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淘
本名马天牧,生于20世纪80年代,硕士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人民文学》杂志社编辑。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班。曾获全国第三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首届青春文学大奖赛金奖、首届《红豆》青春长篇小说大赛二等奖、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著有随笔集《蓝色发带》,长篇小说《飞走的是树,留下的是鸟》《慢慢爱》,小说集《火星女孩的地球经历》,散文集《成长的烦恼》等多部作品。
今年六月之前,我尚不知中国有个地方叫阿荣旗。孤陋寡闻的我,甚至弄不清“旗”这个建制的概念。后来我知道阿荣旗在比我的故乡哈尔滨还要往北的北方,从北京坐飞机,从哈尔滨坐火车,再从齐齐哈尔坐汽车,就这样一程一程,又是陆又是空,辗转来到阿荣旗。
应该说,从坐上阿荣旗旗委宣传部来齐齐哈尔接我们的小车上,我就已经来到“我们阿荣旗”了。来接我们的人,是那么热爱自己的故乡。他为自己是阿荣旗人的那份自豪,大大方方地写在脸上。当汽车行驶在齐齐哈尔的街道上,看到显得有些乱糟糟的地方,他就叹息地说,这黑龙江和我们阿荣旗可真不一样!当车子开到与阿荣旗比邻的甘南,听闻同行者说甘南有变化时,他则很包容地一笑,用欲扬先抑的口气说,这几年甘南确实变化挺大,但是(这个但是非常重要)你看,还是不如阿荣旗啊!为了证实自己的准确评价,他还特意说了一句:“这是甘南的朋友说的!”
在一个热爱故乡之人先声夺人的引领下,我来到了阿荣旗。果然,放眼望去,视野是这么辽阔,高山、草地、大片的白桦林纤细而桀骜地见证着喧哗与寂寥,其超凡脱俗之美,令人只能用无语的凝视来赞美。茂密的树林,清澈的河水,野花和青草面目清新。道路宽敞洁净,边远之地,人们的生活呈现了一种自在和安详。这个叫做阿荣旗的小地方,竟是以一种苍茫和雄浑静美,让人眼前为之一亮。
这是一个铭记着风骨与情操的城市。最生动感人的雕像是抗联将士;最大的纪念馆是呼伦贝尔东北抗联纪念馆;最大的广场是王杰广场。也许,这些都不是刻意为之,却恰恰衬出了这个地方的胸襟和气魄。这里的人们没有忘记为这块土地献出青春和生命的人。上世纪艰苦卓绝的抗日烽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时代英模,这些早已消逝在历史深处的生命,依旧以其刚劲的气节和悲壮的牺牲,为阿荣旗人铭记。英雄豪杰的英姿,化为永恒的定格,当年的回肠荡气,已经氤氲成一种无形的精神和气韵,永远地留在呼伦贝尔阿荣旗这片神奇的热土上。无论是抵御外辱马上挥刀奔驰的抗联将士,还是厚嘴唇样子忠厚的年轻战士王杰,他们都是阿荣旗永远的居民。岁月的上游,他们青铜的目光,一直深情地注视着这里百姓们的岁月和生活。他们是这里的孩子和老人、男人和女人耳熟能详的亲人,他们不在户籍之中,不在屋檐之下,却也是“我们阿荣旗的”。
在阿荣旗度过的几天是难忘的。无论是自然风貌还是这里的历史底蕴,从库伦沟林场到王杰广场,从幼儿园到老人们怡然聊天的广场,安宁与素朴衔接,清净与旷达同在,一点也没有张扬的小地方,却荡涤着一种大气和敞亮。
从此,在我的履历中,又多了一个叫做阿荣旗的地方。我记得那里的山高水长。那带有英气的女旗长和另一位漂亮的女官员,一直陪伴着我们。在阿荣旗的蓝天白云下,她们自然、真诚,有女子的体贴又毫无造作之气。分别时,她们说:“任何时候,阿荣旗都欢迎你们。”向我们挥手告别时,阿荣旗天空蔚蓝,成群的鸟儿,就像能听懂她们的话语,天真而欢快,呼啦啦地,从她们的头顶飞过。
散漫草原
草原和電视里一样,绿色的,很大。这描述听起来干巴巴,很有些倒胃口的意思,但却是真实直白的。这个时代已经鲜有什么直到最后一刻才揭开的惊喜,来草原之前,我一定可以通过其他渠道了解它大概的样子,这不麻烦,我家有电视。镜头虽是方寸之间的间接经验,能传递的信息量却不容小觑,它往往反复甄选,在最美的时候旷日持久地拍摄,经过剪辑等等后期处理,宛如将一块花布拾掇成一件衣裳。所以很多时候,置身真切的景物中,反而生出些许失望,不过尔尔,没电视里透亮,没电视里雄浑,没电视里碧波荡漾。不期而遇的是生活照,电视里见过的是艺术照。
