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宗义
我在半夜时惊醒了。我睁大眼睛的瞬间,听见大门“吱呀”一声。我分得很清楚,是关门的声音。有人进来了。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我估计是小偷。我们家五口人,爸爸、妈妈和我们三兄妹。我爸爸三个月前出了门,在很远的地方搞“建设”,我妈妈睡在隔壁的卧室里,她白天劳动累,天一黑就睡了。我们三兄妹此时都睡在这张木板床上。
门外有狗吠声。显然,进我家来的人惊动了村里的狗。
我准备喊妈妈,但我没喊,跳下了床。我是家里的长子,十三岁了,我想抓个小偷让家里人瞧瞧。可我错了,进屋来的人是妈妈。
我不相信这人是妈妈,但这人就是妈妈,千真万确。我不相信妈妈做的事是真的,但妈妈真的做了。在我走进妈妈卧室的刹那,我发出了惊呼声。接着妈妈捂紧了我的嘴巴。
我的妈妈半夜时竟然偷了集体刚成熟的麦穗子。她把麦穗子放在她卧室的墙角里,我进来时她就蹲在那儿不停地揉搓。
我妈妈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她是生产队劳动模范,是先进个人,墙壁上贴的都是她的奖状。她是我们兄妹的骄傲,也是我们在同学们面前的自信。
我知道妈妈捂我嘴巴的意思,她不想我说话。妈妈瞧着我的眼睛,我瞧着妈妈的眼睛。我发现妈妈的眼光里有期盼,有自责,有无奈,还有一种可怜。妈妈的眼睛会说话,我只好用说话的眼睛回答妈妈。见我点头了,妈妈才松开手。
这晚,妈妈要我跟她睡在一起。妈妈吹熄了煤油灯,我的眼前是一片黑暗。我睡不着,妈妈也没睡着。妈妈的叹息与屋外的夜风连在一起。突然妈妈伸出膀子,让我枕在她的臂弯里。我望着瓦缝里的残月,一直望着,直到最后睡着了。
我醒来时是第二天上午。我见弟妹们上学去了,妈妈到生产队上工去了。不过对我来说这不重要,我这时只想知道那堆麦穗子还在不在。结果墙角里什么都没有,空空的,地面上干干净净。肯定是妈妈把它们藏起来了。我在家里到处寻找,寻遍了都没有。我把搜寻范围扩大到屋外,还是没有。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失望的感觉。
所以一会儿妈妈回来时,我就质问妈妈为什么要扔掉那些东西。我没想到妈妈反而一脸惊讶地质问我是什么东西。见我说出那东西的名字时,妈妈特别生气,骂了我两句,还举起拳头要打我,但最终妈妈放下了拳头。妈妈好心开导我,说我昨晚一定看花了眼,是梦游了。妈妈还故意摸我的额头,看我是不是感冒烧昏了脑子。一切显得什么事都没发生,纯粹是我在乱说。妈妈为什么做错事不敢承认呢?记忆中,这不是妈妈的性格和处事方式。
我想,妈妈肯定有难言之隐。我说:妈妈,我现在不想知道这件事,等我懂事后告诉我可以吗?
妈妈轻轻地摸我的头,夸我懂事。在我离开的时候,妈妈说:儿子,等你长大了,你会懂的。我看见,妈妈在我离开时对我微笑了。
以后,我真的再没有向妈妈提起过这件事了。直到我初中毕业时,有一天跟妈妈一起散步,我无意中提起了这件事。我看见妈妈的脸一下子惨白了。妈妈没有回答我,而是凝望着远处的山峦,默默地走开了。我快步追上去。妈妈说:儿子,到你高中毕业时,我就告诉你。但高中毕业时,妈妈还是没有告诉我。她当时望着南飞的大雁,突然流了泪。我说:妈妈,我没要你说出那件事啊。妈妈说:我想说,但不是这个时候。等你大学毕业时,我一定告诉你真相,解开你心里这些年藏着的疙瘩。可是等我大学毕业时,我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应该说我这时真正懂事了,似乎明白了妈妈不说的道理。而妈妈,这个时候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走路有气无力,苦难和沧桑变成深深的皱纹,都写在她的脸上。
可妈妈没忘这件事。有一天,我从工作的省城回家,妈妈突然向我提起这件事。我慌忙握紧妈妈的手,求妈妈不要说出来,说自己早懂了。妈妈反问我懂了什么,妈妈逼我说出来让她听听。我不能说,我给妈妈跪了下去。但妈妈还是继续逼我说,我于是跑了出去。第二天一早,我返回了省城。
我万没想到这是我跟妈妈的最后一别。这年冬天妈妈去世了。妈妈死在医院里。妈妈病在医院时我正在出差,等我赶回来的时候,妈妈已经闭上了眼睛。妹妹告诉我,说妈媽临死时告诉她,我们兄妹三个能活到今天,应该感谢当年她偷的那些麦穗子。我悲痛欲绝。我说:我苦难的妈妈,儿子早知道了,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