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安岭我的家

2012-04-29 00:44孙志英李靖国
青年作家 2012年6期
关键词:王叔淑珍英子

孙志英 李靖国

温馨的“七间房”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娘带着我和哥,在一年中最冷的季节,从河北南皮老家千里迢迢赶往北国边陲大兴安岭——爸在大兴安岭林区当伐木工。

清晨七时许,火车“吭哧”“吭哧”地吐着白气,缓缓地停靠在一个简陋的小车站。站牌上写着“原林-爱林-库都尔”。

车门刚打开,一股寒流袭来,娘仨打了个寒战,娘随即喊道:“志轩,快下去!快点,快点,就停一分钟!”

哥急忙从车门跳下,摔在厚厚的积雪上:“娘,小心啊!离地很高呢!”

“接住英子,接住英子!”娘举着我大声喊。

哥极力伸出双手,根本够不着。

顷刻间,娘抱着我连同行李一起滚落在地。

“呜——!”火车启动了。

“哧——!”一阵气浪。

娘惊恐地拉着我们一退再退。

“这是嘛地方呀?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娘紧张了,左顾右盼。

“哥,你看这木头堆得像座山!”我兴奋地说。

“是啊,真多呀!”哥看着左边堆积如山的木材。

“志轩,帽子带系上!英子,手揣兜里!真冷啊!”娘冻得哆哆嗦嗦。

一丝风都没有,却出奇的冷。

简陋的储木场办公室:几块木板搭了张床,床上摊着皱巴巴的被褥;墙角两块木板一搭就是一张小饭桌,上面放着一盏煤油灯。

“我爸怎么还不来呀?信儿捎到了吗?”哥着急了。

“我也急啊,老在这儿也不是回事啊!”娘皱着眉头。

门突然开了,一股阴森的白气裹挟着一阵寒流,似乎滚进来一个大雪球。

娘仨一怔。

正诧异间,“雪球”摘下帽子,抹一把满脸的霜雪,脱掉光板皮袄。

娘大惊:“是你爸!怎么皮袄反着穿,帽上身上全是雪,像个雪球似的?!”

“英子,快过来,让爸亲亲!……给你钱!”爸扔给娘一个蓝包袱皮。

“我一会儿还得跟‘套子车回山上,计件,耽误一天六七块呢!再说,完不成任务,拖全段后腿……明儿有人带你们去‘七间房。缺嘛就去贸易局买。桦子先烧邻居的,以后再还他们。志轩,帮你娘收拾收拾。我得走了。”

“嘛时候再回来呀?”娘追到门口。

“过年吧!过年才会放几天假。现在是伐木的黄金季节,耽误不起呀!”爸头也不回,走了。

小型牧养场附近,一栋木刻楞房。

“孙嫂,进来吧!第四个门就是。”爸的工友陈叔带着我们进了黑黢黢的走廊。

“老刘婆子,老王婆子,都给我滚出来!来新邻居了!”

各家的门都推开了。

“一听就知道是陈麻子!踪下来干啥?”

“拉苞米面。哎呀妈呀!老刘婆子这脸擦得像猴子屁股!胭脂不要钱啊?”陈叔笑着往外走。

“找削(东北方言,意为“找打”)啊?”刘婶追上去一阵拳打脚踢。

“嘿嘿!打是亲骂是爱!再来两下!来呀,来呀!”陈叔边喊边往外跑。

“嫂子,关里来的吧?穿这么少!我先抱样子点火,暖和了才能收拾啊!”

“我去拿维达罗(水桶)、扫帚、抹布。”

“小子,跟婶去马圈抱干草!嫂子,你用包袱皮缝个大布袋——装上草铺床可软和了。”

邻居们分头行动去了。

娘转身打量小屋:靠火墙的一面,用木板搭成一面通铺,占去了房间的二分之一;另一面木板间壁的墙角,两块板搭成一张方桌;窗玻璃上结了厚厚的霜,屋子里光线很暗。这就是我们那时的家。

炉子里“噼啪噼啪”地燃起了火,尘土扫净了,桌子抹了,小屋变得暖暖和和、干干净净了。

“嫂子,这是大馇子,有沙子,多淘几遍,煮上吧!”

“嫂子,这是土豆,削了皮切丝、切片都可以,炒了吃。”

“嫂子,这是油盐酱醋、锅碗瓢盆,放这儿了。一会儿吃了饭睡会儿觉吧,我去抱条厚被,再拿几个枕头来!”

娘千恩万谢。这个家大伙儿帮着支起来了。

“志轩啊!咱来对喽!这里的天儿冷,可人心热乎呀!多好的邻居呀!”娘满脸高兴。

我渐渐地跟邻居们热络起来。

“英子,过婶儿这儿来吃吧!我炖了蘑菇。”

“英子,大娘这儿有糖。”

这天午后,我正在走廊玩,一位高挑的阿姨走过来。

“你是英子,我没说错吧?”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看着我笑。

“你是白雪公主吧?”

“哈哈,你见过白雪公主吗?”阿姨笑弯了腰,面颊上的一对小酒窝一跳一跳的。

“我见过,就是你!”

“英子,跟谁说话呀?”娘走出门。

“哎呀!这阿姨真漂亮!”

“嫂子,我是淑珍,就住你隔壁。早就听到英子的声音了,一直没空过来。今天忙完了,给孩子买了包糖,提前回来了。”淑珍阿姨把糖递给我。

“快谢谢阿姨!请阿姨进来坐!”

“不了,一会儿还要加班。我在林场当会计,这个季节最忙了,等有空再来坐。”

一连几天,大人下班的时候,我总在走廊转悠,希望能再看到“白雪公主”。

一周后的深夜,隔壁传来隐隐的抽泣声。娘犹豫了几次,还是不敢过去打扰。

第二天一早,哥上学了。这时,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一阵敲门声。

“淑珍,淑珍!开门呐!开门!”

“没动静?!怎么办?!撬门吧!”

“撬吧,再等要出事了!”

邻居们紧张地跑过来。

“淑珍,淑珍,给嫂子开门!”

一个男孩拿着撬棍跑过来。“咔嚓”一声,门被撬开了。

淑珍穿着整齐,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

“淑珍,你可别吓唬嫂子啊!快醒醒!”婶娘们带着哭腔。

李婶一眼看到墙角的安眠药空瓶:“她吃药了!”

“快套马爬犁,快!”大家有些手忙脚乱了。

“淑珍,醒醒,醒醒!咱上医院,上医院!”

邻居们用棉被把淑珍阿姨裹起来,抬上了马爬犁。

两天后,邻居们抱着衣物,搀扶着虚弱的淑珍阿姨回来了。

“让淑珍在我这儿喝碗热乎粥吧!”娘说。

“好,我去炒俩鸡蛋!”

“我拌个白菜丝!败火。”

“我炖点酸菜粉!得吃点肉,补补身子。”

“晚上谁陪淑珍啊?”

“一家一天吧!”

“我!我跟阿姨睡!”我抢着说。

“就让英子跟我睡。你们也放心吧!”淑珍阿姨终于开口了。

“好,就这么着!”大家赶紧忙活去了。

“淑珍啊,你怎么这样傻呀?又不是见不着了,离得又不远!你可以去,他也可以来啊!值得搭上命吗?你父母要是没了你,可怎么活呀!”娘拉起阿姨的手。

“嫂子,难啊!地儿离得是不远,可那是两个国家啊,不能随便来往的!他为什么不见我一面再走呢?什么事这么急呀!我接到信,他……他已经走了两天了!”阿姨又流泪了。

阿廖沙坐在国际列车上,痛苦地望着窗外。他一夜没合眼,几个小时后就到边界小城满洲里了。他带着万般无奈和无限深情,来不及与心上人淑珍告别,就与他的同行——苏联专家们——匆匆踏上了归途。

“七间房”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昏暗的走廊里传出各家的嬉戏声。

快过年了,山上当班的老爷们儿们下山了。

“老刘婆子,拿根葱来!快点,快点!油倒锅了,快着火了!”东头第一家的王叔推开了隔壁的门。

刘婶正在剁饺子馅。刘叔紧贴着刘婶站着,手指拨着刘婶的后脖。

“哎呀妈呀!大白天整这个景!没看着啊!快给根葱,我麻溜地走!”王叔耍着贫嘴。

“缺德玩意儿!地下一大捆葱看不着,净看那没用的!”刘婶笑骂着,踢过去一捆葱。

西头第六家的张大爷,慢条斯理地推开隔壁的门:“弟妹,你张嫂让我要点酱油。做啥好吃的,这么香?”

