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永刚:父亲钱学森牵着我的手

2012-04-29 00:44蔡恒胜
领导文萃 2012年6期
关键词:小手形象思维读书

蔡恒胜

小时候,我敬佩父亲,因为父亲好像一棵大树,我是歇在大树上的小鸟,有繁茂的枝叶遮挡,不必担心风雪骄阳;父亲又好像一座大山,我是依傍着大山的小草,有了大山的滋养,才能无忧无虑地生长。

那是1955年9月17日,父亲的大手牵着我的小手,和妈妈、妹妹一起登上了“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我那时才7岁,还不能理解“回国”的意义。只知道父亲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父亲带我去的地方一定很好、很美。

我们来到北京后,先在北京饭店暂住,不久就落户到了中关村14号楼。那时,我对中国的一切都很新奇。我们住在中国科学院最好的住宅里,足足有五间房子,还有卫生间和厨房,可是做饭既不是煤气,也不是电炉,而是烧煤,但父亲和妈妈都很愉快,因为这里毕竟是自己的国土,自己的家。

记得回国之初,吃早饭时,桌上摆着冒着热气的牛奶,大人叫我们喝,我们不敢,因为在美国喝的牛奶是凉的,桌上的牛奶在我眼中不是“真”牛奶。我跟妹妹交流着,被懂英文的朱兆祥叔叔听到,引起大人们一阵大笑。

我那时对中国还很不了解。加上刚从美国归来,我基本上只会讲英语,和同学老师交流很困难,更不要说听课、学习了,因而很需要父亲的大手牵着我的小手走过这段艰难之路。可这时的父亲却非常忙,他正为组建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奔波。在他领导下,力学所发展之快,超出很多人的预料。他还参加了《1956-1967年十二年科学技术发展规划》的制定。他给科学家们讲电子计算机,讲火箭与导弹的原理,这些在当时的中国还很少有人了解。

那时,他为了工作,不仅经常废寝忘食,还要出差。到哪里去,去多长时间,不仅不告诉我,连妈妈也不知道。有时几个月都找不到人。回家时,又常常穿着厚厚的大皮袄、大皮靴,活像我在画册中看到的爱斯基摩人。那时,我只知道,他是一个研究飞行器的科学家,具体在做什么,别说是我,就连妈妈也不清楚。那时保密制度非常严格,就连周恩来总理的夫人邓颖超有时也把我父亲和钱三强的工作弄混。父亲做解释,她哈哈大笑说:“都怪恩来,从来不告诉我你们具体是干什么的,我才会弄混……”

父亲的工作这样繁重、忙碌,从那时起,父亲的大手很少再牵着我的小手,漫步人生路,但他却用另一只无形的手,继续引领着我,这就是他那潜移默化的影响。这种影响是多方面的。父亲是一个多才多艺、眼界非常宽、看得非常远的人。他曾经多次提出,科技创新人才要具备两个能力:一是形象思维的能力,二是逻辑思维的能力,这两种能力都需要后天的培养、教育。他自己就是这么走过来的。父亲上中学时,爷爷让他学理科,但在寒暑假让他学画画、学乐器、学书法。因此,父亲青少年时期在形象思维方面所受到的训练,要远远大于其他人。当父亲把自己的这段家教故事告诉冯·卡门教授时,他赞叹地说:“你的爸爸了不起!”

除了形象思维,当然还有逻辑思维能力的培养,而能让这两种思维方式都得到训练的,是书。读书是我们家的“家风”,我从这个家里受到的最大影响是对书的热爱。父亲是一个非常爱读书的人,他读书的范围非常广,早在高中一年级,他就读了介绍相对论的书。在交通大学读书时,他读过俄国马克思主义早期传播者普列汉诺夫的《艺术论》。父亲和母亲很重视培养我的读书爱好。回国的时候,尽管行李很多,父母还是给我和妹妹带了不少精美的图书,尤其是科普读物。在父亲的影响下,在这种家风的熏陶下,我也养成了爱读书的习惯。现在只要有喜欢的书,不管有用没用,都买回来读,毫无功利目的。这对我的成长起了很大的作用。

我很快就适应了国内的学习和生活。父亲晚年时,有一次和我聊天,他很感慨地说:“你小的时候我工作特别忙,就顾不上你了。如果我们一个星期就做一道题,不论数学、物理、化学的,相信到你高中毕业时,全国的大学任你挑。”可惜,时光不会倒流,就算是能够倒流,他仍然会那样忙,他的这番话,说明他从内心深处是关心我的。

十年动乱时期,我正在上高中。那时的大学都“停课闹革命”了,我不甘心荒废时光,正好部队到学校来征兵,我就参军去了。父亲对我的选择只说了句:“你如果真的想去,你就去吧!闯一闯,好好干!”在部队,我没有靠父亲的名望、地位和关系去谋点儿什么“特殊照顾”,但是他的话一直支撑着我度过那段在十年动乱的阴霾下并不平静的戎马生活。

等到1977年恢复高考时,我已经快30岁了。如果倒退10年,凭我平时的成绩,考上个名牌大学是不成问题的。但是10年了,我的外语都“还给”老师了,能不能考上,真的没有把握。但我不甘心,仍然要试一试。我想到,父亲一生都在不断地学习,不断从新的知识里汲取营养。他非常欣赏清华大学的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我更要不服“老”,凭着在部队做技术工作,数理化还有些底子,再加上从小爱读书,有些“童子功”,总算考上了大学。尽管和父亲不能比,他进入交大的时候才18岁,但是他还是很为我高兴。

1982年,父亲退出了第一线,他的腰有些弯了,手也不那么有力了,而我的手也不再是被父亲牵着的小手了。

有一次,父亲在翻看介绍他生平的图书时,对我说:“这些书都是说我这个好那个好、这个行那个行,对人没有启发性。我不是天才。要说说我为什么能取得那些成就,要说说里头的道理和规律性。”我想,父亲能够取得成就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善于用系统科学的理论观察和分析问题。

他晚年虽然卧床了,但他的头脑不仅没有“卧床”,更加关注那些影响国家前途的大事,尤其是中国的教育。他多次和我谈到这个话题。他认为中国的学校没有形成培养创造性人才的机制。他说过:“讲科技创新首先要进行形象思维,要善于联想,提出假设后再用严密的逻辑思维证明。要是连假设都没有,何来证明?现在许多家长也让自己的孩子学,但很功利,弹钢琴、学声乐,都是为了考级、升学时加分。我们那时候哪有级啊?我父亲要我学画画,学到哪儿算哪儿。”

2009年10月31日,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他再也不会牵着我的手走人生之路,再也不会用语言给我讲述人生的哲理。但我总感到,他过去是一棵大树、一座山,现在又如一颗恒星,有一种永存的、无形的“引力”。这就是他的学识、他的风范、他的思想、他的精神。我会继续在他的“引力场”中前行。

(摘自《文汇读书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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