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梦 严雪娇
歌合唱艺术在我国近代音乐发展历程中有着光荣的记录和大量的积累。改革开放以后的新时期,由于社会文化生活的诸多变化,民歌合唱未能得到充分的发展,但这种具有独特民族文化内涵的艺术品种并未被淡忘。2008年6月7日和7月18日,我们在北京海淀剧院和天津剧院聆听了两场北京节日合唱团上演的部分民歌合唱节目。其中,旅美作曲家陈怡对贵州苗族《飞歌——登高山》与云南彝族《阿细跳乐》两种不同地域的民歌进行多声编配,创作了一部无伴奏合唱作品《飞歌与跳乐》,可谓是将特色独具的民歌音调和情感丰富的民歌意蕴进行了一次现代气息浓郁的多声诠释,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这部作品的主体内容可划分三个部分。开始4小节为引子,第一部分(5—24小节),音乐素材为贵州苗族民歌《飞歌——登高山》;第二部分(25—44小节),音乐素材为云南彝族民歌《阿细跳月》;第三部分(45—64小节),以纵向叠唱形式综合“飞歌”与“跳月”两种音乐素材。65小节是一个承上启下的小过渡。最后7小节为与引子呼应的尾声。音乐在此明晰的结构框架中顺序呈现、铺展而成。
以下从几方面简述聆听和分析这部合唱作品的点滴感受。
一、民歌意蕴的丰富多彩
合唱选取的两类民歌素材,一为贵州苗族民歌,一为云南彝族民歌,其中都蕴藉着缤纷的音响色彩和丰饶的文化传统。第一种民歌素材“飞歌”,大多流传于黔东南地区的山岗林野与田间地头,其节奏舒展、气息自由、旋律起伏性大,乐句之内多用上行或下行级进滑音,句尾收腔惯用甩音,终止时常附加一声高昂的呐喊,字里行间流露出热情奔放的率真特质,音乐呈高昂、浑然的气势,贵州台江地区的怡人山水和苗族人民的生活风俗在这优美、舒畅的歌儿中得以淋漓尽致的体现。
第二种民歌素材“跳乐”属民间歌舞活动,是云南彝族人民传统文化生活中的重要内容。“阿细跳乐”意为“跳欢乐”,也叫“跳乐”、“跳月”,是云南彝族支系阿细人和撒尼人生活习俗中喜爱的自娱游戏性民间舞蹈,流传于弥勒、路南、泸西、宜良、丘比、陆良等地区。歌舞时,男舞者身背大三弦或吹竹笛边奏边舞,女舞者拍手相迎,人们时而围圈,时而两排相对,跳动时双臂拍甩自如,转身轻盈敏捷,其音乐基调明快,多由笛子、月琴、三弦伴奏,舞蹈节奏明快、风格粗犷、情绪热烈,常给予观赏者以跃跃欲试之感召,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民间音乐从题材的角度确立了这部合唱作品的基调并对音乐风格有了多方面的影响,包括旋法、节奏、音色和音乐发展逻辑。两类民歌一为高亢的散板,自由的气息偏重抒情,一为欢乐的民间联欢,袒露奔放的情怀载歌载舞,两者有着不同的表现内容和音乐风格,但在乐音材料上又存在着有机的联系——由同一个大三和弦的分解音程铺展为民歌音调。作曲家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将两种素材进行了横向的组合及纵向的叠置,完成了对音乐表现的立体刻画。三段音乐建立在相同音乐材料、不同音乐基调和情感内涵的两种民歌素材基础上,或进行横向的对比式贯穿,或构成融合的纵向性和声,中间采用五声调式常有的“清角为宫”的转调手法,音乐在统一材料中发展变化,推动着情绪情感的逐层上扬,这种发展音乐的思维和手法中国人听来自然亲切。
二、民歌音调的多声调配
选取民歌素材进行艺术创作,必然要经过作曲家的选择、概括、提炼与再创造。作曲家以敏锐的音乐之耳,细腻地领略民间音乐的风格、神韵,体验和分析民歌音调的表情特征,在深入发掘原始民歌朴素内涵的基础上,以多样的手段将两首单旋律的民歌素材编织成一部立体型的多声合唱,力图在自己的再创作中一方面忠实地和艺术地再现这些美的音响,一方面为意蕴丰富的民间音乐加注多声的“混响”。
作品开始处,除使用一个常规的四部混声合唱队之外,再添加一个具有音乐基调呈示和铺垫性陈述功能的四部回声合唱队(Echoes),作曲家以常规合唱队与回声合唱队的融合,为细致的音乐表现和丰富的音响调配埋下伏笔。
“序”与“飞歌”第一段(1—19小节),合唱队与回声合唱队构建G大三和弦作为纵向的和声基础,音响雄厚、充沛,为女高音领唱承担着多声背景的衬托。此外,合唱中的女高音声部则在重要拍点上与领唱女高音进行了支声意味的呼应式契合。
“飞歌”第二段(20—22小节),合唱队主要发挥了为女高音领唱担任节奏性伴唱的功能,在此前提下内声部衍展出一条装饰性的旋律,此处的男低音声部如同交响乐队的低音提琴拨弦,为合唱队的节奏伴唱增添动感的同时,使音响的整体效果更为坚实、丰盈。结束处(23—24小节),配合女高音领唱运用自由气息演唱一个力度渐弱的甩腔,合唱队则灵活地变换角色而成为领唱旋律的装饰性助唱,轻柔抒情但却有一定的穿透力,好似彩带环绕着主要声部若隐若现地跳跃着一抹令人耳目一新的亮色。