“给,大哥,都拿去!”赵婶递过一瓶酱油。

“大哥,进来喝两盅,我拌了粉皮儿。”赵叔递过酒杯。

娘捞了一碗饺子:“志轩,趁热给淑珍阿姨送去。”

“我去,我去!”我鞋都没穿,抢过碗就去推阿姨的门。

“阿姨,给你饺子。”

淑珍阿姨满脸泪痕:“英子,咱俩一块儿吃吧!”

“好,我回去拿碗。”

“娘,我的碗呢?我去淑珍阿姨家吃。”

“别捣乱你阿姨了,让她歇会儿吧!”

“阿姨哭了。”

“哦——!”娘转头看着爸。

片刻,爸伸出头喊:“张哥,你过来一下!”

“啥事啊?还非得过去说!”张大爷过来了。

一会儿,张大爷又朝门外喊道:“赵、李子、王八犊子、卜榴克,过来一下!”

“大哥请咱们喝酒啦!”几个老爷们儿嬉皮笑脸地进来。

“消停点儿吧!”张大爷皱了皱眉,和他们低声商量起来。

一连几天,走廊里出奇地静。

这天下午,大家开始打扫走廊:“过年了!搞卫生!”

清扫一遍后,又搬来砖块叠成矮柱,上面稳稳地搭上毛茬木板。赵叔在台面上铺了报纸,一条长形“饭桌”就像模像样了。

各家的门大敞四开,走廊里弥漫着酒菜的香味。

“咋样?差不多了吧?”张大爷高声喊道。

“好了,好了!”婶娘们应着,忙进忙出。

先上了凉拌粉皮、皮冻、炖豆腐、酸菜粉,然后是一盘大葱、一堆掰开的白菜心——蘸大酱吃。

“饺子后上吧!别凉了!各家把洋蜡点上,酒杯拿过来!”张大爷大声吩咐。

他左右看了一圈:“都坐下吧,还愣着干啥!英子,去叫你淑珍阿姨!”

淑珍阿姨牵着我的手,含着泪走出来。

“来,淑珍,坐大哥这儿!”张大爷推了一把赵叔,“滚一边儿去,让淑珍坐我这儿!英子,坐阿姨旁边!志轩,你也坐下吧!”

张大爷又抬头看了看大伙儿:“都到齐了,我就先嘞嘞(东北方言,意为“说”)几句。咱这趟房呢,数我岁数大。今个儿大家能凑到一块堆不容易。用毛主席的话说:咱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

“‘我们!不是‘咱们!”李叔眨巴着眼纠正道。

“一边儿去!”张大爷白了李叔一眼,继续说道,“……都是为了支援边疆建设走到一起来的。当然,也为了挣俩钱,得吃饭啊!淑珍例外,她是大学生,大城市都抢着要。她抛家舍业到咱这旮旯来,是思想好。咱林场不就这么一个大学生吗?她年龄比咱们小,咱得高看她一眼。往后不管有啥事,不管她吱不吱声,大伙儿都要伸把手,把她当自个儿妹妹。哥嫂该咋样对自个儿妹妹,就不用教了吧?”张大爷转头拉住淑珍阿姨的手晃了晃。

“过年哪儿也别去了!这就是你的家!从明天起,一家一天,先从我家开始,轮一圈后,你愿意去谁家就去谁家。有啥吃啥!你有六个哥哥怕啥呀!谁要敢欺负你,杂种操的,六个哥哥一起削他!”张大爷挥了挥拳头。

“卜榴克,倒酒!愣着干啥?满上,满上,整一杯!”张大爷“号令”大伙儿。

刘叔站起来,拎着酒瓶斟了一圈。瓶子里的酒下去了一半。

“大哥,举杯吧!”

张大爷举起酒杯:“干!”

他一仰脖全喝了,接着把杯子倒过来晃了晃:“淑珍,你抿一口就行。”

“淑珍,你嫂子给你买了一盒胭脂。明天咱抹个红脸蛋,哥带你打扑克去!”王叔满脸堆笑地看着淑珍。

“去去去,一边儿闪着!咱妹是大学生,玩那玩意儿?哥这儿有本书,叫《真正的人》。你看人家苏联飞行员多坚强啊!……干啥玩意儿?踢我干啥?”刘叔奇怪地看着李叔。

“你这脑袋……真想削你!”李叔举起了拳头。

“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看,你看,还没反应过来!往头上浇点凉水!”大伙儿七嘴八舌地数落刘叔。

刘叔脑袋转来转去,傻傻地看着大伙儿。

淑珍抱歉地低下头:“不要紧,说吧!难为哥哥们了。我、我想通了……”她又哽咽起来。

婶娘们的眼圈红了,跟着抹开了眼泪。

“干啥玩意儿?大过年的,一个个哭哭啼啼的!志轩,去放两挂小鞭,外加俩‘二踢脚,赶赶晦气!”李叔边说边递给哥一盒火柴。

门外,“嘭——啪”“嘭——啪”“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淑珍还在抹眼泪,赵叔忍不住了:“哭啥呀!找个老毛子对象,本身就欠考虑。他能跟咱过到一块儿吗?他走了也好。这儿好小伙儿有的是,离了他就活不成了?”说着,赵叔的眼圈也红了。

“淑珍啊,别哭了!坚强点,好好活着!你要实在放不下他,哥带你找他去。看你难受哥心里不得劲。”赵叔变得慢声细语。

“有啥难处,哥几个替你担当,保证你不再受委屈。你老这样,我们这心里也……”刘叔也开始揉眼窝。

“行了,行了!一个个就那点出息,老娘们儿似的!怨我了,没开好头!来,淑珍,把大哥这皮袄披上!李子,往炉子里添几块袢子!我给大伙讲个笑话,可招笑啦!那年俺们在‘狼窝子采伐……你不也在那干过吗?”张大爷问爸。

“是,是!干了一冬天,连根狼毛都没看到。”爸说。

“可不!都传那旮旯狼多,传得可邪乎了!妈了个巴子的!一个多月了,连根狼毛都没看见!有一天,那天阴得呀!一整天没见日头。憋了一天,傍擦黑,那雪才开始下。雪那个大呀!打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四点不到天就黑了。段长说:‘收工吧!啥也看不见,别出事。”

“是不是徐大马棒?五大三粗的?一张嘴‘他娘了个昃‘他娘了个屄的,一口山东话。”李叔插嘴。

“他就那口头禅!不骂不说话。”刘叔又插了一句。

“前年我还跟他在一块堆干了一冬呢!身板可壮实啦,跟熊瞎子似的!”王叔接道。

张大爷皱了皱眉,接着说:“下午才五点多,大伙儿都吃完饭了。挺冷的,六七点钟就钻被窝了。躺着多得劲呀!烧炉工‘二五眼的一只眼睛是这样式的。”张大爷模仿了一下。

“半夜起来烧炉子,点点数吧。你们可能不知道,这是他工作的一项。一点数:咋回事?多了一个喘气的!不可能啊!没谁来呀?再点一遍吧,还是多一个。他掂根桦木棒子,提着马灯照过去,一看:妈呀!小牛犊子那么大条狼,躺在门口那铺上,紧挨着老曲家小二睡着了!那‘二五眼吓屁了,大气不敢喘,一泡尿全尿在裤裆里了。他不眨眼地盯着门口。天刚蒙蒙亮,只见那只狼起来了,这么高! ‘二五眼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狼站在门口抖了抖身子,前爪扒拉开帐篷门,悄悄地溜了。‘二五眼看傻了。过了好一会儿,曲小二翻身起床,眯着眼睛说:‘睡得真热乎,叫尿给憋醒了。迈着两条腿就想出去撒尿。‘二五眼大喝一声:‘别出去!曲小二眨巴着眼睛回头看了看:‘你咋啦,二叔?没魔怔吧?‘二五眼走出帐篷看了看,地下隐隐地有几撮狼毛……”

“哎呀妈呀!吓死我了!”婶娘们捂着胸口,舒了口气。

“打那以后啊,大伙明白了,遇到野兽你别去招惹它,它倒不会伤你……”张大爷意味深长地说。

“可不咋的!好好相处,天下太平!”

