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尼泊尔印象
2011年10月8日,在结束了为期一周左右的西藏之旅后,我们从拉萨的贡嘎机场出发,在蓝天、白云之间鸟瞰青山绿水,目睹了喜马拉雅群山的雄伟壮观,更见珠穆朗玛峰的傲然高耸。50分钟左右的空中飞行将我们从喜马拉雅山的北面带到了山的南麓,一个与我国同山相依的国度——尼泊尔。
虽然加德满都的气温比拉萨略高,但由于海拔较低,我们的呼吸倍感自如、顺畅。与国内的某些城市相比,这里四处弥漫着“历史”的气息:曲折跌宕的公路在时间的吞噬下已变得坑坑洼洼、崎岖不平,漫天的黄色尘土和汽车不时喷射出的黑色尾气残忍地夺去了城市的清透;依山势而建、色彩斑斓的房屋密密麻麻,鲜有新建和颇为现代的建筑;道路两旁老旧的墙面上贴着各种层叠的广告、音乐会海报。同时,它又是一座“乱中有序”的城市,虽然宽阔、平坦的大道和交通灯在这里实属罕物,各类出行工具如摩托车、公交车、两轮或三轮单车、出租车、轿车等穿梭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且伴随着音高各异的喇叭声和来自不同国家、民族的语言音调,如此嘈杂的场景汇集在狭窄的道路上,人与人之间却很少发生冲突,反而是一片和谐的景象,即使是交通拥堵时迎面相视的汽车司机偶尔也会相互逗趣,他们以任其自然的方式让这原本混乱不堪的事物变得有序了起来,好似一种无形之法暗含其中。而作为一个位于印度与中国之间的国度,尼泊尔的宗教色彩可谓多元而浓郁,规模不一的藏传佛教、印度教的庙宇神像随处可见,中国的佛教音乐没有因喜马拉雅的阻隔而被禁锢,而是如空气般轻盈地飘入了尼泊尔城市间繁华街道中的餐馆、音像店,几乎无处不在。
当我们沿着环形公路从加德满都开车前往尼泊尔另一个著名的城市——博卡拉时,沿途静谧的群山仿佛在守护着一座座村落,临近黄昏时的绿色梯田在夕阳的映衬下变换了妆容,光的魔法在此刻彰显无余。在这万般景色之中,令笔者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叫费瓦湖的地方,它在我们历经了郊区的朴实与乡土浓情之后,将我们领入了一个现代、繁华的国际化区域。这里的外国游客络绎不绝,各类商店、餐厅、酒吧门庭若市,人们除了普遍用英语交流外,大多数的店主还会讲几句客套且程式化的汉语招待中国游客,有的店铺门口亮出的招牌居然源自现今中国国内的流行语,两国之间的商贸往来所带来的影响可见一斑。
二、博卡拉音乐写实
2011年10月11日16点45分,我们来到了距离博卡拉城中心半小时车程、位于西梅尔?科瑞雅(Simal Khoriya)路的巴图尔?查尔(Batule Chaur)村,下车后便由一位年轻的萨朗基演奏者苏施尔?高塔姆(Sushil Gautam,本次采访对象的学生之一)及其家人带领着去往采访对象的家。我们沿着弯曲的小路前行,四周青山环绕,树木生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山脚下小溪潺潺的流淌声伴随着我们的脚步,让我们内心感受到了一丝净透与清澈。
主人家的房屋很整洁,屋外是主人家的前院,左邻右舍间的距离也就几步之遥,院子四周种了数棵当地称为“Wutees”的树,溪水的涓涓之音依旧那么清晰。主人家将长方形地毯和草席铺设在屋前的平地上并招待我们,没多久,一位老人从屋内慢慢走出,他高高的颧骨上架着一副深色框架的老花镜,头戴尼泊尔花帽,深陷的面颊和脸上的皱纹印写着光阴的流逝,手一直扶着门外的木柱,看上去身体有些虚弱。他缓缓走下楼梯来到院中的平地,在得知我们的来意后礼貌地示意请我们坐下,自己也盘腿坐在了事先铺好的草席上。原来老人昨晚因发烧住院,今早才带着一些药回来。当我们询问他的身体状况是否能够接受采访时,老人表示没有问题,便开始向我们讲述他的故事:
老人名叫克姆?巴哈德?冈达瓦(Khem Bahadur Gandarva),今年76岁,其中,“冈达瓦”是其所属阶层的名称,意为:天堂中的音乐家,50年之前开始被使用。而其他阶层的人多用“盖涅”(Gaine,意为:萨朗基演奏者)来形容他们,但“盖涅”一词对这些演奏者来说有些轻视和贬低之义,故他们喜欢以“冈达瓦”自居,希望本阶层及其音乐可以受到他人的尊重。然而现在,人们使用“嘎雅克”(Gayak,意为:歌者)的情况比较普遍。
克姆老人7岁开始学习萨朗基,原本这一音乐传统应该是家族传承,子承父业,但由于3岁时父亲已经去世,他只能跟随其他人学习。过去,冈达瓦阶层的人翻山越岭、四处游历,他们不能进入其他阶层的家中,而只能通过在门阶上演奏萨朗基来获取人们置于门口的一些食物和干粮。克姆小时候因为替邻居搬运食物且随他在卡斯奇(Kaski)地区演奏,多年来耳濡目染学会了萨朗基演奏及许多传统歌曲。几十年来,老人完全以演奏萨朗基为生,没有其他工作。他的两个儿子虽也会演奏萨朗基,其中一个在博卡拉湖边的餐馆演奏萨朗基,小儿子还教授这件乐器,但他们并不仅仅以此来维持生计,只是作为兼职或者业余爱好。
1955年,克姆老人曾在加德满都的一次比赛中被选为最优秀的萨朗基演奏家,并因此有机会于次年拜访了缅甸王室和中国元首。当时才21岁的他成为了尼泊尔首位出国访问、演出的萨朗基演奏家。老人一听说我们来自中国,倍感亲切,神情也有些激动,仿佛当年自己为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等演奏萨朗基的情形仍然历历在目。除了在北京度过了难忘的10天,他还曾去过杭州、武汉等城市。另一件颇为巧合的事情是,18年前,有两位芬兰女孩来到博卡拉向他学习萨朗基,而她们竟然就是此次与我们一同前来采风的芬兰赫尔辛基大学音乐学系主任皮尔科?莫伊萨拉教授的学生。
接着,克姆老人饶有兴致地从乐器袋里取出一件由四根弦(其中一条是共鸣弦)构成、木制琴体的弓弦乐器──萨朗基,说这是自己买的并非自制,这件乐器最原始的琴弦是用羊肠制成,现在多采用吉他的金属弦(音高且强)或尼龙弦,但由于尼龙质地的琴弦奏出的声音较柔和,因此更益于与歌声相融。话音落下,他随即用右手拿起马尾弓开始调弦(定弦为:5─1─1─5)。虽然克姆老人年轻时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不过现在他通过学习一些音乐和文字方面的知识,已经能够把他所知、所作的传统风格的曲调记写下来,其中包括他自己创作的近20首萨朗基作品。虽然身体抱恙,但鉴于我们远道而来,老人十分热情地为我们演出了四首乐曲:一首他的原创、两首祈祷文歌曲和一首传统歌曲。冈达瓦音乐的形式是自拉自唱、萨朗基为人声伴奏(见左图①),其中的两首祈祷文表达的是对印度神Shiva、Vishnu、Devi等的赞美,歌中颂扬了他们的品质,主要在婚礼或男孩的成年礼上演唱;而由克姆老人创作、演奏的非宗教内容的传统歌曲讲述的则是在夹缝中生存的冈达瓦人的辛酸与哀愁,因此下行音调进行颇多,音乐风格较为悲伤,即使在初听时因为语言关系无法理解歌词,但我们仍能从旋律从老人忧郁的眼神中感受到其中的苦楚与无奈。
例如,下面这一谱例记写的是一首表现爱国情怀的传统歌曲《萨朗基为什么哭泣?》(Kina Runcha Sarangi?):
笔者在尼泊尔人苏施尔?拉特纳?马纳达(SushilRatna Manandhar)的帮助下,将这首歌的歌词大致翻译为:
冈达瓦人通过在门阶上演奏令尼泊尔人民之间建立了深厚的联系,
每个人应该聆听盖涅人的故事与哀伤。
传播和平、音乐与信息是盖涅人的职责,
音乐是媒介,它培育了许多种子,
这种音乐是国家的财富与装饰,请保护它!
