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与烟雾

2012-04-29 00:44丹晨
上海文学 2012年6期
关键词:文艺报文艺界曹禺

《文艺报》在礼士胡同住了半年多后,于1979年春搬迁到沙滩红楼后面的广场上。红楼和广场都很有来历,是解放前北京大学旧址,当年“五四”运动的发源地,在这个广场上曾经演出过近代历史上许多重要事件,故曾被命名为“民主广场”。1950年代我在西郊北大读书时,参加节日游行,总是前一天晚上九点就从燕园走到清华园车站集合,上了载货的火车,我们都站在罐笼车里,到安定门车站下车,步行七八里路,到沙滩民主广场与其他游行队伍会合,已是半夜。然后,就地等到第二天八九点后,才从广场出发,慢慢地蠕动到南河沿,再整队从长安街通过天安门前,到西单解散,那里有校车接送回校。那时年轻倒也不觉得很倦累,在这个广场站着度过一夜,几乎有十个小时左右,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现在这个广场上搭满了许多塑料板房,密密麻麻,又乱又挤,像个难民营似的。里面住着中国文联、中国作协以及下属的各个刊物编辑部,还有一部分文化部人员。我们在这里住了整整八个年头,期间也常有人呼吁将此广场和前面的红楼(当时是文物局办公地)尽早腾空出来,作为“五四”纪念馆,看来是受到有关方面的重视,在我们迁出后,终于正式命名为“北京新文化运动纪念馆”了。

《文艺报》编辑部当时在广场西北角建了一座二层小楼,上面作会议室用,下面是办公室。总面积大概只有一百来平方米。虽是板房极为简陋,倒并没有影响士气,来来往往的作家、艺术家还很多,都很愿意与《文艺报》交往,来此小坐,随意倾谈文艺界各种各样的故事。这个小小的编辑部还真有点作家之友或之家的味道,可以说是《文艺报》与文艺界朋友的关系相当密切友好的时期。

在我记忆中,谢晋咋咋呼呼来找编辑文椿、杨天喜是为了感谢对他的影片《天云山传奇》的支持。《文艺报》连续几期对这部电影展开争论,双方争得很激烈,连卧病在床的著名老经济学家孙冶方都抱病写稿参加讨论。陈凯歌因为电影《一个和八个》的放映受阻,仅仅想与《文艺报》朋友聊聊以解心头之闷,我们就在板房的楼上为他开了一个小型的内部座谈会。从维熙找老朋友唐达成谈他的《大墙下的红玉兰》,我正坐在他们旁边,看到维熙穿着旧得发黑皱里吧唧的蓝布制服,谈起二十多年的劳改经历和创作时的顾虑和决心,仍不免语调沉重,尽管作品已经在《收获》发表。张洁坐在总编室,谈笑风生地聊她刚发表不久的《方舟》和《沉重的翅膀》引起的议论,给我极深的印象。张辛欣是来抗议对她的批评的,刚开始时几乎是怒气冲冲,说着说着把她的创作甘苦、处境一一道来,我说:“你放心,《文艺报》是你的朋友,绝不是你的敌人。无论有什么样的意见都可慢慢说来。”李谷一更是冒冒失失像阵风似的走进我们办公室,谈她创建轻音乐团的艰辛。王乐天是来访友并送漫画稿的……这样的事是说不完的,更不必说平时作家艺术家们与编辑们的往来极平常而频繁,充满了文化和友情,丝毫不沾金钱和权力的边。这样的气氛是多么难得,真可说是陋室之中,谈笑有鸿儒,往来多白丁。那时的刊物销路也直线上升,多达十几万份。我一直为自己参加了这段时间的《文艺报》工作而感到庆幸。