“老天爷咋定就咋做……”

大家七嘴八舌瞎掰了一阵,气氛轻松了许多。

“他王叔,讲一个呗!平时多能摆划呀!”张大娘笑着对王叔说。

王婶斜了王叔一眼:“他呀,扯犊子一个顶俩,正经事就瘪茄子了!”

“讲就讲!差啥呀!咳,咳!志轩,给叔倒杯水!”王叔端起了架子。

“啧啧!这架子端得!作报告呢?”刘婶瘪嘴笑。

王叔喝了口水,眯起眼睛:“别拿角瓜不当西葫芦!话说那年冬天,伐木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进了二道岭。大伙儿往山头一站,齐喝一声:‘这山头是我们的啦!顿时震得树叶纷纷落下。”

“少扯犊子!那时树叶早掉没了!”李叔斜王叔一眼。

“干啥玩意儿!没正经的!大伙都等着呢!”王婶笑骂道。

王叔笑笑,坐直了身子:“去年俺们段不是转到二道岭了吗?站在山头一看,那落叶松老鼻子(东北方言,意为“可多了”)了!……哎,你他妈的不也在那干过吗?”王叔笑问李叔。

“俺们在东边,你们踪西边去了,隔着几片林子呢!”李叔说。

“东边桦树多,西边松树多。显摆啥呀!我比你知道!”王叔歪着脑袋看李叔。

“讲个故事比拉屎还费劲!磨叽啥呀!扯了半天,还没扯到正题!”张大爷生气地把脸扭过去。

王叔马上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就怨你们!老打岔!讲到哪儿了?”

大伙儿都把脸看着天花板,谁也不吱声。

“我比你知道……”我接了一句。

“哈哈,还是英子好,知道帮叔。”王叔拍了拍我的脑袋。

大伙儿都被逗笑了。

“刚支好帐篷,俺们段长吴大头……”

“是外号叫‘大死孩子的?蔫了吧唧的?大名叫‘吴石?”赵叔又接茬。

“不说话拿你当哑巴卖呀?”张大爷怒骂道。

“好了,谁再打岔是小狗!”王叔又装出正经八百的样儿,跟赵叔挤咕眼。

“‘大死孩子说:‘王啊,你去找泉子吧!平时跟猴子似的,上蹿下跳的。你要找不到泉子,咱就得化雪来做饭啊!去就去呗!我拎着镐头往山下走,看到松树林旁有一片平地,周围结了冰,中间好像冒点气儿。有门儿!拿着镐头一刨,你猜咋的?冒水了!那把大伙乐得呀:‘你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炊事员宋小个子就提着维达罗去打水做饭……”

“宋小个子?认识,认识!干干巴巴的,瘪嘴,大眼珠子。”李叔插嘴。

“哼!”张大爷咳嗽了一声。

几位叔叔伸了伸舌头。

“过了几天,几个湖南老乡直夸宋小个子做的饭好吃:‘在哪儿掏弄的辣椒呀?这有点辣味真下饭!‘哪儿有辣椒啊!我自个儿想吃都没处倒腾呢?宋小个子嘟囔道。‘那怎么有辣味呢?这一提醒,大伙儿都觉得这饭菜有点辣,连水都有点辣。宋小个子也琢磨半天,又尝了尝水。是有点辣,可就找不到原因。时间一长,也就没人提了。有天晚上,老高家三胖子——这家伙能吃呀,一顿‘造五个大饼子——半夜起来拉屎,回来时想到泉子边喝口水。天黑,路滑,一下子摔了个嘴啃泥,牙磕掉三颗。就从那时,大伙儿都管他叫‘豁牙子。他说,泉子边有臭味。大伙儿不信,围着泉子边转了几圈,没看出啥名堂。有人好奇,拎着镐头沿着泉子刨了一圈。你们猜咋的啦?嘿嘿,嘿嘿!不说啦,不说啦!”王叔憋住笑。

“干啥玩意儿?秃噜反帐(东北方言,意为“反反复复,中途变卦”)的!削他!”老爷们儿对王叔挥起了拳头。

“我要说了,你们该吃不下饭了!”王叔还在笑。

“说,说!怕啥呀!”大伙儿起哄。

“全是带辣椒的大粪!原来,那上边是高丽人搭的厕所!”王叔捂着嘴。

“哦,哦!恶心死了!”

“扯淡,瞎编的!削他!”刘叔照王叔后背就是一拳。

“缺德玩意儿!成心不叫我们吃饭!”婶娘们笑骂。

张大爷绷着脸,寻思半天说:“这林子,早就被小日本崽糟蹋过了,高丽人是后来的,轮到咱们是第三拨了。也怪!这么折腾,这林子没咋的,那树还是那么密……”

夜深了,一阵阵寒气从脚底袭来。

张大爷看了看我,说:“英子,冷了吧?跟淑珍阿姨回屋睡觉吧!咱们年三十晚上再聚。”

腊月二十七,淑珍阿姨正在我家吃饭,走廊里传来一阵哭叫声。

“打吧,打吧!这日子没法过了!”是赵婶的声音。

各家的门又都推开了。

“咋回事?!还嫌事少啊?!大过年的,一天也不叫你消停!”张大爷走过去了。

“败家娘们儿!滚屋去!不嫌磕碜啊!踪外边来嚎。”赵叔扯着赵婶脖领子往回捞。

“咋回事?还想动手啊?”张大爷斥骂道。

“大哥,进来说吧……这不过年了吗?昨个儿给俺妈寄去五十块钱,今天我寻思再给俺姐寄五十块,败家娘们儿不乐意了……”

“我是不让寄吗?我说寄三十,自个儿留二十。年货啥都没买呢!一分钱不剩,这年咋过呀?他上来就一个耳光。这日子还有法过吗?呜——呜——”

“妈了个屄的!有完没完了?大哥还在这儿坐着……”赵叔又站了起来。

“坐下!有话好好说!喊啥呀?”张大爷吼了一声。

“大哥,不怕你笑话,俺老家沂蒙山是出了名的穷地方。有一年地里先旱后涝,颗粒未收,俺姐为了让俺吃口饭,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来岁的瘸子,用她的聘礼换回了俺的命。过年了,给俺姐寄五十块钱不应该吗?这败家娘们儿嚎了个昏天黑地……”

“中了,中了,我明白了!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钱还得寄,年也得过。”张大爷推开门,朝自家喊道,“桂兰,拿十块钱过来!”

“哎!”张大娘应着。

“不行,不行!大哥,你家用钱的地方比我们多……”

“大哥是不富裕,可办法比你们多!”张大爷说着就朝自家走去。

张大娘正翻箱倒柜:“咱就剩这些钱了……”

张大爷在自己口袋里掏了掏,又凑上两块:“快拿过去!”

张大娘手握一把零碎钱,急急忙忙地走到赵婶家门口,却被淑珍阿姨拦住了。

“张嫂,您把钱拿回去。赵嫂,给,这是二十块钱,不多,是妹妹的一点心意。你要不收,就是没拿我当妹妹!”淑珍阿姨斩钉截铁地说。

大娘与婶子的眼圈都红了。

年,终于在在争争吵吵、哭哭笑笑、热热闹闹中过去了。

娘坐在床上絮棉花,日夜赶做几副棉手套。

年初六,六个老爷们儿背着行李,提着辣酱、咸菜,站在走廊里。

娘抱着六副手套站在门口:“给,大哥!手工纳的,暖和。小赵兄弟、小王、小李……帮不上别的,做了几副手套……”

“谢谢弟妹!”

