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凤
19世纪,鸦片滥用成为英国严重的社会问题。从18世纪末开始,由于殖民地印度种植鸦片获得成功,导致鸦片价格下降,加之专家们对鸦片的矛盾观点以及一些医生的不负责任,鸦片使用逐渐流行。据史料记载,英国每年进口成千上万磅鸦片用于国内消费,而1860年之前英国对鸦片的销售不加任何限制。鸦片几乎被普遍视为包治百病的良药,万能的止痛药,就像今天的阿司匹林,是可以随便买到也并不昂贵的非处方药,当然,此时的鸦片基本指药用鸦片酊,后来,当鸦片变得可以像烟草一样吸服时,其功能已经发生根本变化,变成纯粹为追求感官刺激的享乐品,其性质也由药品转变为毒品。当时,英国大众并不认为服用鸦片与个人道德有何关系,对鸦片过度使用危及身心健康的严重后果也只是有着模糊的认识,相反,由于一些著名鸦片服用者的榜样,鸦片常被视为获取超验性体验的独特途径和灵感之源。
18世纪末到19世纪后期,在鸦片酊使用不加限制的社会氛围中,许多大名鼎鼎的英国作家都有过服食鸦片的经历,如雪莱、拜伦、济慈、司各特、勃朗宁夫人、科林斯、柯南道尔等等,更不用提因描摹鸦片梦幻而闻名的大诗人柯勒律治,以及创作《隐君子自白》的托马斯·德昆西了。柯勒律治曾声称,其《忽必烈可汗》(1816)描述的情景是他服用鸦片酊后在梦境中产生的幻象。他当时正在阅读马可·波罗记叙忽必烈可汗行宫的一段游记,由于身体不适,他照例服用了一剂鸦片酊,然后昏昏入睡,他的睡眠梦境联翩,马可·波罗的描述化作诗句,如天花乱坠,缤纷灿烂。醒来后他匆忙记录,却因朋友到访打断思绪而忘记大部分,只记起现有的这个残篇54行,而梦中原诗有二三百行。诗中忽必烈降旨修建御乐园,高墙围起十里沃野,不仅有阳光下金碧辉煌的宫殿,流入深渊的圣河,更有幽暗的山谷,残月荒野中的少女,柔媚幽怨的琴声。这是个幻美与神秘、伤感与恐惧交织的鸦片梦幻。这首诗因其神秘的起源与梦幻般的意象而成为传世佳作。而这首诗诞生之时的神秘背景更从此催生了一个流传英国文学史多年、使很多人深受其害的传说:鸦片使用与文学创作的某种不可言传的联系,正如同我们有些人从“李白斗酒诗百篇”的故事引申出饮酒与诗歌创作之间的联系一个道理。
德昆西是19世纪英国著名的散文家与文学评论家。在我国读者心目中,也许他的名声不如柯勒律治那么如雷贯耳,但在西方,他的知名度丝毫不亚于前者。他与鸦片的关系似乎也更广为人知,这是因为他那部千古奇书《隐君子自白》(1821)的出版与流传。德昆西在牛津大学求学期间首次染指鸦片酊。少年时,他曾因家庭变故而离家出走,度过了多半年风餐露宿的凄苦生活,导致疾病缠身。进入大学之后,1804年,他因面部神经痛,在同学的劝说下购买了鸦片酊服用,痛苦被解除的同时,他也品尝到了鸦片给他带来的难以言传的快感。即使身体康复之后,他也没有戒除服食鸦片酊的习惯,一般每三周服用一剂。后来,他又患上胃病,为了解除病痛,他服用鸦片酊的频率更加频繁,几乎天天服用。他不仅经历了非人的痛苦,也体会到隐君子的负罪与恐怖。于是,在心灵与肉体非同寻常的炼狱般折磨中,他开始创作《隐君子自白》,一部奠定了他隐君子和大作家身份的旷世奇书。
