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路祎
20年前,一位特立独行的英国女作家离开了人世,她就是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1940-1992),以改写童话经典和无与伦比的独创风格著称文坛 。伊莱恩·肖瓦尔特称卡特为英国文人的膜拜对象,因为她对当代英国女性的写作起着关键性的影响作用,魔幻现实主义、荒诞派、科幻、哥特、女性主义以及后现代主义均可指涉其作品,但皆不足以涵盖其全部,也没有任何一种文体足以完全表现其丰富多变的小说世界。这位英年早逝的作家一生坚持一种执拗的反传统态度,故而生前被英国文坛的保守势力排挤在主流文学圈之外。然而,在她1992年病逝之后,其声名却扶摇直上,人们纷纷开始哀悼“这位最值得怀念的同时代人”。
短暂的人生
卡特于1940年5月7日在英国苏塞克斯郡港口城市伊斯特本出生。她的父亲休.斯托克是报业协会的一名记者,整个“一战”期间都在服兵役,战后来到南方的巴勒姆工作。斯托克常带女儿去杜丁的格林纳达电影院看电影,在那里,阿尔罕布拉风格的别致建筑和影星珍·西蒙丝在影片《南海天堂》里的独特魅力给卡特留下了持久的印象,使得“漂亮时髦”和“魅力无穷”在她后来的创作语汇中成为欢乐与赞美的关键词。她的外祖母来自南约克郡,这位见多识广的外祖母与她口中娓娓道出的民间故事对童年时的安吉拉来说十分重要,卡特在回忆录中写道:“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表现出某种自然的权威和与生俱来的野性,如今我对那一切心怀感激,那些民间的传说与故事给我提供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瑰丽世界。”卡特的母亲是个天资聪颖、勤奋刻苦的人,“喜欢事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在高中时期就通过学术级考试,1920年代,她在塞尔福里奇百货公司当职员,顺利通过了试用期的相关考核。她希望女儿也能像她一样自强独立地经营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
于是,卡特在母亲的建议下进了斯缀特姆文法学校。毕业后,曾一度幻想成为埃及文物学者的她事与愿违地在父亲的安排下来到《克罗伊登广告报》做新闻记者。卡特认为新闻求实性的报道束缚了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于是转写唱片专栏和专题文章。21岁那年,卡特认识了她的第一任丈夫,一位布里斯托技术学院的化学老师。同年,她开始在布里斯托大学专攻中世纪文学。其后,寓言或故事等中世纪的文学形式,以及粗俗到浪漫的多元化笔调在她的作品中随处可见。
在20世纪60年代反传统文化盛行的时期,卡特接触到“情境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从他们身上挖掘对民俗学的兴趣,并同丈夫一起发现了1960年代的民谣与爵士音乐圈。这一时期,她开始创作长篇小说。1965年卡特发表了处女作《影舞》(Shadow Dance)。1968年再凭小说《数种知觉》(Several Perceptions)摘获“毛姆小说奖”。凭借不菲的奖金与萨默赛特?毛姆奖所提供的旅行机会,卡特在1969年逃离了情感上渐行渐远的丈夫,并带着对黑泽明电影的崇拜选择日本为旅行地,开始了在东方两年的客居生活。日本于她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因为异国生活经历给了她一种崭新的看待自身文化的方式,提高了她从熟悉事物中创造陌生感的能力。这段时间她也接触了佛兰克等因1968年“五月风暴”而落脚日本的法国流亡者,由此加深了与超现实主义运动的联系。在日期间,她写了两部小说:《爱》(Love,1971);《霍夫曼博士的地狱欲望机器》(The Infernal Desire Machines of Doctor Hoffman,1972),小说中关于当代现实的冲突变成了怪诞、多样的流浪汉寓言。