“谢谢嫂子!”

老爷们儿挥挥手,消失在走廊尽头。

春夏秋冬协奏曲

四月末五月初,人们甩掉臃肿的棉衣,挥一挥衣袖,将薄雾撩开。原野有了“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感觉,空气中隐隐飘来青草的清香。

碧空如洗,没有一丝云彩。远处群山起伏,一片新绿。

院里小小的菜畦里,娘撤下的菜籽,冒出了嫩芽,尖尖的。

原来光秃秃的树枝上,钻出了嫩黄色的细叶。

放晴的日子里,我提着小篮子去挖野菜——野菜一朵一朵的,贴着地皮,像绿色的小花:挖了半篮,偷偷地溜到小河边洗干净。河水冰冷冰冷的,扎手。跑回家,把篮子递给娘。

娘见了水灵灵的野菜,欢喜地说:“这叫‘猫耳朵菜,可鲜啦!”

娘掐去菜根,又洗了一遍,放进烧开的水中焯一下,撒上作料,滴了香油,端上桌。

“真香啊!哪儿来的新鲜蔬菜?”哥放下书包,眼睛一亮。

“英子采的野菜啊?真鲜!”爸爸也喜滋滋的。

不知不觉间,美丽的山水画卷就徐徐舒展开了,鲜花铺就的原野一直延伸到山边。

哥挑水回来,说:“英子,去河套吧,那儿的花可多可美了!”

“别掉水里呀!”娘高声喊道。

河套离家不远,也就十来分钟。

哥拉着我的手,穿过丛生的野草,踏上林间小路。眼前是大片的灌木丛:藤蔓环绕,枝蔓相依;红、黄、粉、白、紫、蓝……各色野花竞相绽放,各不相让,又紧紧相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派生机勃勃。

我们沿着蜿蜒的花径,一蹦一跳地走向丛林深处……

一条溪水挡住了去路。

“哥,快看!水底那石头是花的。那一块,透明的,发蓝,像蓝宝石。”

哥脱掉鞋,蹲下挽起裤腿。

“来,趴我背上,搂紧了!掉下去可不管啊!”

我趴在哥背上,双臂紧紧地环绕着哥的脖子。“哗啦”“哗啦”,哥背着我蹚过溪水。

“哥,快看!鱼!”小鱼排着队从哥的脚面上游过。远处,溅起一长串水花。

“鱼都让你吓跑了!你看那边水花多大呀,一定是条大鱼!呵,这水真凉啊!”说话间,我们到了溪水对岸。

岸边一片洁净的鹅卵石,圆乎乎光溜溜的,煞是可爱!每块都令我爱不释手。白的、花的、淡黄色的……我东跑西颠,一会儿就聚了一大堆。

哥站在岸边,捡起薄薄的石片,弯腰,把石片斜斜地削向水中,溅起一长串水花。

“英子,闭上眼睛。”哥抱起我转了几圈,“睁眼。”

“呀!真美呀!”

眼前,繁花似锦:洁白的山丁子、淡雅的稠李子、粉色的面果、紫红色的刺玫瑰……衬托着鲜绿的柳枝,生动极了!

“有刺!别采啊!”

哥话音未落,我早已伸出手。

“腾”的一声,吓得我往后一闪。原来是一只大水鸭,扑棱翅膀飞走了。

我好奇地扒开草,想看个究竟。

“哎哟,哥,快来呀!一窝水鸭蛋!”

哥赶紧跑过来伸手去摸:“还热乎呢!”

哥脱下衣服铺在草上,小心地把蛋一只只放在衣服上,又把衣服系成一个兜,放到树下:“回家时再拿吧!”

我俩撩起藤蔓,撇开枝条,四处游逛。

小鸟“叽叽喳喳”地在头上飞。

“去,去!屎都拉到我头上了!”我随手折了一根枝丫驱赶。

“别折树枝,都开花了!那是‘羊奶子,过几天就结果了。”哥训我。

我们绕过一丛丛野藤,拨开一簇簇荆棘,走过一片片滑溜溜的苔藓,眼前出现了一道宽阔的河流。

“哗哗!”“哗哗!”波涛汹涌,气势夺人。

“这水真大,好吓人!”

“这就是二道河子。冬天我们就在这儿凿冰挑水。这河水是山上的积雪化的。看!对岸那片连绵的山,就是爸采伐的地方。山下那片草甸,长着野葱、野韭菜,水小的时候,可以蹚过去采。”

一只羽毛艳丽的大鸟,突然落在我们身边的大树上。

“野鸡!”

哥话音未落,我急忙去追。可它立刻扑扇着美丽的翅膀飞走了。

“你能追上吗?它会飞!咱回家吧!”

“再玩一会儿吧,你又不上学!”我不情愿地跟在哥身后往回走。

刚蹚过小溪就听到娘的叫唤声:“英子,英子!”

“哎!回来了!”哥答应着。

“你俩野了快两个小时了!玩儿疯了?”娘训斥道。

清晨,二道河子水面激流奔涌。

岸边草密花稠,雾气弥漫,湿漉漉、阴森森的;偶尔传来一两声嗥啸,使人不寒而栗。

冰冷的、泛着白沫的激流中,有个身影在挣扎。浪头一次次地将他打下去,他又一次次浮出水面……

一个大浪奔来,他被冲出去很远,待他再浮出水面时,一根倒木漂来了。他奋力去抓,太滑,没抓住,与倒木一起被卷进漩涡。他拼命挣扎,终于紧紧抱住倒木,顺流而下,漂近河滩。这才看清,他腰间系着一条鱼线,身后拖着一条黑乎乎的东西……

太阳升得老高。

“志轩,上学去吧!我等你爸。”

娘急匆匆地往河套走。

爸一身水淋淋的,肩上扛着一条麻袋,出现在林间小路上。

哥看见了爸,这才转身向学校走去。

“掉河里啦?以后千万别冒这个险了,宁可不吃!”娘一脸惶恐。

“快帮我抬吧!不下河能钓到大鱼吗?”爸把麻袋扔在地下,麻袋在地上跳动了几下。

“这是鱼啊?这么大!”娘赶紧抓住麻袋一角,与爸一起吃力地往家里抬。

“快出来!看看这鱼大不大!”

“孙哥,昨晚下的钩吧?”

邻居们拉起麻袋往上一提,一条大鱼扑腾在地上。

“哎呀,真大呀!还活着呢?!我拿尺量一下!”

“足有一米!孙哥,下河了吧?鱼线肯定吃不住!”

“砍吧!一家一块,开开荤!两个月没吃到肉了!”爸兴奋地说。

映山红在山岭烂漫着。大自然的彩笔真神奇,举目四望,层层叠叠的姹紫嫣红。

“英子,跟婶上山采野菜去!”

“好啊!”

我就跟着邻居们走进了绵亘的彩卷。

“英子,麻溜地走,别采花了!花到处都是,你采得完吗?”婶子们不停地催促。

花儿实在太美了,我欲罢不能。

“你乱跑吧,山上有熊瞎子!”

“真的,咱能看到吗?”我喊道。

“哎呀妈呀,这丫头片子!以后千万别带她来了!”