被称为新时期的文学开始了,许多新老作家一下子冒了出来,在文坛极为活跃。老牌和新办的文学刊物,特别是大型文学刊物从来也没有那么多,如雨后春笋,纷纷亮相。新的作品除长篇短篇外,尤其是中篇小说的质量数量都特别引人瞩目。真有点大繁荣大发展的气象。那时活跃的作家大致有三类:一类是“文革”前后大学毕业的,这与“文革”前更多重视从基层成长起来的工农作者有所不同。他们有较高的文学修养,经历了“文革”动乱,有着切肤之痛的体验和思考,这时挥洒笔墨一鸣惊人。张洁、刘心武、戴厚英、苏叔阳、冯骥才等等都是属于这类。一类是1957年“右派”作家的复出被戏称为“五七战士”,一般都已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当年都曾初露头角颇有声名却被一棍子打下去,经历了人间地狱般的苦难,饱受世人冷眼蔑视,对生命独具感悟,又有艺术经验,于是创作就如泉涌奔泻而出。连他们曾被视为“罪恶”的旧作也得以重新出版,名为《重放的鲜花》,其中有王蒙、张贤亮、从维熙、白桦、邓友梅、李国文、刘宾雁、公刘等等大批人马。一类是从农村插队或兵团归来的知青作家,都还是二三十岁青年,却已历经人间沧桑,有着独特悲欢的人生命运和经验,使他们有倾诉的冲动而奋笔疾书。梁晓声、叶辛、张抗抗、王安忆、铁凝等等一大批则是其中佼佼者。当然还有其他一些情况,但频繁活跃在报刊图书媒体上,拥有大批读者群且受到好评和瞩目的大都是这几类作家。可以看出,他们的共同处,是经历了“文革”这场浩劫,成为这页历史的见证者。这正应了罗马诗人的话,“愤怒出诗人”,且还是苦难出作家!

同样,人们非常关注大家爱戴敬重的文坛老前辈们的动态,很想读到他们的新作。他们在“文革”中几乎无一幸免,遭遇极惨到家破人亡,受到过最严酷的非人虐待和羞辱。他们都已是花甲、古稀之年,但因他们的深厚学养、艺术功力、人生经验,大家仍期盼他们能够再次焕发艺术的青春,写出有分量的史诗性巨作。

据我所知,他们比外人可能更热切地希望多写作,想把损失的时间补回来,争取在晚年一抒胸中的磈磊。其中引起较大反响的多為关于“文革”或之前的回忆反思之作,陈白尘、王西彦、杨绛、韦君宜、季羡林、丁玲、胡风、萧乾……写牛棚、干校、北大荒或文坛往事的散文、回忆录就是其中的代表作。还有努力创作新的小说,如杨绛写了《洗澡》已是很难得的了。艾芜写了《南行记新篇》和长篇小说《春天的雾》、《风波》,沙汀写了中篇小说《木鱼山》、《红石滩》,相比之下,似乎没有引起读者太大的注意,不能完全满足人们的期望。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年老体衰、精力不济,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是很重要的原因。丁玲一直想完成她几十年前想写的长篇小说《在严寒的日子里》,但最终还是没有如愿,这与她后来多病有关。其次,这些老人多有不少头衔、身份,如同社会贤达名流,不论自愿还是被动,常常要花很多时间应付活动或会议,遇事又开会又表态多有折腾。因此,他们的言论思想写作不能不受到一定的习惯性局限和自律,影响了他们想像的翅膀自由畅快地飞翔。黄永玉批评曹禺所以没有写出好作品是为“势位所误”,这话有一定道理,但也不尽然。我觉得与后来情势、环境的变化有相当的关系。

我想到巴金老人,1979年,他已七十五岁高龄了。在解放思想,改革开放的新环境下,他极受鼓舞,充满信心,像回到年轻时那样,抓紧一切时间尽量多写,也鼓励周围朋友包括曹禺、萧乾等多写。“想写的是我真正看到、感受到的东西。我想反映真实的生活……”即使在外地开会晚上住在旅馆里,他也会埋头写到深夜。1979年6月,巴老开完人大常委会移居到北蜂窝铁道部招待所,有一天清晨我去看望他,他说昨晚刚写完一篇关于《海的梦》创作回忆录,正在装进信封糊上胶水。他对自己那时旺盛的写作状态很满意,说他计划在五年之内写两部长篇小说、两本短篇小说集、五本随想录、一本创作回忆录,翻译完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我听了觉得这个计划太大了,巴老毕竟年事已高,能完成得了吗?巴老却非常有信心,很肯定地说:“可以的,可以做完的。”我说:“要不,翻译不搞了,没有译完的部分可以由别的翻译家做,这种工作是可以有人代替的,不像创作是别人不能代替的。保证长篇,把长篇写完,就是胜利!”巴老说:“我写随想录,搞翻译,都是插空做一点,做一点,不费什么时间的,不要紧,可以完成的!”

