亲是个有点喜欢卖弄的人。她打断了“看占师”的话,说:“我知道,我要念,‘洒占洒占,越洒越散!”

“看占师”笑了。

母亲和“看占师”说了一会闲话,领着我离开了。临走之前,母亲问“看占师”要给多少钱,“看占师”说,五角钱。母亲掏出五角钱,“看占师”却又死活不要,母亲执意要给,“看占师”便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下——那应该是1985年,五角钱应该可以买半斤猪肉。

回家后,母亲舀了一碗水,洒在床头之前放衣柜的地方,边洒边说:“洒占洒占,越洒越散。”真奇怪,第二天,我的眼睛不疼了。

直到现在,我仍无法说清楚“看占”是怎么回事。我能说清楚的是,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几乎荆州的每个乡村、小镇乃至小县城里都有一个“看占师”,且有人将此当成职业。

巫术三:“转胎煞”

小学时,我有个女同学叫红莲。她说她不喜欢她父母。

她父母是那种重男轻女的人。他们对红莲并不关心,一味关心着如何养大一个可以延续他们家香火的小子。他们先后生育了三个小子,每个小子养到一岁多,便患病死了。

据说,那三个小子还未死去时,一个比一个生得白胖,也一个比一个乖巧听话。在第三个小子死去不久,红莲父母犹豫地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三个小子,该不是“转胎煞”吧?

“转胎煞”,用通俗的说法,具体到红莲父母身上,就是他们在“那世”欠了别人的债,别人得在“这世”将债要回来,于是,反复投胎到红莲母亲肚子里,又反复在出生后一两岁死掉,而且故意生得又聪明又漂亮,用这种办法折磨红莲父母还债。

按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的说法,红莲父母要想破掉“转胎煞”,必须在第四个孩子尚未生下之前,将第三个孩子的尸体挖出来,亲手将尸体烧掉,第四个孩子才不会被“转胎煞”,才能顺利长大。

很快,红莲母亲怀上了第四个孩子。眼看肚里的孩子越来越大——估计“转胎煞”这个包袱在他们心里也越来越大——他们决定听从老人的话,将第三个孩子的尸体挖出来,用火烧了。

红莲父母烧第三个孩子的尸体的场景,我没能目睹。母亲将我中途截住了,她说那种地方怨气重,不说孩子,就是大人都不敢去凑热闹。

事后,我很少听大人们谈红莲父母,更少见他们跟红莲父母扎堆聊天。只是有次听红莲说,烧完“转胎煞”回来,她父母都变得不爱说话,过了好久话才多起来。

至于红莲父母有没有顺利养大第四个孩子——呃,我也不卖关子了——红莲母亲在怀胎七个多月时,不幸被一辆疾驰的摩托车撞倒,流产了。此次流产让她失去了生育能力,再未孕育。

巫术四、五:“走家”“收影”

“走家”——

我七岁那年,我大姨的女儿囡囡生了场病。医生也看不出她生了什么病,她的头发大把大把落,她的人面黄肌瘦,成日病恹恹的。后来,我外婆疑心囡囡“走家”了,因为我大姨家养的一只土狗正好怀了孕。于是,外婆去“马脚婆婆”那里求了道符,将符烧了化在水里,让囡囡喝下水。不久,囡囡的病好了。大姨家那条土狗则被附近贪吃的混混药死了。母亲从大姨家分了一腿狗肉回来,做得香喷喷的,不断挟给我那五岁了还尿床的弟弟吃,说是多吃狗肉会少尿床。

“走家”,用外婆的话说,具体到囡囡这件事上,就是囡囡的“魂魄”已“走”到了土狗的肚子里,如果外婆不求那道符,如果囡囡不喝符水,她的病会越来越重,会死掉,土狗会把寄了她“魂魄”的小狗生下来。

“收影”——

忘记了那年我几岁,我家来了一个乞讨者,乞讨者约摸三十来岁,背后披一块白布,布上用毛笔写满字。我母亲跟乞讨者聊了一会天,从厨房里端出满满一大碗饭菜来,还抱歉地对乞讨者说饭菜不好。乞讨者吃完了,又跟我母亲聊了一会天才走。

乞讨者走后,母亲才告诉我,这个女人正在“收影”——她以前对婆婆不好,老骂婆婆,不做饭给婆婆吃,突然有一天,她的视线中开始看到一条别人看不见的蛇,并且随着时间越长,这条蛇变得越大,有经验的老人说,她是遭天谴了,要“收影”才能好,就是不能吃自己家的饭,每顿饭得去别人家乞讨了吃,乞讨时背后要披块白布,布上要写上自己的罪孽。

故事的最后,母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所以啊,做人要行善,行恶会像这个女人一样遭天谴!”

巫人:“马脚婆婆”

“马脚婆婆”的故事,跟她常下的“马脚”一样充满神奇。

据外婆和年长的老人说,她是个孤儿,很小就被叔伯亲戚给了人家做童养媳。她当童养媳时,日本人正在中国的土地上横行肆虐。有一天,日本军来扫荡,她婆家的人躲了起来,她还在追一头她喂大的猪,想把猪追着了然后藏起来。结果,日本军发现了她,轮奸了她,还将地里的青辣椒摘下来掰开,塞在她的下体里。后来,她婆家为此休了她,据说她从此终身恐惧性事,未再嫁。

她一个人熬着,从解放前熬到解放后,再熬到改革开放。其间,她收养了一个被遗弃在路上的男婴,取名天贵,含辛茹苦将天贵抚养大,天贵是个不孝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将她赶到了一间小木棚里独自居住。我记事后知道她时,她便住在小木棚里。

据母亲说,就是在小木棚里,她开始信佛,也成了“马脚婆婆”。在我的记忆里,她常拄着一根棍子,迈着蹒跚的步子,前往其他信佛的老人家里去。她给人“下马脚”,不知道有没有收入。有一次,我看见她在吃饭,她手里端一碗稀饭,桌上只有小半碗干豆豉。有时候,她会哄我们一帮孩子帮她做些体力活。做完活,她给我们糖果吃。即使再贪吃的孩子,也不会马上抢过糖果,更不会马上塞进嘴里——她“下马脚”时给我们留下了太深的印象,我们总觉得她的糖果不寻常。

她给我留下比“下马脚”更深的印象,是有次她的小木棚被焚着的香点燃蚊帐失了火,人们赶来救火时,火势已烧得凶猛,有人从小木棚里救出沉睡的她,她的第一反应是冲进火中,怀揣观音像再冲出来。

大概是1997年,我从外面回家过年,母亲告诉我,“马脚婆婆”逝世了,逝世时她身边没有一个人。当时她保持两脚并拢弯曲,一只手抬到胸前,另一只手举过头,两手手掌朝上的姿势——在许多老人的说法里,这是飞天的姿势——附近的人合伙办了她的丧事,帮她更衣的几个女人,怎么用力也无法纠正她的姿势。

母亲还告诉我,随着离开家乡的年轻人越来越多,随着大家手中的钞票越来越多,随着逝世的老人越来越多,家乡人已越发遗忘那些之前大受欢迎的巫术,许多人生了病,出了意外,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医院。

不知怎么回事,母亲的话让我有些怔忡。我望着外面的天,望了很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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