从日本归来后,卡特继续在美国、西欧等各地旅行。其间,卡特反复收到来自各个高校的邀请。1976年,卡特被推举为大不列颠艺术协会研究员之一,同时在谢菲尔德大学开设写作课程。1980至1981年作为布朗大学写作计划的客座教授,在澳洲四处旅行、教学,最后定居伦敦,在东安格里亚大学任教。在此期间,卡特与马克·皮尔斯结婚,并于1983年生下一子亚历山大。1984年,卡特以小说《马戏团之夜》(Nights at the Circus)摘得“詹姆斯·泰特·布莱特文学纪念奖”。1992年在伦敦因癌症去世,享年52岁。
卡特一生创作了8部长篇小说、3部短篇小说集、两部非小说类作品以及大量的报刊文章、诗歌、剧本和儿童文学作品。卡特的作品深受读者喜爱,具有广泛的影响力,她除了多部作品获得英国文学大奖,其短篇童话小说《与狼为伴》和《魔幻玩具铺》曾被拍成电影,《马戏团之夜》和《明智的孩子》也被改编成舞台剧于伦敦上演。
卡特一生短暂,只活了52岁,世人还未来得及摆正她的地位,她就与世长辞。英国评论家迈克尔·伍德把卡特与纳博科夫、马尔克斯、贝克特等世界级作家相提并论,还称卡特为“女作家中的拉什迪”、“英国的卡尔维诺”。她去世后,拉什迪也在《纽约时报》上撰文写道:作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尽管卡特获得了世界性的声誉,但在英国本土,某种程度上说,她从没得到应有的地位。但是在卡特去世后6年,美国圣马丁出版社出版了一系列现代小说家研究专著,其中包括卡特,这意味着她进入了20世纪重要作家之列。2006年,由众多的女性读者自发推动,又在英国掀起了一股卡特作品回顾热潮。两年后,在《泰晤士报》评选的“战后50位英国最伟大作家”的座次表中,安吉拉·卡特位居第十。
对经典的颠覆与戏仿
在卡特一生的创作中,短篇小说具有标志性的意义,也为其赢得了最多的赞誉。其中许多作品集中对欧洲经典童话进行了大胆的戏仿与改写。在她看来,传统童话在充当父权制社会意识形态控制的机器时,延续并发展了父权制社会中占支配地位的价值观念,是压制和约束儿童,尤其是女童的有力工具,这些观念通过反复灌输,把儿童自然的本能反抗驯化成顺从。在认识到传统男性中心主义童话中暗含的种种桎梏女性的意识形态后,卡特决心采用重述经典的手法, 以童话故事为基底,对其进行颠覆性的改写。其短篇小说集《染血之室》中第十个童话故事《与狼为伴》(The Company of Wolves,1984)即是一例。
《与狼为伴》中的主人公天真无邪,但并不像传统童话中的“小红帽”那样无知,她知道狼的攻击性,并且用匕首武装自己。当小姑娘途经一片树林时,碰上了吃掉她外婆后化装成英俊猎人的狼人。最后的结尾最具颠覆性,到达外婆家后的小姑娘并没有被狼人吃掉,而是帮狼人宽衣解带,在狼人温柔的爪子间睡着了。其中小姑娘和狼人有这样一段对话:“呀,你的牙齿真大!”狼说:“这样才好吃你。”而小姑娘却大笑着说,她知道她不是任何人的食物。在这篇童话小说中,卡特显而易见的是以女权主义者的立场针锋相对地冲击传统男子中心论的道德观念。她没有按照传统观念去构思这个故事,而是挑战男性中心论,最终让主人公掌握了自己命运的主动权,化险为夷。在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小姑娘不是被动的弱者,而是一位主动的并善于自我保护的新女性。这种对传统童话故事的颠覆,揭露了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对女性的不公正待遇,唤醒了新一代女性主义者的觉悟:女性追求的不是与狼(男性)为敌,而是与狼为伴;要求的不是统治权,而是平等权。