我与巴老类似这样的谈话,后来几年又有过几次。巴老一直很坚定,有信心。而且,他在接受外国记者或华人作家采访时,如1980年4月到日本演讲时,都讲到他的创作计划,说:“本来作者写作品用不着到处宣传,写出就行,我大张旗鼓,制造舆论,就是希望别人不要来干扰,让我从容执笔,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争取写作时间而奋斗。”

巴老是位凡事不喜欢张扬的人,那时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很有把握,正在全力以赴,奋笔疾书。他写两部长篇,“将反映我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当然不是纪实,也不只限于自己的经历。第一部书名已为大家知道,是《一双美丽的眼睛》,写一对夫妇的故事,他已有了比较成熟的构思。有一次也因为谈到能不能完成,他还对我解释说:“我也不准备写得很长,大概写二十万字也就差不多了!”可见他已经胸有成竹、烂熟于心了。他一开始很快就写了一万多字,如果那时一鼓作气可能也就完成了。但是,几乎也从这时起,周围的干扰不断,政治空气收收放放,叽叽喳喳,似乎没有真正平静过。巴老写的随想散文,都是交香港《大公报》发表的。这固然是应那里的编辑老朋友潘际埛之约,更因为有相对自由不会被随意删改之故。同时期《人民日报》、《文艺报》编辑都是巴老的老朋友,如姜德明、孔罗荪,也包括我自己,都邀约巴老写稿,巴老却说,给你们写像随想录那样的文章“不一定恰当,怕给你们找麻烦……”“为《文艺报》写文章,总得慎重些……”1980年到1981年间,我见到巴老时总问起他的长篇写得怎样了?他却说:“我不急。我的小说写完了也不会有人出(版)。出不了的。”另一次,他说“小说我还是要写的,不过写了不一定能发表”。显然,他已经不如前一两年那么急着想写完了。他对文艺界环境有看法,觉得情况很复杂,他得慎重。平时他出了新书必会送我,有一次,新印了他的旧译《我的自传》(克鲁鲍特金著),我向他索要,他说:“可以,不过我不签名了。不要让人家觉得我还在宣传无政府主义。”又说,“现在风气很坏,小事情不注意,让有些人做文章,犯不着!”这一切都说明那时巴老心态的变化,对长篇的创作是有很大影响的。连随想录,巴老都说,是“在叽叽喳喳的噪音伴送中,穿过荆棘丛生的泥泞小路……”完成的。直到他1982年11月摔跤骨折后住院,后来诊断患了帕金森症,从此体力精力大不如前,写长篇的计划也就不得不被迫搁浅了。这实在是中国文学的一大损失。

我们对曹禺的情况也可以作一些较深的探索。在那个思想解放的时期,曹禺一样也曾兴奋过,一样想写新剧作。但是,如同上面所述及那样乍暖还寒、左左右右的环境下,刚从“文革”阴影走出来,本身又较怯懦的曹禺惊魂甫定,还很难把握自己。不久前恐怖残酷的日子还记忆犹新,主流意识形态的束缚和恐惧已经深植内心,个人的思想和尊严已被扭曲或摧毁。就如曹禺女儿万方引述一部法国电影中的情节来形容父亲:一个从纳粹集中营里侥幸活下来的丈夫,始终摆脱不了过去的阴影。有一天,丈夫突然跑起来,妻子喊:“站住!”丈夫猛然停下,习惯性地举起双手,在那瞬间他仿佛又回到昔日的灾难中去了。曹禺正是这样被“彻底打碎了”,“他的脑子已经不自由了”。当然,这与曹禺本人的成长经历也有关。如他自己说的,从小生活在一个“闷得不得了”如“死井”般的家庭里,他特别害怕“很凶很凶的”父亲,养成他的怯懦软弱的性格。现在他仍然怕,怕权势怕政治压力……于是,我们看到一个奇特的景象:他是一位现代文学戏剧史上最伟大的剧作家,有极高的艺术天分,才华横溢,情感丰富,写出了许多传世的优秀杰作,现在仍然渴望写出“大东西”(作品),“我要做一个新人”,不甘心这样活下去,半夜里痛苦得想跳楼,痛骂自己。另一种时候,他是一个驯顺卑微的庸人,绝对驯服地听别人哪怕是一个极普通的党政官员的安排,从早到晚参加各种“官场”活动、会议等等,消耗自己的宝贵时光,按照别人提示的意思说话。“文革”后,有一次上面要批判一部电影,他在会上就用夸张得近乎戏剧的台词来形容自己的义愤,说,看了这部电影,气得他“恨不得一头把电影银幕撞碎”。我听了极为意外和惊讶。张光年说他的发言“激昂慷慨,是表态性的”。就这样,在别人眼里,他好像挺适应这种生活,过得收放自如。万方说:“经过‘文革,他不敢对外面真诚,经常说违心话……”①这就是所谓“思想解放”运动下的一位大作家的人格分裂或谓双重性格的精神状态。这是多么大的悲剧啊!也是非常典型的例子。