在这部真实而独特的“忏悔录”中,德昆西完整地记录了他在鸦片控制下的奇特经历和感受。他描绘了服用鸦片后的各种离奇怪诞的幻梦,也谈及鸦片曾给他带来的各种难以言传的情感体验。在开篇“鸦片的乐趣”中,他对鸦片给人带来的“快乐”热情歌颂:“温馨的、令一切为之倾倒的鸦片”是“从黑暗中心,想象世界的深处绽放的神圣花朵”。他对鸦片的“神奇效果”津津乐道,在他服下鸦片酊之后的一个小时内,“内在的精神从它的最底层一下提高到何等程度啊!我的内部世界有了一个多么神妙的启示啊!…… 这是一种医治一切人类苦恼的灵丹妙药;这是哲学家们争论了许多世纪而突然发现的幸福的奥秘所在”等等。
除了赞颂之外,德昆西对食用鸦片对他的感官的影响进行了条分缕析的理性分析。他认为食用鸦片后,人的感觉器官会变得非常敏感,能够体会到一种孤独静寂之感,进入出神或幻化之态,这种状态最有利于进行艺术创作,因此,为了充分体验音乐的快乐,去歌剧院之前,他一般会服用一剂鸦片酊。当然,作为“自白”,这本书的大多数篇幅是坦承“鸦片所招致的痛苦”。德昆西历数鸦片瘾所带来的种种痛苦与恐怖,坦率记录了他“处在梦魇与噩梦的重压之下”的经历。他完全处于“鸦片的女巫般的控制之下”,智力陷于麻痹状态,丧失了行动的能力,他的身体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幻觉不断涌现,噩梦连连。在这些幻梦中,他“每夜都掉进裂缝和没有阳光的深渊”,他时常体会到“伴随着壮丽景象的幽暗状态”,这几句描述基本与柯勒律治笔下明暗交错、光影变幻的景色大同小异;幻梦中,他的空间感和时间感都受到影响,“建筑物、风景等等全成比例地达到非肉眼所能接受。空间增大了,扩大到说不出的无垠程度。但这一点给我的苦恼,还赶不上时间的巨大扩张。”
扭曲的时间与空间所带来的恐怖,却远不及梦境中离奇意象的可怕程度。德昆西的幻梦经常发生在遥远的东方:“我受到猴子、长尾鹦鹉和大鹦鹉的瞪视、叫骂、嘲笑和谈论。我撞进宝塔,被囚禁于塔顶或密室达数百年之久;我成了塑像;我变为僧侣;我受到膜拜;我做了牺牲品。……我同木乃伊和狮身人面像一起上千年地被埋在那永恒的金字塔中心狭室的石棺中。我受到鳄鱼带癌的亲吻;我在芦苇和尼罗河的泥沙中同非言语所能形容的肮脏东西混杂在一 起。”鸦片原产于东方,东方又是其主要消费地,在西方人的想象里,鸦片几乎成为东方的象征,在德昆西眼里尤其如此,他的梦境以东方为背景,看似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其实是他潜意识深处把鸦片等同于东方性的表现。甚至在德昆西的现实生活里,这一点也有所流露:当一个马来人路过他家时,他想当然地把鸦片作为礼物送给了这个饥寒交迫的东方人。这个马来人后来多次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形象更加狰狞,被德昆西同一切亚洲可怕之处等同为一体。
鸦片为德昆西开启了一个与平淡琐碎的现实迥然不同的梦幻世界,它不仅带来了奇幻的感官体验,而且充满东方的异域情调,既令人着魔又令人恐惧。在《隐君子自白》的东方梦境里,德昆西经历了惊险恐怖的冒险之旅:“东方梦幻中,这些鬼魅出没、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让我着迷、陶醉,有时还会感到吃惊,有时甚至感到自己被一种巨大的莫名惊诧淹没了,其中还夹杂着我对自己经历的景象的恐惧、仇恨与厌恶。”德昆西的东方观可谓当时西方对东方文化想象的典型体现:神秘、原始、混乱、黑暗、怪诞、惊险。在这个东方,时间是停滞的,人们是堕落的,景色是令人迷醉的,但是,幻美中也交织着恐惧。