说话间,我们走进了林子。

密密的白桦树像一把巨伞,把林子遮得严严实实。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漏下,给这把巨伞镶了金边。树叶干干净净地泛着光,树干像涂了粉,摸一下把手都染白了,我便用手往脸上涂抹……

“哈哈,英子可捡到便宜了!”婶子们大笑。

一阵浓郁的芳香吸引着我。

“香味儿从哪儿传来的?”我四处探寻。

成千上万朵鲜花向我点头,仿佛在说:“是我,是我。”

“嗡嗡”“嗡嗡”,几只蜜蜂围着我转个不停。

“叽叽喳喳”,一群小麻雀在面前飞来飞去,怎么也赶不走。

双叶的草柄上,托着一串串小红果。这叫“小托盘”,遍地都是,随手可摘。我边摘边往嘴里塞。嗨,酸甜可口!一会儿,嘴唇、牙齿都被染上了樱桃色。

悦耳的鸣啭,引我抬头张望:一只虎皮鹦鹉,正立在枝头。我走过去用力摇树,它唱着歌飞走了。

一阵甜香袭来。这是什么花呀?粉红色,翘着兰花指,花蕊长在一个小网兜里。

我采了一朵,问:“王婶,这是啥花呀?这么香!”

“这呀!”王婶诡秘地一笑,“这叫‘牛卵子花,哈哈!”

我撅着嘴:“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

“沙沙”“沙沙”,花草在动。看清了,是一只大松鼠拖着长长的尾巴在草间行走。我跑上前,它“噌”的一声蹿到树上,低下头,瞪着圆溜溜的双眼看着我。我捡个小松球掷去,它便“哧溜”一声消失在松叶间了。

一阵奇异的馨香飘来,我作了个深呼吸。

那是摇曳多姿的大芍药,花朵洁白如雪,鹅黄色的花蕊馨香四溢。

好玩极了,美妙极了!

我忘了时间、地点和采野菜的目的。

婶子们正忙着采野菜。那是一种叶光光、茎长长的植物,叫“明叶菜”。

“刺啦——!刺啦——!刺啦——!”

什么声音?!人们警觉了起来。

王婶往前一看:十多米远处,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铁塔似的,正在晃动着身子摩擦树干……

王婶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往左一看,正好与刘婶眼光相遇。她俩比了比手势。

我离这个“黑家伙”有十几步远,一抬头,正惊诧间,张大娘早已溜到我身边,一把捂住我的嘴,抱着我一起滚下山坡,接着七扭八歪地爬起身来,拽着我拼命地跑,一直跑到铁路旁,才松了口气。

大家都惊魂未定,气喘吁吁的。

“我采的花落在山上了,还有篮子!”

“可拉倒吧!再回去小命就没有了!”

“英子啊!以后倒找俩钱都不带你来了,可把人吓死啦!”

王叔挑着水从小道上走来。

“孙哥,刚才看到一只瘸腿的大狍子,可能是你打的那只。”

“应该是。前儿一大早,我起钩回来,看到一只大狍子,这么高。”爸用手比画着。

“我上去就是一棒子,它立马倒下了;再抡起棒子,它一个趔趄,撑起来就踪了。”

“明儿咱多去几个人,把它围起来,看能抓到不?”王叔建议。

一片灌木丛,哥蹲在下面。

“来了吗?”爸问。

“我四点多就来了,连根毛都没见到。”张大爷肩扛棒子,后边跟着王叔。

“还都说‘傻狍子呢!一点儿都不傻!知道有人来收拾它,人家不来了……”

“来了。”哥低声说。

一只小狍子蹦蹦跳跳地窜出来。

“别打,它太小了!”爸喊道。

话音刚落,一只大狍子一瘸一拐地跑出树丛。

“打呀,打!”

四个人吆喝着,抡起棒子。傻狍子哪儿见过这阵势,一时怔住了,转了几圈不知往哪儿跑。张大爷一棒子下去,它倒下了。

四个人抬着狍子回到家,大伙儿又可以解馋了。

多年后,人们对林区曾经的资源丰富还是无限神往:“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汤锅里……”

山山岭岭默默地发生着微妙的变化:翠绿——深绿——墨绿;微黄——淡黄——金黄——黄中泛红。画卷在悄无声息的秋雨中不断被刷新,但艳丽的风韵却从未减退。

夏季诚然短暂,但林间的万物都努力释放着能量,将丰硕的果实留给庄严深沉的秋季。

八月下旬开始,群山起伏,东一片金灿灿,西一片红彤彤。落叶飞舞,霜叶红于春花,苍劲醇厚,韵味十足。

林间的羊肠小道上,出现了一伙进山的人群,有大人有孩子,提着篮子、维达罗,端着盆子。

我穿梭在进山的队伍中,跳过一个个凹凸不平的塔头墩子,忽前忽后地奔跑着。

走过火红的灌木丛,穿过深青的落叶松,前面便是金灿灿的白桦林了。

挎着篮子的人们一头钻进白桦林,去采蘑菇。

斑斓的落叶厚厚地铺了一地。你绝对没见过这么绝妙的地毯。

一双双粗糙的大手,轻柔地剥去落叶,扒开杂草。白白胖胖的小蘑菇,像顶着一把把伞,蓬蓬勃勃地呈现在你的面前。

黑红的脸膛绽出满意的笑容。采吧,采吧!这是大自然的馈赠。

一会儿,人们的篮子就冒了尖。

提维达罗、端盆子的人们,又走进矮矮的灌木丛。轻轻地撩起枝条,那蒙着白霜的嘟柿一串一串地挂在枝头,让你口水直流。

手指飞快地动着,紫玛瑙般的果实就落入了容器,连维达罗都沉甸甸的了。于是,惬意地坐下,再美美地吃个够。不多时,每个人的嘴唇、口腔都被染成了紫色。

我边采边吃,没一刻消停。尽管山间的小风凉飕飕的,我还是冒了汗。

“哥,我想喝水。”

哥站起来,为难地左右看了看。

刘婶说:“前边那棵大树下有眼泉子,去年我在那儿喝过水。泉子自己会走的,你周围找找。丫头片子,事忒多!”

我跟头把式地往前跑,前面一片倒伏的水草处,一股清流从地下冒出来,我用手掬了一捧,美美地喝,透心地凉。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抬头一看:这生灵,短耳,有犄角,蹄子大,尾巴短,像羊又不是羊,像鹿又不是鹿,正在低头饮水。

“哥,快看!那是……?”

那生灵听到声音,抬起头,几个跳跃,消失得无影无踪。

哥提着维达罗走过来。

“我刚才看见一只像羊又像……”

“在哪儿呢?那可能是‘四不像。”哥兴奋地四处张望。

“跑了,往那边跑了!”我指着远处的山边。

深秋的河套,绚丽多彩!

红艳艳的面果、黑亮的稠李子、紫红色的山丁子……连刺玫瑰都结出了丰硕的果实。

野果飘香的河套对我充满了诱惑。

吃过晚饭,趁娘洗碗时,我溜了出去。

月光笼罩着深秋的河套,四处静悄悄的,树干上零落的枯叶发出“飒飒”的响声,林中散发着野果成熟的甜香味。

我在灌木丛中奔跑,落叶扬了我一头一身。树干在四周投下了奇形怪状的黑影,林子里还不时地传来一两声嗥叫。林子既神秘,又有几分恐怖!

我没有多想,飞快地向前奔,向前奔……终于奔到了那棵粗壮的稠李子树下,拉下枝条,撸一把香甜的果实就往嘴里捂。再不尽情享受晚秋,就要等到明年了!

“英子,英子!”焦急的呼喊声在林中回荡。

我忙着咀嚼,没有回应。

“胆子忒大了!这么黑的夜,也敢往林子里跑,娘都急死了!”哥站在了我身后,拉起我就往外跑。

“嗯嗯”“嗷嗷”“吱吱”……

“哥,什么声音?”

“快跑!快跑!”

哥拉着我一口气跑出林子,喘着气大声怒吼:“那、那是野兽的怪叫!多危险啊!不要命啦?!”