其实这样的现象并不奇怪,也非仅仅发生在个别人身上。冯牧在1980年3月获奖短篇小说座谈会上曾总结说:“文艺界总的形势是很好的,但也好像在酝酿着一种什么东西,本来是很明朗的问题,在有些人的眼中现在又似乎模糊起来了。近年来文学创作的发展,本来已经像光亮的火焰在熊熊燃烧,但现在似乎又被一些烟雾遮掩起来了,火焰又在同烟雾的搏斗中挣扎。我们有些作家同志,勤劳、正直、同人民群众有着密切的联系,但他们的思想感情中多少流露出使人有点忧虑的感情,某种惶然的心理状态。或许我的话说得不够准确,但我确有此感,有些作家心里并不踏实……”他的话佐证了上述巴金、曹禺复杂的写作心态。实际情况是,《文艺报》本身正经历着麻烦,时间是在冯牧上述讲话之后,即1980年到1981年间,也是我们正在叙述的故事的延续,所以本文不能不有所交代。1980年年底开始,上面对《文艺报》开始提出批评。这本来是很正常的,办报刊怎么能完全正确无误呢?我们当然应该虚心倾听各方面的意见,包括领导机关的批评来改进我们的工作。但是,批评的调子愈来愈升级,批评的人身份也愈来愈高,直到中宣部部长王任重、副部长赵守一亲自出面,用词极严上纲极高,以至要调整编辑人员的工作,也就意味着撤换、改组、动用组织手段来解决《文艺报》问题。这里不妨引用张光年当时记述的有关几段日记:

“1981-1-26默涵介绍了他和白羽去王任重处对周(扬)、陈(荒煤)、冯(牧)提出批评意见内容。”

“1981-1-30罗荪转述了陆石传达的王任重前天在中宣部办公会上对《文艺报》的粗暴批评(甚至谈到编辑人员要调整)。”

“1981-3-15晚饭后朱穆之(当时的中宣部副部长)来访……我谈了我对王任重、赵守一讲话不同意处,如题材上的清规戒律,夸大了资产阶级‘自由化等等,指导精神偏左,造成不良效果,使文艺界伤了感情。7号文件低估了‘四人帮和极‘左思潮影响,9号文件容易混淆两类矛盾,这些希望设法弥补,还谈了‘新文艺八条建议,他承认7号文件对极‘左估计不足,对“自由化”现象不能夸大。”(《文坛回春纪事》上册第219、221、229页)

这些上下来往的批评和反批评,当时我们就听说了,或者听到传达了。王任重特别提到《文艺报》是“两个右派”(一说是“两个右派骨干”)在主持工作,所以有那么多的问题。他指的是两个副主编唐因和唐达成。但他们已经被所谓“改正”了,有了正式的组织结论,也就是说过去把他们打成“右派”是错的。怎么现在堂堂部长讲出这样违反政策、傷害同志的低级错误的话呢?!唐因听说以后非常愤怒,就写了辞职报告。作协领导们也强烈不满,张光年日记就说明了这点。那时我还看到过一份用文件形式下发的赵守一的讲话,指责文艺界“冲击”党中央、三中全会路线,罪名大得吓人,把文艺界的形势说得非常严重,我看了极为震惊,好像又要搞什么运动了。