德昆西的书写很容易诱导读者产生这样的印象:鸦片为他开启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的大门,一个普通人难以涉足和理解的神秘世界。这是一个扭曲而美轮美奂的世界,带给人炫目的感官体验。更重要的是,这个神奇的领域似乎能够使人摆脱生而为人的时空枷锁,在鸦片梦幻中,德昆西似乎摆脱了有限的肉身,获得了永生的身份,畅游在一个无垠的空间。是鸦片引导着这些隐君子超越琐碎的日常生活,进入另一个丰富而神秘的世界。他们因此获得了常人难以体味的经历,目睹了超自然的景观,因而创作出神秘幽美的文学作品。这些似乎都在暗示,他的创作与鸦片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尽管德昆西在《隐君子自白》中历数鸦片给自己带来的痛苦,尽管鸦片与文学创作的关系没有丝毫的科学根据,但是这个神秘联系却出人意料地流传下来。在19世纪,尤其是早期的浪漫主义时期,在许多人眼里,鸦片几乎被等同于灵感的来源,大作家和隐君子几乎要划等号了。即使后来有关鸦片的公众舆论发生变化,这种浪漫主义的鸦片意象并未完全绝迹,几乎持续了整个19世纪,到了世纪末,柯勒律治和德昆西还依然被个别年轻的文学爱好者所效仿。汤姆普森(Francis Thompson)就是效仿者之一,他因为模仿德昆西而服用鸦片上瘾。他原本性格孤僻,在曼彻斯特学医期间,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苦闷无聊。19岁生日时,他母亲恰好送给他一本《隐君子自白》。面对德昆西对鸦片之乐趣的狂热描述,汤姆普森不可避免地开始了尝试与实验,并逐渐上瘾。为此,他未曾完成学业。他试图以写作为生,起初,他非常不成功,度过了几年穷困潦倒的流浪生活。幸亏文学刊物《快乐英格兰》的一对编辑夫妇慧眼识天才,挽救了他的诗歌,也挽救了他的人生。
我们不能忘记,虽然德昆西大书特书鸦片给自己造成的折磨,他却对鸦片给中国人带来的沉重灾难视而不见,甚至撰文陈述对中国发动战争的必要性,为鸦片战争摇旗呐喊。在欣赏柯勒律治那些色彩斑斓、变化莫测的诗句时,或在阅读德昆西那气势磅礴又舒展自然的篇章时,我们更不能忘记,他们的灵感绝不会是仅仅是鸦片本身,因为鸦片给他们带来了无尽痛苦与烦恼,如同鸦片滥用给19世纪的中国人一样的危害,身心的痛苦其实伴随着他们服用鸦片酊的整个过程,这种炼狱般的折磨到今天已成共识。德昆西文学成就的取得付出的代价尤其巨大,他所提及的服用鸦片的危害症状,如出现幻觉、出现焦虑和忧伤、时空感变化、空间感觉扩大等等,都严重地影响到他的正常生活,事实上,德昆西鸦片瘾最严重的时候,他每天什么都干不了,想读书都不行,即使写文章都没有逻辑,想到哪写到哪,几乎没有佳作问世。德昆西自己最终对鸦片的痛苦忍无可忍,决心戒除此瘾,正如他在《隐君子自白》中所说,“我看到要是我继续服用鸦片,我必定会死,于是我决定,如果必要,自己就不惜在戒瘾的过程中死去”。在家人和医生的帮助下,经过四个月的“打转、震颤、发抖,以至精疲力竭”,他基本算是摆脱了鸦片的魔爪,终于过上了比较轻松自在的正常人生活。在控制了鸦片瘾之后,他却完成了涉及历史、政治经济学、哲学和文艺理论等多个学科领域的多部重要作品,如《三位法学家的对话》《论康德》《致失学青年的信》《贞德》《来自深处的叹息》《湖畔诗人回忆》等等。他的经历间接地打破了隐君子等同于大作家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