门外的篱笆上,开始挂满了各家的秋收果实:绿莹莹的卜榴克樱子,成捆的大葱,成串的蘑菇……人们为漫长的冬季作足了准备。

一夜之间,雪挂枝头。

清晨睁开眼,玻璃窗上似乎贴满了千姿百态的窗花——像宽大的芭蕉叶,又似纤细的紫罗兰。

我靠近窗户,忘情地欣赏着。

“英子,快穿衣服!下雪了!太阳出来,雪景就不见了!”哥哥帮我穿上了棉衣。

大地一片洁白,如烟似雾,银装素裹。

枝枝梢梢挂满冰凌,玉笋琼花般。阳光冷冷地洒下,大地闪闪发光。

黑黢黢的篱笆上,挂着晶莹的银桩。伸手摘一根,“哗啦!”落我一身碎银。

我和哥奔跑在梦幻般的银色世界里,一时忘了身在何处。

“志轩,该上学了!还不回来吃饭!”

娘一声呼唤,我们才如梦初醒。

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我稀里糊涂地进了山。

本来答应娘,只是在门口迎哥,不知不觉就离开家门,越走越远,一直走到了山边。

一串串蜘蛛网般的动物脚印,交织在雪地上。好奇心牵引着我,离开了踏平的雪路,迈进齐膝深的雪原。一脚下去,才知道厉害,不由自主地陷进了齐腰深的雪坑。我赶紧费力抽出一只脚,另一只却又陷了进去。反复几次,我才慢慢地爬了出来。

山路越走越陡,林子越来越密。回头一望:真壮观啊!落叶松挺拔,笔直,难以见顶,齐刷刷的,无边无际;白桦树落光了叶,头顶厚厚的雪絮,恰似朵朵白云。

我好奇地摇晃了一下树干,树干纹丝不动。

“沙沙!”雪地里传来了轻微的响声。正诧异间,一只雪兔跳到我脚下,瞪着惊恐的红眼睛,看着我。我赶紧伸手去抓,它一头窜进密林。

突然,树下一小抹翠绿吸引了我。我蹲下,扒开叶子:一串鲜艳的红豆!摘下几颗,放进嘴里,冰冷,酸甜……赶紧采了一把装进口袋。

山坡上冲下来一辆小爬犁:“闪开!快闪开!”

我像只没头苍蝇,原地打转,倏忽滚下了山坡。

小爬犁陡然拐弯,冲进了雪洼。

一个脚蹬“毡疙瘩”、头戴狐狸皮帽子的汉子,快步冲过来抱起了我。

“英子,你怎么跑到山上来了?”

“刘叔,接我哥来了。”

“滚犊子!你哥早就回去了,是我帮他捆好的爬犁。麻溜地跟我回家!多危险啊,尽作妖!”

大兴安岭,神奇瑰丽的林海雪原,我们永远忘不了您的养育之恩!

大兴安岭我的家

1960年4月,奶奶的到来和妹妹的出生,让我们不得不离开了狭窄而温馨的“七间房”。

5月的天气,乍暖还寒。

娘带着我和哥去收拾刚分配到的房子。娘粉刷墙,哥擦玻璃,我抹地板。

刷子在娘的手里不听使唤,没刷几下,灰浆就淋了她一头一身。我们干了整整一下午,室内的光线渐渐暗了,娘仨又累又饿。

“回家吧!早饿了。”我撅着嘴嘟囔。

“刷完这一面,就回……”娘没说完,门响了。

“是孙嫂吧?我是住对门的曲小东,在储木场当检尺员,跟孙哥可熟了!哎呀,天黑了!叫我媳妇过来帮你们吧!”这是个三十来岁、个子瘦高的叔叔。

“丽达,丽达,过来一下!”

“哎——!”一位漂亮的俄罗斯少妇满面春风地跑过来。

“哎呀,嫂子,快放下!怎么不吱声啊?我去换件衣服!”丽达甩着飘逸的金发出了门。

“他曲叔呀,这可不行!他婶子这么干净漂亮,哪能干这活呀!”娘觉得很难为情。

说话间,丽达回来了。她把长发束了起来,扎了条蓝纱巾,穿了一身工作服。

“嫂子你看,动作要快,灰浆少蘸、勤蘸,刷子紧拉。”丽达边干边作示范。

只见她手脚麻利,动作娴熟,刷子在她手里挥洒自如。一会儿工夫,一面墙就刷得洁白、光滑、平整,很快完工了。

“哎呀!想不到他婶子这么能干!”娘惊讶了。

“嫂子,我们俄罗斯妇女吃苦耐劳,刷房子是一流的!以后有啥活尽管吱声!”丽达笑盈盈地看着娘。

门又响了,一位头上缠着红绸带的妇女走进来。

“官布大嫂!”曲叔亲切地招呼了一声,又转头向娘介绍,“这是隔壁的官布大嫂,蒙古族,可实在了。”

“天的,黑了。饭的,没吃?”大嫂用生硬的汉语问娘。

娘有点莫名其妙,只好看着曲叔。

“大嫂说:‘天黑了,没吃饭吧?”

“是啊,是啊,干完再吃!”娘赶紧回答。

大嫂转头用蒙古语喊了两声。

两位美丽的姐姐端着一盆豆腐状的东西过来了。她们微笑着给我盛了一碗:“尝尝,酸奶的,吃得惯?”

我吃了一口,勉强咽下:“谢谢大娘!”

官布大娘笑了,“吃,吃!每人的一碗!有事的,叫我……”

新家门口有一片篱笆围起来的菜地。娘沿着篱笆点种豌豆,我跟在后边埋土。

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姑娘跑过来:“英子,要花籽儿吗?现在就可以种。”

“要啊,要啊!”我接过来看了看,花籽儿细细长长的。

“是扫帚梅吧?你家种了吗?”

“种了。我家在后趟房,我叫‘灵芝。哎!今晚学校有舞会,你去吗?”小姑娘压低声音,神秘地问我。

“啥舞会呀?你带我去呗!”

“行啊!你有头绫子吗?”

“没有,有头绳。”

“我借给你,我有好几条呢!晚上在你家后窗叫你!”

“说话算数,不叫是小狗!”

一整天我都在兴奋中等待。

好不容易盼到天黑,刚吃了两口饭,我就谎称“肚子疼”,出门上厕所。

灵芝刚一出门,我就一把拉住她。

“等好久了?”

“小点声,别叫我娘听见!”

我俩赶紧猫腰蹲在墙根。

灵芝抖开一条宽宽的红绫子,给我扎在辫子上,又拿出一盒胭脂:“搽点吧,可香了!”

我俩打扮一番,走进舞场。

“谁家的小丫头片子?这脸搽得像猴子屁股。远点闪着!大人玩儿的地方,小孩来干啥?”看门大叔吆喝着。

我俩扫兴地躲到墙侧,往里张望。

一间大教室,桌椅靠墙摆了一圈,中间空出一块场地;屋顶吊着两盏汽油灯,把屋子照得通亮;一位老师模样的男青年,胸前挂着手风琴,风度翩翩地站在一角,手指在键盘上拨弄着,调谐音准。不一会儿,优美的旋律飘出门外:

田野小河边,

红莓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

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

满腹的心里话,

没法讲出来……

男男女女成双成对旋转着滑进舞场,个个神采飞扬!

我俩心急火燎。

忽然,看到丽达牵着娘的手走来了。

我捅了一下灵芝,嗖地站起来,紧跟几步……还是晚了,她们进门了。

舞场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丽达微笑着点头致意。

一个花枝招展的老娘们儿也急匆匆地赶来了。

“咋一个人来啦?没带舞伴呀?”守门大叔上前搭讪。

“舞伴儿不现成的吗?一会儿跟你跳!”老娘们儿飞了个媚眼。

“真的假的?那我得好好刮刮胡子!”

“缺德玩意儿!”

灵芝赶紧拉着我的手,趁机溜了进去。刚好,一对男舞伴旋转着滑了过来。娘先是一惊,随即站起来:“大兄弟,别动手啊!有事慢慢……”

“哈哈!”“哈哈哈!”全场爆笑。

“嫂子,那是跳舞……”丽达拉过娘。

琴声重新响起,是《喀秋莎》。

一位男士朝丽达走来,深深鞠了一躬,伸出了手。

丽达微笑着迎上去,两人旋转着滑进了舞场。

掌声响起。他们的舞姿太优美了!

