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景林
清代宫廷画以帝王妃嫔的肖像画、宫廷的装饰和重大事件的纪实性创作为主,包括历史画、帝后肖像、生活画等,也包括一些写生画作,如马、鹿和犬等动物类写生册页。清代院画的最大特征是纪实和写真,在动物题材上,尤以郎世宁《八骏图》《百骏图》,艾启蒙《十骏犬图册》和王致诚《十骏马图册》等作品为著。虽然这些写生为主的动物画在清朝宫廷画中远不及人物画的成就,但仍不失为一批优秀作品,二者共同构建了清代院画中西合璧的面貌。
清代宫廷中喂养了众多供人玩赏的动物,每种动物都有专门的机构负责喂养,如东华门内有鹰房,御花园内有鹿苑等等。这些动物主要来自地方大吏、边疆王公的贺礼、进献及外国使臣的进贡,也有少部分是围猎或宫中派人捕购的。清顺治元年(1644年),满蒙旗人人关后,为了谨记“下马必亡”的祖训,继续保持八旗军的作战能力,同时也为了清王朝统治阶级游玩享受的需要,在东北和西北边陲伊犁等地建立了许多围场,供清朝王公贵族和军事人员习武和游猎。其中最著名的要数木兰围场,清代皇帝几乎每年秋天到此巡视习武,行围狩猎,此举既是清代帝王演练骑射的一种方式,也是笼络蒙古王公的政治需要。围场射猎需要猎犬,内务府下设内、外养狗处,分养玩赏狗与猎狗。清代宫中养狗兴起于雍正。雍正帝十分爱狗,曾亲自设计狗窝、狗笼、狗衣、狗垫,其尺寸、用料、样式、图案等,一丝不苟,并再三谕令相关机构、人员精心制作。乾隆帝爱狗不逊其父,为搜罗名犬,他甚至不惜向外番使臣点名要其贡犬。凡皇帝宠爱的猫、狗均冠以美名并绘人图画,艾启蒙所绘《十骏犬图册》和本文所述及的《舔犊贡犬图》(图1)正是这一类皇家猎犬和宠物犬的写真。此外,故宫博物院现藏的《猫犬名册》中,绘猫120余只,绘犬30余只,其名有:“墨喜”“水晶”“玫瑰”“杜鹃”“桃花”“喜姐”“如意”等,这些载人图册的猫狗均为中西名贵品种的皇家宠物。
常言道:“狗守夜,鸡司晨”、“马忠、羊孝、犬义”,民间有很多赞美狗的俗语。狗活泼可爱,而且机敏、通人性,具有不离不弃的优秀品德;狗是人们生活中忠诚的伙伴,也是中外绘画作品长盛不衰的题材。我国古代绘画传世名作中亦不乏此类题材,如唐代阎立本《獒犬职贡图》里的獒、周昉《簪花仕女图》的宠物犬、《元世祖出猎图》里的猎狗,宋代名家李迪则更是以画狗而出名。这些作品中描绘了各色俊犬,品种不同,形态各异,神采飞扬。《舔犊贡犬图》以狗的家庭为主题,场景充满了和谐温馨的亲情。从画面中的狗的形态来看,作品描绘的犬种是一直生活在土耳其的安娜图牧羊犬。它拥有充足的骨量、肌肉发达的身躯和结实的头部。这种犬警觉且聪明勇敢,而且适应性很强;它非常忠减,会对陌生人持保留态度,天生具有很强的领地保护观念,而且速度很快,具有非常强的耐力。从前,这种犬作为军犬之用,现在人们用它来牧羊。
《舔犊贡犬图》宽66厘米,纵45厘米,绢本设色大镜片,以狗的一家为对象。狗爸爸四肢强健,尾巴很长,高大,壮实、有力,威武而警觉,透着无畏的英雄气概;狗妈妈天生具有保护性,显得平静而谨慎;狗宝宝活泼而敏捷,似乎刚刚淘气、犯了什么错,有点怯生生似忐忑,有着孩子气的无邪。它们优游、嬉戏于山水林泉之间,一派和谐而宁静的盛世太平景象。画面设色以青绿着色和浅绛渲染相结合,冷暖色调和谐呼应,笔法灵活多变。树木枝干遒劲,俯仰呼应,树叶墨色层层细细点出,团团簇簇;河岸坡石或以干笔皴擦,或青绿烘染,草丛植被细笔勾画。俗语说:“画人莫画手,画兽莫画狗,画树莫画柳,一画便出丑。”《韩非子》中有一个“犬马难,鬼魅易”的故事也是说明这个道理。狗是每个人都见过且非常熟悉的,也是表情丰富的动物,和人最为熟悉亲近,因此,绘画上予以精彩的表现也更具挑战性,要画得神态活现跃然纸上是难乎其难的。