草原只能和电视里一样,生活照艺术照一个样。它那么大,那么绿,你怎么给它涂脂抹粉呢?它太庞大太单调了,你想动手脚也只能死心了。
一路舟车到草原深处,车窗外是草原,下车的地方也是草原。我无法明了为何要在此处停车,从草原来,到草原去,这里仿佛四周都是南方的北极,随便转动方向都是草原。
没有景点,没有一块大石碑写着“草原”二字,平铺直叙上来就是一片片没完没了的绿波浪。草原和森林衔接得那么自然,向窗外望去,组团出现的白桦林,就像从画布上集体出逃而来,它们身姿挺拔婀娜,站在一片寂静之中。还有河水,草原上的河流蜿蜒,野性中带着静美,自如中又好像有伤感。任凭你形容它玉带或者什么别的,它只是默默地向前流动。一代代的牧人,马匹和牛羊,岁月变迁世事沧桑,都在这河水的目睹之中流淌。与之前设想的畅快不同,面对无限延续扩张的草原,心情竟不是成分单一的欢愉。我审视着草原,无法忽略自己和这辽阔的美之间的距离。是六月,无遮无挡的草原上,太阳也撒欢地闪耀着。我必须戴墨镜打阳伞,不然是真睁不开眼,没法假装泰然自若。这里蓝天、白云、红太阳、青草地,一切完美至极,就多一个全副武装闯进来的我,假模假式发出亲近自然的感慨。
目之所及全被绿色覆盖,极目远眺也与近景相似,绿,蓬勃的,自在的,不由分说的绿遮蔽眼前。无所谓四面八方,所有方向整齐划一,以意犹未尽的绿回答着全部的问题。那些草单棵是正常的,集合在一起好像疯了,以一种积少成多的壮观方式呈现着团结就是力量。无风时静穆,有风吹过便训练有素地向同一方向鞠躬,苍凉,粗狂,又隐约体现着某种纪律。牧人在此出现是天人合一,而阳伞墨镜之流昭示着掩饰不了的过客身份。远处有羊群,横七竖八卧在那儿,像盖帘上随便摆放的饺子。对这真正草原的主人,我心怀忐忑和畏惧,想上前合个影,又怕扫了它们晒太阳的雅兴。直到来到牧人们的聚居区,才敢抱起蒙古包前一只瘸腿的小羊羔合影。我强势地搬起那只有点一瘸一拐的小家伙,恶俗地显示着人类的霸道,我不能白来,我必须得照个相。蒙古族的老阿妈笑着看我折腾她家的羊,她说蒙语,我听得到,却都不懂,能还回去的只有笑容。然而我不会像她那么笑,露出许多牙齿,眼睛鼻子嘴一起笑,持续地不僵硬地笑。我只会笑一下,歇一会儿,再笑一下,连续的笑在我脸上很可疑,我无法自然完成,我被她笑得有些焦虑了。在我固有的审美体系里,老阿妈不美,深色的皮肤显出风餐露宿的味道,皱纹、晒斑,是我舍得花钱买护肤品以求避免的样子。她身旁奔跑着的几个孩子也是那种红红的脸膛,牧区人的皮肤仿佛生来就老了,他们必须强韧,没法矫情得吹弹可破。可是他们的笑那么年轻,是孩童才有的笑,没有一丝暮气也丁点假都不掺。那种美没被规划和改造,不需维护和探讨,与蓝天白云青草相匹配,是超级限量版,复刻无效。
太阳到了草原也成了早来晚走的先进工作者,丝毫不着急下班。已是傍晚,却不见黑,我趁着天光到外边走走,却屁滚尿流跑回宾馆到处找蚊香。草窠子里蚊子多得可以组成战队,我身着长衣长裤,神经质地挥舞着艾蒿,却依然被咬得浑身奇痒。眼见它们在眼前晃来晃去喝我的血,却奈何不了。那个傍晚,我成为真正的弱者,根本斗不过蚊子。它落在哪里呢,这儿无依无靠,你无法把它拍死在书柜上,也不能开着空调制约它咬你。在这自由的草原,蚊子为刀俎,我为鱼肉,没有道理可讲。
如今已经两个月了,被叮咬的痕迹还在,提醒我别忘了呼伦贝尔蚊子的厉害。而我坐在北京燥热的夏天里,回想短暂的草原之行。呼伦贝尔,这由两个湖泊名字组合而成的四个字,有一种悠扬和神秘,听着和我车水马龙中规中矩的故乡那么遥远,好像和格拉纳达是一个国家的,对我来说,是真正的远方。虽然从地理意义上,这里和我的故乡一样,被划入祖国的北方。可是呼伦贝尔,它虽然也是城市的名字,却更容易让人想起草原。而草原,不仅仅是长调牧歌、蓝天白云、马群毡房,这里深埋着历史和岁月,繁衍与生殖,爱与怜悯,单纯与明净,故乡和家园,自然和生灵。一种包容、丰饶而又深邃、辽远,让人如鲠在喉,正在渐行渐远地壮美和忧伤。(责任编辑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