门口一阵骚动,两位蒙古族姐姐走了进来。她们身着绿色蒙古袍,腰扎红色宽腰带,让整个舞场为之一亮。

手风琴奏起了悠扬的《草原晨曲》,姐妹俩无拘无束地边歌边舞。一曲方罢,掌声响起,舞场掀起了高潮。

娘低声对丽达说:“这才像跳舞呀!”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林区人的防火意识非常强,每个林场在进山要道口都设有一个用木板搭成的小岗亭。

春、秋两季气候干燥的“防火期”,每家每户轮流站岗,不允许任何闲人进山。不得不进山的人,必须进行登记,接受检查。

“出门不带火,在外不吸烟!”“身在林区,防火第一。”“护林防火,人人有责!”路旁挂着一块又一块的防火标语。站岗人员还要大家背诵防火公约:“出门不带火。教育孩子不玩火。大风天不烧火……”

这天下午,居民组长黄大娘来到我家:“他孙婶,都收拾妥了吧?这是防火公约,贴在显眼的位置上,要背熟啊!随时都得抽查。明天轮到你跟老岳婆子站岗。给,这是袖标!认真点,咱可是靠山吃饭啊!”

“放心吧,黄嫂!保准一个人都不放过!”

岗亭设在铁道南边,亭内平搭着两块板,刚能坐下两个人,墙壁上挂着站岗登记簿。娘和岳婶早晨七点前,就带着红袖标,兴奋地到了岗亭。能为保护森林资源尽点儿责任,她们感到很荣幸。

“谁把门关上了?”岳婶上前去拉门。“哎呀妈呀!这咋还躺着个人呢?”

娘上前一步喝道:“你是谁?怎么躺这儿啦?”

这人站起来,灰头土脸的,看见是带红袖章的,立刻紧张了,撒腿就跑。

“英子,快去报告,有情况!”娘和岳婶边喊边追上去。

那人见有人追,跳下铁道,转向山里。

“嗒嗒嗒,嗒嗒嗒!”巡逻的护林员叔叔骑马飞驰过来。

“叔叔,快!有坏人!”我指着山那边。

护林员甩了下鞭子,冲了过去:“站住!站住!”他扬起套马杆子把那人拉了回来。

大家气喘吁吁地回到岗亭,定睛一看:那逃跑的人像从煤堆里扒出来的,一身煤灰,瘦拉吧唧的,浑身颤抖。

护林员跳下马责问道:“咋回事呀?跑啥?”

那汉子低下头:“我从大同爬上装煤的火车混过来的,也不知道在路上走了几天。半夜,这节车厢被甩在车站了。天快亮,车不走了,我就偷偷地爬下车,顺着铁道走,看到这儿有个小屋,就进来躺一会儿,不曾想睡着了。这两个大姐一叫我,我看到红袖章,以为是来抓我的,就跑开了。”他一口山西话,把“我”说成“鹅”。

“大老远地跑这儿来干啥呀?”岳婶问。

“我同村的兄弟在这儿抬木头,我找他来了。”

“叫啥名?是在储木场吗?”

“不知道啥场,反正是抬木头的,名叫‘张小虎。”

“储木场哪有叫‘张小虎的?屁大点儿地方谁不认识谁呀!”三个人想了想。

“是原林还是爱林呀?”

“有几个林呀?”

“护林,原林,爱林。叫‘林的车站多去啦!中,中!跟我去车站打个电话,问问原林有你兄弟没?”护林员叔叔说。

“身上带火没?我先搜搜!哎呀!这个味儿呀!”娘憋着气,皱着眉头搜了一遍。

“先到溪沟里洗洗脸。英子,你回家拿俩大饼子夹根大葱。几天没吃饭了吧?别乱跑了,小伙子!现在是防火期,出门不带火,在外不吸烟。记住啊!这儿的人可是指着林子吃饭的,你得守规矩!”娘严肃教训他。

一个脖子上挂着一摞铁丝套的半大小子走来了:“孙娘,站岗呢?我上山下‘兔子套去。”

“等等,孙娘检查一下。”娘走上前,每个口袋摸了摸,“火柴倒是没带。这是嘛呀?”娘拍着他腰间硬邦邦的东西。

“斧子。”

“扒桦树皮去?斧子没收了!”娘断然决定。

那孩子低下头,沿原路返回去了。

这天半夜,刮起了大风,窗外“噼里啪啦”地响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黄大娘挨家挨户通知:“今天别烧火呀!六级大风!去贸易局买点饼干吃吧!”

她在街上转来转去,眼神还巡看着各家的烟囱是否冒烟。

学校门外的拐弯处,一条溪水流淌着。不能做饭,溪边坐满了洗洗刷刷的人们。

远远地来了一位身着粉红裙子的女子,头顶一大盆衣物,手提维达罗,迈着小碎步,一路小跑来到溪边。妇女们赶紧丢下手中的活儿,站起来帮她搬下头顶的大盆。

女子微笑着道谢:“古马斯米达!”

她把要洗的衣物分类浸泡,先在溪水里洗刷鞋袜之类,之后再把浸泡的衣物放在石板上打肥皂,用一根大棒槌反复捶打。一会儿工夫,一大盆衣物就被清洗得干干净净。

她将衣物码放进大盆,头顶置放上一个圆圈,往上面稳稳地搁上大盆,再微微弯下腰,吃力地提起维达罗。

“英子,快帮把手,送阿姨回家!”娘喊道。

“给我吧,阿姨!”我抢过维达罗。

“古马斯米达!”阿姨微笑着道谢。

“这是谁家的媳妇?这么俊,这么能干!”娘问邻居。

“金兽医媳妇,朝鲜族,可能干了!每年小溪都上冻了,她还来洗洗刷刷的。唉,那双手冻得又红又肿的!她腌的辣白菜可好吃了,朝鲜族妇女真能干!”大伙儿夸赞道。

爸下班回来,提着一兜饼干:“贸易局的饼干快卖没了。”

“光吃饼干哪儿行啊!咱娘咬不动,嫌硬,早晨就没吃东西。”娘犯愁了。

我抱着一小盆玉米面发糕,端着一碗腌白菜进了屋:“金姨腌的辣白菜可好吃了,你们快尝尝!”

森林开始泛绿。防火期一过,孩子们就像遇上了“大赦”,天天往山上跑,套兔子,挖野菜……山上多好玩呀!

这天下午,哥体育课没上,三点多就放学了。

“娘,我今天早点上山,兴许能拎条兔子回来。”

“别走远啊!早点回来!”娘嘱咐道。

林间有一条细细长长的蜿蜒小路。当地人都知道,那是动物出没的痕迹。

哥沿着这条路认真寻觅,却一无所获,不知不觉越走越远。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前面的路忽然变成蜘蛛网似的,盘旋交错。哥四下张望:奇怪!自己下的套怎么搬了家,一地的兔子毛?难道套到的兔子,又被其他野兽吃掉了?

哥很沮丧:来晚了,快到手的猎物又没了!他四处转悠,林子完全黑了下来,必须返回了。

哥沿“原路”返回,竟发现有几条岔道。究竟应走哪一条?凭感觉吧。

走了一段,见林子越来越密。不是原先来的路呀?只好返回,走另一条。前面出现了松树林,还是不对呀!哥头上冒汗了,胡乱地奔跑起来。要走不出林子,那就麻烦大了!

正巧,一位鄂温克族大娘正在林中捡树枝,听到“沙沙”的脚步声,一抬头,见一个小伙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这么晚了,谁还敢往林子深处跑啊?