同样在长篇小说《马戏团之夜》中,作者把哥特小说的恐怖离奇与家喻户晓的童话故事中的睡美人联系在一起。童话中的睡美人沉睡百年只为得到王子的一吻,以赋予自己新的生命,公主从此也得到真正的幸福,由此告诫女性要有耐心,采取被动的姿态等待,才可获得幸福。卡特指出这一故事存在极大的欺骗性,相信故事而沉迷其中就会陷入“性权术”的圈套。作者着力描写了女主人公在梦中世界所受的折磨与苦痛:“在这些温柔的血管下,她的眼珠不停地移动,好像在看滑稽的芭蕾舞表演。有时候她手脚痉挛、扭动,好像梦见兔子、狗爪的动作一样,有时她则轻轻地呜咽或者哭出声来。”这就一针见血地指出睡美人的梦境也不是完美的,有力地揭露了原童话故事的欺骗性。如果读者一味地沉迷于故事中,就会如本故事中的睡美人一样,长期沉睡下去,精神变得麻木。作者隐喻读者不仅会身体受到欺骗,更严重的是精神上的欺骗。睡美人一味沉睡于梦中,对现实视而不见,在梦境中寻求完美,而卡特指出这个梦中世界也是伪善的。正如卡特想借此揭露童话对女性的欺骗一样,女性朋友因为相信了男权宣扬的思想观念,迷信故事中女主人公的命运而沉迷其中,最终得到的是精神上的麻木与痛苦。
奇幻主义风格
卡特自1966年发表她的第一部长篇惊险小说《影舞》起,一直采用哥特式的奇幻主义创作风格,但这并不等于说她只停留在描写传统意义上的恐怖故事层面上。卡特对哥特式的理解可见于其故事集《烟火》。她说:“我所描写的哥特式传统极大地忽视了社会的价值观念,面对的全是世俗的人情,主题是乱伦和食人俗,人物和事件也被夸大得脱离现实。这样的风格往往会流于辞藻华丽而显得不自然,因此也就与人们相信文字为实的愿望背道而驰,其幽默也只能是黑色幽默……”卡特认为哥特式故事应是去解读而非记述故事:残忍的、神秘的、恐怖的、荒谬的故事都直接与那些无意识的意象相关——镜子、外化的自我、废弃的城堡、鬼魂出没的森林……卡特利用哥特式奇幻风格营造恐怖氛围,描写离奇神秘和暴虐的情节,使故事跌宕起伏,摇曳生姿,吸引了各类读者。
卡特对哥特式场景的展现主要体现于对墓地、森林、荒废的古堡的描写,且蕴含有现代气息。如在《血室》中,女主人公将要成为年老的侯爵的妻子,经过火车的长途颠簸后,来到了阴森的古堡。这个古堡坐落在海的怀抱,但既不在陆地,也不在水中,而位于神秘的水陆两栖的地方,到达城堡的路则是每日潮退后海面上浮现出的甬道。这个越海到达的城堡自然地把读者引入了一个神秘的世界。而新娘夜探禁地密室时见到的是曲折迂回的长廊、威尼斯的挂毯、刑罚台、斩头机、文艺复兴时期工艺的棺材、血水、骷髅、尸体、钥匙上洗不去的血迹等,无一不让人感觉毛骨悚然而突出其恐怖气氛。
卡特天马行空的想象让人叹为观止,这不仅在于她的文字技巧。经由卡特的“改写”,一直以“爱情”和“喜剧”等面目示人的传说和童话,被剥开柔情脉脉的面纱,揭露出了社会关系乃至权力关系的真实面目。
然而,这样的颠覆并不是卡特的“肆意妄为”。安吉拉·卡特正是通过对传统童话的颠覆以及哥特式奇幻主义的书写,冲破传统二元对立模式,从故事的道德主旨和具体细节重新表达西方女性主义对女性角色与地位的认识,探索了最终男女平等的新女性主义文学的发展方向,塑造了现代女性的新形象,对当代现实社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