萨朗基的旋律不可能被遗忘,
它有时会使人微笑,有时又会使人哭泣。
盖涅人的音乐被认为是低下的,
但它给予了国家许多,也以自己的方式获得了声望。
萨朗基为什么哭泣?
那么未来,萨朗基还将哭泣吗?对于冈达瓦音乐文化的未来,克姆老人表示,虽然这件乐器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乐趣和一定的经济保障,但它的前景不容太过乐观。
现在,优秀的萨朗基演奏者多在尼泊尔西部,老人所居住的村子共有42户人家,其中演奏萨朗基的10─12位,水平好的演奏者有5位。几十年悠悠岁月,他所教过的尼泊尔和其他国家的学生约250名左右,目前,在博卡拉音乐学院中有约20名大多来自于冈达瓦阶层的学生因一位比利时女士的赞助项目而得到资助,这个项目希望萨朗基的音乐传统能够在冈达瓦阶层的年轻人中继续延续。作为项目的参与者,他每周六都会为学生授课,用自己的一份力量来传承这一阶层的音乐和文化。然而,许多现在的萨朗基演奏者尤其是青年一代,演奏的主要是流行歌曲,因此老人对萨朗基传统曲调此般无形地消逝甚感堪忧。他谈到,虽然用10个月至1年的时间就能学习完所有的冈达瓦曲调,但它们并不像现代的流行音乐那样易于掌握,很多学生只是短时间接触,半途而废。要想真正深入地了解和学好冈达瓦音乐及其文化需要一个漫长且艰巨的过程。
为了能够较好地将克姆老人的音乐财富保护下来,来自芬兰、英格兰和美国的相关学者和机构都曾对他的演奏进行过录音。六七年前,他还在加德满都录制了一些歌曲,并经日本广播电视公司(NHK)的节目播放。但老人认为这种由音轨录制、有一定时间限制的形式不利于演奏和歌唱,因为它对诠释者的自由发挥有所局限。也有的音像制作公司(如Namaste Studio)希望透过音像成品在尼泊尔市场的生产和销售来促进冈达瓦音乐文化的保存,但由于公司在项目运作过程中觉得:在尼泊尔不会有人对这类音乐感兴趣,它不符合人们的需求,因此没有在尼泊尔发布,这个计划就这样在半途夭折了。
然而,现代文明的渗入以及人们思想观念在一定程度上的改变,为萨朗基音乐和冈达瓦阶层的文化属性汇入了新的内容。传统上来说,萨朗基一般是在新生儿出生6天、成人礼、婚礼、生日等庆祝活动中演奏,而不出现于丧礼中。因为在丧礼中,会由地位高的婆罗门阶层来吹奏桑卡(Sankha,源自印度的圣螺),过去的冈达瓦阶层是不允许吹奏它的,但现在克姆老人自己却为他的村子买了桑卡,当有人去世时,他会供同阶层的人在仪式中使用。
另外,在他们以前的社会文化中,女性通常不参与户外劳作,比如耕地或演奏乐器。因为在那些古老的年代里,萨朗基和笛子、桑卡一样,是忌讳由女性演奏的,人们甚至认为女人如果演奏萨朗基或在田里劳动,他们的寿命会缩短。可是现在,克姆老人也教授了很多女学生,她们都来自冈达瓦阶层,除了演奏萨朗基,她们还学习马达尔(Madal,尼泊尔的双面鼓)和笛子。但就地位高、比较传统的婆罗门阶层而言,他们仍旧不允许自己的后代学习萨朗基,给我们领路并担任翻译的苏施尔?高塔姆就属于这个阶层,他在博卡拉语言学院就职,当初是瞒着父母跟随克姆老人学习萨朗基,偶尔还会在费尔湖湖畔的餐厅演出(我们在采访的当天晚上幸运地观看了)。
我们对克姆老人拖着疲惫、虚弱的身体带来的音乐和真诚的交流深表感激,伴着潺潺溪水和绵绵青山,我们在醉人的落日余晖中拜别了这位可敬的老人……
冈达瓦人的生活仍在继续,喜马拉雅山依然矗立,中国与尼泊尔两国间的经济、文化交流也将川流不息。
黄予戈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张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