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静
一
埃里克·罗默 (Eric Rohmer,1920— )原名让-玛丽·莫里斯·谢勒(Jean-Marie Maurice Scherer), 1920年出生于法国南部的南锡。身为文学教授的他,具有深厚的古典绘画与文学修养,在法国新浪潮电影中独树一帜。他的作品追求田园牧歌式的宁静、朴实无华的风格,在优美而略有几分凄凉的背景下,叙述“我们”每一个人每一天的平淡生活,以一种微妙的方式展现人们在不经意的任一时刻都有可能流露出的脆弱、迷惘和烦躁不安的心理状态,看似娓娓道来的琐屑微末,却引发人们关于忠诚、伦理、社会价值等一系列道德问题的思考,但是他不想判断。
拍摄于1959年的《狮子星座》,是罗默导演的第一部长片,讲述一位美国小提琴手在巴黎成为流浪汉的故事。罗默从1962年起开始有计划地拍摄许多系列影片,其中最著名的有三个:《六个道德故事》(1962—1972)、《喜剧与箴言》(1981—1987)、《四季的故事》(1989—1998)。
记得最初接触罗默的电影时,很难对它们产生持久的耐心,感觉它们只是发生在夏日午后懒洋洋的阳光下慵懒的情感故事,冗长的对话,迟缓的行动,令人困乏。后来陆续看了他的《我的女友的男友》(1987)、《夏天》(1996)、《午后之爱》(1972)、《克莱尔之膝》(1970)、《威尔士人Perceval》(1976)等,但它们给我的印象亦不甚清晰,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我很疑惑,不过在疑惑之外,总感觉有某种永恒的东西他想要抓住;直到最近看完《贵妇与公爵》(2001),我才开始证实这种猜测:罗默是一个谦逊的人道主义者,长久以来他一直孜孜不倦地在人类捉摸不定的情感世界里探索美的精神的表达方式。
二
《贵妇与公爵》是以法国大革命为背景,记录苏格兰贵妇格蕾丝·艾略特与奥尔良公爵 (Duc dOrléans,路易十六Louis XVI 的堂兄,Louis Philippe的父亲)的情感故事。罗默眼中的法国大革命是一个人群在骚乱、社会在动荡的事件,气氛令人惊栗;两位感情真挚的主人公在风雨飘摇的时代中在坚持自身的理想。艾略特是一个坚定地忠于皇帝的女贵族,对路易十六和皇后玛丽·安托瓦内特怀有深厚的情感,坚决反对雅各宾党人的激进主义。而奥尔良公爵是改良派,认为法国大革命有其合理的一面,由于目睹了周围皇族的昏庸,他向往法国社会的改良,但也反对激进革命,然而最后他还是被雅各宾党人送上了断头台。
艾略特作为保皇派,在当时的背景下她随时有生命危险,但她并不以此为意;在一次士兵的搜查中,她援救了一位陌生的贵族,而这位贵族恰好又是公爵所最为反感的一位;出于艾略特的请求,公爵给予这位请求庇护者一张逃亡通行证。罗默在这里想要表现一种超越政治的人性之爱;为突出艾略特的人性,法国大革命于是成为考验人性的极端的试验场。后来,当艾略特请求公爵在议会判决路易十六死刑的投票中投反对票或至少弃权票时,公爵虽然口头答应,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投赞成票,在赞成与反对的票数相等的情况下,公爵的这一票将路易十六送上了断头台。这使艾略特悲愤失望,她决定斩断与公爵的情感关系。但公爵的改良态度并不能被激进党派所容忍,他为此身陷囹圄,而与此同时,艾略特也因其保皇的立场被关押;在这些共同遭遇的磨难中,他们的感情非但没有减退,反而越来越单纯深挚,他们俩都超越了原来的政治立场,而逐渐进入一种永恒的情感体验之中。
三
《贵妇与公爵》不是一部政治电影,罗默将对美的精神的追求放在了首位。按康德的说法,美是道德的象征,美的精神的后面象征着一定的道德;罗默想要表达的是一种超越道德与政治的美。罗默对法国中世纪、古典主义、巴洛克和洛克克时期的艺术充满眷恋,而这些艺术,都盛行于法国大革命之前。自从法国大革命之后,浪漫主义艺术遂代替了古典主义、巴洛克艺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事件即是让-雅克·卢梭对让-菲力普·拉摩的反对。拉摩在巴洛克和声理论方面的贡献卓著,在对位法方面的贡献也十分巨大,建立了“拉摩法则”。 拉摩的音乐的结构很复杂,它契合了法国巴洛克时期对情感的形式需求。而卢梭则希望开创法国的资产阶级精神,反对巴洛克时期的贵族等级特权,反对贵族僵化陈腐的观念,提倡自由、平等和博爱的新精神,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可以说是法国大革命的圣经。罗默的审美情感显然偏向拉摩一方,他是在法国新浪潮的时代氛围中重新思考变化与永恒之关系的一位导演,法国大革命作为一个伟大时代的具体政治事件已不是他所关注的重点,而是作为浪漫主义的美学象征出现在影片中;罗默反对浪漫主义的情感骚动,偏向于宁静而稳定的贵族情感。那么,《贵妇与公爵》是怎样体现这种情感的?