她张开双臂,拦住了哥。

森林里突然出现个衣装特殊的女人,着实吓着了哥!他后退几步,撒腿就跑。大娘抢上几步,一把拉住了他。

大娘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鹿肉干给哥,指指天,又往林子里指了指,摆了摆手,然后往前一挥手,示意哥赶紧往外走。

哥拍了拍自己的胸,又摆动了几下手,摇了摇头,指了指脚下,意思是自己迷路了。

大娘马上往左边一指,往前一挥手。

哥拍了拍自己,一只手前后摆动了几次,又伸出四根手指,摇了摇头,意思是前面有四条路,反复走了几次都不对,不知走哪条。

一番“手语”后,鄂温克大娘走在前边,让哥跟在后边。

他们一前一后沿着林中的小路往外走。大娘随手摘下挂在身边的桦树皮篓子,晃了晃,做了个喝水的姿势,递给哥。

哥马上接过来,仰头喝了个底朝天。一下午了,他嗓子眼儿快冒烟了。

走了很久。

“志轩,志轩!”爸焦急的呼喊声传来。

“哎——!”哥大声答应。

大娘和哥来到爸面前。

“爸,我迷路了,大娘带我出来的。”

“大嫂,谢谢您救了我的孩子!”爸激动地握住大娘的手。

大娘做着手势,叽里咕噜地讲了好一阵子,大概是批评爸不该让孩子一人进山。

爸“嗯嗯啊啊”地答应着。

大娘把口袋里所有的肉干都掏给了爸和哥,转身消失在林子里。

我和灵芝各自挎着一篮野菜经过林场,见一群孩子趴在林场主任办公室窗前。

“快来看呀!记者采访劳模,还照相呢!”

我俩放下篮子,挤进人群。

张大爷被主任推进了办公室。

“咋回事呀?越长越往回陷!当了劳模,还怕见人?那点出息!”主任回头对记者一脸歉意地说,“对不起呀,记者同志,叫你见笑了!嘿嘿,俺们这些老工人,谁都不愿意抛头露面。你看看要问啥,我替他说?我比他自个儿都了解他……”

记者瘦高个儿,穿一身林业工作服。

“张师傅,咱随便聊,平时跟工友咋唠嗑就咋说。”

“嗯呐,你咋问,我就咋答呗。要答不上来的,你在旁边‘溜缝。”张大爷看了看身旁的主任。

“那叫‘补充!瞧你说话那个土腥味儿!人家记者都听不懂!”

“张师傅,这次参加自治区劳模会有啥感想?”

“没啥感想。吃得挺好,这么大个儿馒头。”张大爷用手比划着,“一顿‘造八个。那红烧丸子、红烧鱼,贼拉香,可劲‘造……”

“张大爷,这下可便宜你了!”窗外响起孩子们的笑声。

“去去去,一边儿玩儿去!”主任走出去轰走孩子们。

“对不起,记者同志!平时在工棚子里扯淡惯了,临叮说正经的不知咋说了。”主任红着脸,然后回头对张大爷说,“问你感想!你扯那些红烧丸子干啥?属猪的!感想就是咋想的!当劳模了,是再接再厉呀,还是骄傲了泡病号、混日子……”

“你泡一个我看看!不伐树,咋支援国家建设啊?不伐树你给工资啊?净整那没用的!”张大爷顶了主任一句。

“张师傅,听说您是伐木能手?每倒下一棵树,您是怎么想的?”记者继续启发。

“俺们是计件工,多伐树,多发钱呗!”张大爷一脸坦诚。

“多伐一棵树,就是为国家多作一份贡献……这么的吧,记者同志,时候不早了,咱先吃饭。吃了饭,再继续采访。”主任耐不住了。

“老张头,你也搁这儿吃,跟记者熟悉一下,唠起来随便点。我跟食堂说好了,咱打回来吃。”

“嗯哪,我去打吧。去晚了没菜了。”张大爷站起往外走。

“哎,哎!拿家把什呀!你搁啥打啊?”主任叫住了张大爷,踢了踢床腿说,“床底下有个维达罗,拿去涮涮,底下打汤,上边横几根筷子放大饼子。床下还有酒呢,回来整两口!”

走廊的炉子上“咕嘟咕嘟”滚着土豆汤。

主任低头从床下摸出一瓶老白干,眼神寻摸一圈:“老张头,咋不带几个碗来呢?搁啥盛汤啊?”

“去晚了,碗都抢没了!筷子是在‘大死孩子那儿抢的!”张大爷看了看桌子说,“这不有俩茶缸吗?你们用!我咋的都行,抱着维达罗喝都行。”

“搁啥倒酒啊?”

“对着瓶子吹喇叭呗!”

张大爷走出门,用一块黑抹布裹着把,提进来满满一维达罗的土豆汤。

“多带劲!土豆汤就酒。麻溜地,别凉了!”张大爷递给记者一个热乎乎的金黄色玉米面大饼子,又提起维达罗倒了两茶缸土豆汤,“咋样?开始吧!”

主任举起酒瓶子:“欢迎记者光临我们林场采访张师傅!整一口!”

“我不会喝酒,喝口汤吧。”记者端起茶缸。

“听口音,记者是关里人吧?”张大爷咬了一口大饼子问道。

“我是北京人,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的。”记者规规矩矩地回答。

“哎呀,大学生,太了不起了!”张大爷肃然起敬,“小兄弟,对不住啦!来我们这旮旯,就吃这个,太过意不去了!要不晚上去我家,我给你淘腾俩鸡蛋去?我这个人啊,自个儿没文化,就稀罕有文化的人。从北京来俺们这旮旯工作,真得感谢你呀!咱这林区就缺有文化的人。俺们这些土坷垃,就知道铆劲干。可这林子不能光伐,也得栽呀!咱不能坐吃山空啊!过个几十年上百年,林子伐完了,下辈人吃啥?喝西北风啊?这就得靠你们有文化的人来合计了。要说劳模,啥鸡巴劳模呀!伐得多,挣得也多。兄弟,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我不愿意当这个劳模!不知咋的,心里不得劲。看着越来越多光秃秃的树墩子,心里不是滋味……”张大爷眼睛看着天花板。

“张师傅,谢谢您!一个老工人能有这样的眼光、这样的胸怀,让我感动!这是真正的主人翁精神。周总理历来主张:‘越采越多,越采越好。青山常在,永续利用。我一定尽到记者的责任,把您的忧虑反映给上级部门。这是关系到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千秋万代的大事……”

“是啊!这不像种庄稼——今年歉收,明年再来图个好收成。一棵树成材得几十年,树木成林得几百年、上千年。国家建设需要木材,该伐还得伐。关键是咋伐,是不是通盘想好了再伐?还要抓紧机会,该栽就得栽,别错过!等孩子们长大了,树成材成林了,子孙们有个好奔头,国家有个好基地不是?我没文化,说不好……”

“谢谢张师傅的肺腑之言!我跟您干一杯!”记者激动地举起了酒瓶子……

四十多年过去了。真是弹指一挥间!

针对长期以来天然林资源过度消耗而引发的生态环境恶化,国家已经实施了“天然林资源保护工程”(简称“天保工程”)的决策,通过禁伐天然林、大幅减少商品木材的产量和有计划分流安置林区职工等措施,让天然林得到休养生息。“天保工程”责任落实到个人。再过个几十年,天然林的资源状况会大幅度地好转。

我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离开大兴安岭,远赴江南、华南等地工作,期间曾回林区几次。前年,我还重返大兴安岭探亲。娘与嫂子都去世了;侄儿、侄女们也都离开了林区;八十六岁的爸和六十多岁的哥还厮守着生活在大兴安岭故土,不忍离去,也离开不了啦……

可敬可亲的大兴安岭,您为国家的现代化建设作出了杰出的贡献,您屹立在祖国北疆,养育着千千万万户家庭,但您太疲劳了,好好地休整一番吧!

作者简介

孙志英,女,原籍河北南皮,教师。作品在《南方日报》《惠州日报》等发表;2012年1月,长篇纪实文学《大兴安岭的女人们》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

李靖国,男,原籍上海,曾任广东省第八、第九届政协委员,惠州市政协副主席,惠州学院副院长、中文系教授等;发表作品、论文两百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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