在这里,画家运用中国的毛笔、纸绢和色彩,以欧洲的绘画方法表现动物的解剖结构、体积感和皮毛质感,使得笔下的狗狗们形象造型精准、比例恰当、凹凸有致、神态各异,尤其是这个狗家族每个成员的表情刻画,鼻近褐色或者纯黑色,口吻强健有力,在暗褐色、杏仁型的眼神予以不同的年龄和阅历,或平稳谨慎,或活泼稚拙,充溢着浓浓的人性关怀(图2)。再者,狗的身体结构隐于皮毛,中国绘画采用单线白描来勾勒物象轮廓的传统方法不能详尽,而水墨渲染很容易造成结构的臃肿,在这里,画家设色稠厚,以明暗关系和笔触倾力于动物皮毛质感的表现,丝毛细密,毛很厚很柔软,似乎伸手可及,呼之欲出。
与此对应的背景的坡石、树木画法则仍遵循中国传统绘画技法。皴、擦、点、染,中规中矩,丝丝入扣,与主体形成虚实强烈的反差,给人耳目一新的视觉感受。郎世宁的传世作品中,有很大一部分的作品背景是如意馆的其他画师或弟子合作配景,一方面,这样的分工使得各司其能,学有所专;另一方面,宫廷大量的绘画人物使得擅长西画的少数人才不能暇顾,尤其是郎世宁晚年时,体能和精力有所不逮,合作完成也就在所难免了。一幅同样精彩的狗,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画花底仙龙图》(图3),可以对郎世宁动物神态的刻画作出最好的诠释:此帧画一只褐色驯犬徘徊于碧桃湖石之间,尾巴翘起,头略侧向后方,似乎正在行进之中被其他事物吸引而停下张望,模样十分可爱。小狗眼睛上的光影与毛色光泽都有着和《舔犊贡犬图》中相接近的西洋光影处理。郎世宁的瑞兽类动物作品基本图式为一株古木下或山间坡石上,出没着出双入对的瑞兽,在《百骏图》(图4)中的类似构图是我们可以找到的很好的例证,这样的构图可以将动物们很好地置放在树木之下、坡石之上、山水之间,一切皆自然而和谐。画家作这样的安排,恰好抓住了中国平民百姓所崇尚“意必吉祥”的心理,使整幅画面洋溢着浓浓的祥瑞之气!
自传教士来到中国,西方的绘画技术也逐渐传入中国。一些具有高水平西洋画艺的传教士得到中国高层统治者认可,而成为宫廷的御用画家。
郎世宁虽然以传教士的身份来中国,但在康熙、雍正、乾隆_一代对基督教的压制中,他并没有被逐出紫禁城,反而极受礼遇,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他在清宫中宫廷画师的身份。1757年,乾隆帝曾为郎世宁举办七十岁大寿,作为画师,最后能官至三品的郎世宁,于1766年在中国去世并追封侍郎衔,这些足以证明他在宫中颇受礼遇及恩宠,不仅在西方传教士中就是国内宫廷画师也是绝无仅有。清代院画之主旨无非皇权崇拜,自我标榜,或歌功颂德、或意必吉祥,以近乎命名创作为主题,以顺应皇家的精神意愿为宗旨。宫廷画家的职责和工作,却要完全按照中国的习惯和皇帝的审美行事。中西合璧的画风既新颖又符合中国传统的审美情趣,但相近的构图和表现手法的程序化和装饰性无疑也在创作过程中显露出来,虽为缺憾但也不失为清代院画的一个特征。郎世宁从意大利来到中国,以画供奉内廷,从“中西合璧”到“洋为中用”,他所臣服的是中国标准,就其个人际遇而言,也有愿效犬马之劳的知遇感恩。《舔犊贡犬图》以中国画的意趣为旨归,不仅是将山水、动植物当作自然存在之物,更是要赋予所绘对象以某种喻意。作品通过对贡犬一家子的一丝不苟的描绘,体现了天地间造化万物的和谐共存关系,洋溢着一派喜庆祥瑞的庙堂之气。《舔犊贡犬图》这幅作品并非单纯是动物的描绘,同时也蕴含有歌功颂德、博取皇帝欢心的意味。郎世宁以画艺供奉宫廷,堪称所有传教士画师中的翘楚,他和他的弟子助手们,用中国的毛笔、纸绢和颜料,以一生的工作纪录了清代初中期宫廷人物与景色。郎世宁,在清廷终其一生的传教士画家,意味着一个时代的开始,无论其人其艺俱为中国美术史上的一段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