电影采用了与尼古拉·普桑 (Nicolas Poussin, 1594—1665)的绘画风格极为相似的背景画面。普桑被称为法国古典主义绘画的奠基人,他的作品是法国巴洛克画风与古典主义精神相结合的产物,结构严谨,富有田园诗般的宁静气氛,可以被视为是意大利文艺复兴威尼斯画派的法国化的产物。普桑的画充溢着深沉的宗教情感,新柏拉图主义的阳光照射在宁静的原野之上,这是神性之光,虚幻的理性之光;同时,普桑的画也体现了他的同时代数学、哲学家勒内·笛卡尔 (René Descartes, 1596-1650) 的纯粹几何的精神,表现的是法国人理性精神中数学般的精确、细腻和敏感。《贵妇与公爵》中的田园景色令人想到普桑的绘画,同样的牧歌氛围,共通的情感表达。
这使我又回想起罗默的另一部电影《威尔士人Perceval》,电影改编自12世纪的文学作品《特荷耶斯城的基督徒》(Chrétien de Troyes),Perceval与寡妇母亲生活在一起,梦想成为一位圣杯骑士而四处游历,当他来到圣杯城堡时,发现国土变成了一片荒地,国王正陷于可怕的痛苦之中。基于恻隐之心,他很想问:“怎么回事?”但是,他已被训练成一位恪守严格行为规范的骑士,除非被点名,否则不允许开口发问或说话,所以他没有与国王交谈,也没有向国王表示出任何关怀就默默地睡觉去了。第二天醒来,他发现圣杯城堡消失了;其实他不知道,只要心底纯净的人向国王询问“怎么回事”,国王的病就会痊愈,土地的荒瘠也会解除,但他由于遵从戒律而非心意,从而丧失了拯救国王和国家的机会,因此也就不可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圣杯骑士。这是一个中世纪盛行的骑士寻找圣杯的故事。影片给人感受至深的是其背景音乐,这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风格。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音乐具有田园牧歌般的宁静,如同午后阳光的慵懒、梦幻,但罗默在其背景上又加入一些现代性的孤独与虚无之感。
《贵妇与公爵》是《威尔士人Perceval》思考的一个延续。两部影片给人的审美感受是相通的,两部影片的基本情节都是以戏剧的形式展现,其实也就是放大了的舞台电影。罗默的戏剧更多来自对巴洛克-古典对称结构形式的借鉴,一切均在严谨的理性中表现情感。
四
罗默是现代电影中的“新古典主义者”;对他来说,真正新颖的不是形式,而是隐藏在这些形式背后的那些永不会衰落的思想——对人类永恒矛盾境遇的个人化思索。
罗默身处法国新浪潮的时代之中,过去的审美精神成为他追寻的目标。罗默的电影具有强烈的虚无感,这也构成了他作品的主要力量。《我的女友的男友》《午后之爱》《克莱尔之膝》《夏天》等,都有一些如同阿尔贝·加缪 (Albert Camus, 1913-1960) 的“局外人”的特点,由此看来,罗默的作品是非常具有现代性的。情感在电影中以一种抵抗虚无的基调展开,罗默在努力克服虚无感对他的侵蚀;他没有表现出如同加缪小说中的荒诞以及完全的自我外在化,而是以一种看似严肃而又易变的方式表现情感的矛盾与不确定性。但这不是游戏人间的玩世态度,而是一种深切的人生虚无的感受。主人公试图在虚无中走出虚无,而罗默则试图在虚无中寻找一种审美精神,这种审美精神使他有力量抵抗虚无;在变化不定的世界中他努力寻找一种永恒的美——永恒不变的人类的爱之情感。
五
那么,罗默寻找的究竟是怎样一种永恒性?现代性的一大特点,正如尼采在19世纪末对欧洲作出的预言:那客人中最可怕的客人来临了,虚无主义已经站在门口,未来两个世纪我们会处于虚无主义的症候之中。罗默的电影可以说是他对尼采预言的一种回应,他回到法国中世纪,思考中世纪的人与现代的人所面临的同样问题:人的精神性的追寻;罗默在虚无中的怀疑,在怀疑中反思人类根本的局限性,从而达到与命运的和解,在这样的体验中,心灵恢复了宁静。
罗默的电影给人的感觉是他的审美力度在逐渐增强,审美就是一种对命运的体悟内在化的过程。罗默的成功来自对法国古典精神和法国人对虚无的神秘体验,成熟的法国人一半像笛卡尔,一半像帕斯卡尔,一位注重理性,一位注重情感,笛卡尔是法国古典精神的代表,帕斯卡尔是法国虚无精神的体现;罗默徘徊于古典与现代之间,一直在寻找克服虚无感的途径,他终于在古典理性精神中找到。
罗默有一种信念,生活是平凡的。他记录下那些发生在夏日阳光里的情爱故事,真实与谎言交错,他不想作出判断,是与不是都不重要,往昔的牧笛声正声声掠过我们的耳际,透过它们,我们能否看见隐匿于幽暗心灵的世界上空?那个夏日,记得我们曾经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