“跳乐”开始(25—34小节),女声部承担“跳乐”主题,男声部继续之前的节奏性伴唱,此处男低音声部担当的和声基础则给予音乐以功能进行的明确性和充实音响的有力保障。此部分末乐句最后两拍(44小节),女声声部省略了徵—角大六度收束音程,给听者造成惯性听觉带来的期待感,而此时男声部则在这两拍的强位点上齐声喊出“hei!hei!”两声,这是模仿村寨男女青年相会时,女方拍着清脆的掌声跳出树林与男方欢歌起舞,曲调合着舞步,弦声扣着心声,间或爆发“哦!哦!”的吼声,此时正与跳舞情景相协调,第三部分女声声部的“飞歌”音调紧接第二声hei!在后半拍叠入唱响,从而使整曲的第二、第三两个部分在音乐上和情绪上取得了水到渠成式的自然对接。
三、民歌意蕴的现代诠释
1.有效调动音乐要素的艺术表现力。首先,音乐以速度的变化展示出其在时间维度中的流动:引子和“飞歌”第一段,坚毅、舒缓的行板(Andante),营造出大山的浑厚雄壮,在此背景中突出“飞歌”的高亢和宽广。“飞歌”第二段,伴随节拍与节奏音型的改变,速度以小快板?穴Allegretto?雪持续至“跳乐”的结束,各种音乐要素共同渲染了跃动、欢乐的情绪。第三部分,纵向综合“飞歌”和“跳乐”两种素材,在急板速度(Presto)中将全曲推向高潮。之后是与引子遥相呼应的尾声,作曲家则使用柔板(Adagio)速度将合唱收束在令人流连忘返的音乐氛围之中。
纵向不同声部间精致的力度布局也同样给音乐的发展带来张力。如全曲开始的引子,回声合唱先以pp力度开始,随后进入的混声合唱以mf力度唱出。在合唱队大三和弦的和声背景上,女声以f力度领唱,如此,两个合唱队构成的“背景”与“中景”与作为“前景”的领唱声部以渐强的力度搭建起一个错落有致的立体音响层次,作为全曲开篇的整体音响刻画出绵延伸展的大山形象。
此外,这首合唱在运用节奏、节拍的多样变化刻画形象上也比较突出。如“飞歌”的两个段落,第一段女声领唱是2/4拍,音乐在规范有序的强—弱张弛中平缓地展开;第二段,2/4节拍变为5/8节拍(2/8—3/8复合),与之同时变化的还有速度的加快与力度的加强以及时值短促、紧凑的节奏音型,从而使音乐整体跳出之前的安静祥和,造型为活泼、跳跃的动态形象,以此体现了少数民族人民日常劳动、生活的律动感,渲染出一种高涨和昂扬的情绪;之后两小节,音乐在3/4节拍中配合行板速度和舒展的节奏完成了此部分的甩腔收尾,由此可见作曲家在刻画音乐形象时所运用的综合手段是贴切而有效的。
2.有语义歌词与无语义歌词的交织。这部合唱作品只在第一部分的女高音领唱和尾声最后两小节的男高音声部用了有语义的“飞歌”歌词——“登高山,望远方,田里谷米黄!河水向东流,炊烟在飘荡,我要歌唱这美丽的家乡。”其余各段使用的或为单音节字母、或为无语义的拼音音节,塑造出音乐的弹性和动感,在听觉层面也赋予了合唱以鲜明的现代感受。
合唱第二部分,四声部相隔两个八度共唱“跳乐”主题,这里作曲家没有使用原民歌的歌词,而在每一小节用“la、li、ai、yi”四组字母音节为唱词,谱面上密密匝匝的音符与各类音节组合呈现出带有规律性的对应关系,如每一乐句收束的六度音程徴—角两音分别对应ai、yi发音。女声声部每一句以“la la la li la li ai yi”为歌词;男声声部每一句以“la la la li la li la li”为歌词,别有情趣。
第三部分,音乐在急板(presto)行进中达到全曲最后的高潮,人们纵情歌唱美丽的家乡、表达热爱生活的炽热情怀。男声“跳乐”主题继续la、li、ai、yi四种拼音组合的歌词,女声“飞歌”主题则持续唱出一个元音“ei”,使其后后倚音的贯串衔接更为紧凑,长音处气息更为舒展,旋律起伏错落有致,激情盎然。
以上,围绕民歌编配合唱《飞歌与跳乐》分析了作曲家如何将意蕴丰富的民歌音调与多样化的多声创作手段相结合,从而再创作出一部具有高雅脱俗艺术趣味的民歌合唱作品。我们注意到,作为我国当代严肃音乐创作中极富成就的领军人物之一,作曲家陈怡多年来以充沛的热情关注蕴藏丰厚的民族民间音乐,并以学者般的严谨、细致和艺术家的丰富想象,对其进行创造性的传承,给民族意蕴注入现代的容量。我们认为,作曲家创作于21世纪的这部民歌改编合唱作品,是对我国20世纪新音乐史中民歌合唱传统的继承和弘扬,无疑,对建设我国民族的与现代的音乐文化也将具有现实的借鉴价值与启示意义。
蔡 梦 首都师范大学音乐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
严雪娇 英国谢菲尔德大学音乐学院音乐表演硕士研究生 (特约编辑于庆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