其实批评《文艺报》更深的意图在于批文艺界以及某些领导。林默涵、刘白羽在“文革”前是周扬在文艺界的主要助手,但这时思想认识有了分歧,到王任重那里告状告的就是周扬、陈荒煤、冯牧,主要是因为周扬对过去有了醒悟、反思和进步,在他们看来是“失职”了,“妥协”了,是不能接受的。批评《文艺报》的错误,这几位领导也难辞其咎。所以,周扬等领导们一面也严厉批评《文艺报》,冯牧赶紧作检讨,一面还是为之缓颊。周扬说:“《文艺报》总的还是好的,但不大满足,没有形成有力的思想阵地……”荒煤转述贺敬之的意见说:“不要着急,照常学习,调查研究多种倾向,写出有说服力的文章。”对张光年批评中宣部的话,贺也表示完全同意。

这样断断续续的批评,一直延续到1981年5月中旬,整个形势有所变化,才由周扬、贺敬之出面对《文艺报》算有了一个说法:“充分肯定了《文艺报》复刊后的贡献,也指出了重大缺点和亟待解决的问题,确定了《文艺报》是中宣部经过作协党组领导的重要刊物,要加强同文艺局的密切联系。”我记得周扬说的好话有,“《文艺报》复刊后取得不小的成绩,主要表现在解放思想,贯彻三中全会方针路线等方面”。他要求,“《文艺报》应该成为党在文艺战线的主要刊物,人们从中看到党的声音……”贺敬之说:“《文艺报》对‘自由化到底怎么看?对批左是积极的,对反右就不积极了……”他也要求《文艺报》“与中宣部、中央的关系,在政治上要保持一致。在组织关系上,以前与文艺局有距离,这方面要改进要加强……”为了加强党对这本刊物的领导,以后每期选题计划、目录、重要文章、言论都要送审。这期间,胡乔木曾批示想另搞一个刊物代表中宣部、文联、文化部党组的声音,以取代《文艺报》。周扬也因为《文艺报》同志不愿成为文联机关刊物就想另办一个。经过上面研究,“都同意不另起炉灶,任务就由《文艺报》担起来。改正错误,就可以担起来。”贺敬之还宣布:“《文艺报》正副主编和骨干干部都没有变动。”

说实话,时隔三十年,到今天我对此还是困惑迷乱,没有搞清楚到底《文艺报》犯了什么重大的错误?也许领导们开会知道内情,我们这些基层做工作的人还是一头雾水。记得最早听到批评《文艺报》的话,是在1980年11月,文艺界一些老领导开了八次谈心会后,荒煤向我们介绍会议情况,谈到其中一个问题就是对《文艺报》的意见。他说:“实际上是对文艺界形势的看法不一致,对这个刊物也就有不同意见。具体的无非是说,抬高了青年,压了老作家。揭露的内容多了,不能鼓舞人。干预生活,揭露的多了,你们要引导青年到哪个方向去?如对对越自卫反击战评价不高,鼓吹不够。对某些理论问题、消极现象旗帜不鲜明,没有展开及时批评。”荒煤还说,“主要分歧是(‘文革前)十七年怎么看?‘文革十年怎么看?”“有些人死抱着老一套不放,还当棍子。三十年来,这些带根本性的理论问题反反复复,现在要有计划有组织地澄清。这是我们的历史任务。”

我到《文艺报》工作才两年左右。我从少年时起就爱好文学,希望从事文学写作。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报刊做文学编辑已有二十年。但是,到了作协、《文艺报》不久,听说文学界人事比较复杂,所以就尽量敬而远之,绝不掺和这些事。巴老关心我,这期间至少有两次告诫我,说:“你少管这些事。自己好好地研究些理论问题,写些东西!”我也这样去做,积极努力工作,有意见就直说。我确实写了不少批判极端(左)文艺思想的文字,阐释我的理论观点,当然也就得罪了一些革命同志,但这是我的职责,我不想退缩。此外,我利用业余时间专心收集资料,开始写作第一本专著《巴金评传》。期间还请了一个月的创作假,这是别的同事都还没有过的。大概这与我不清楚这些事的深层原因有关。还因为,我虽是编辑部副主任却不坐在总编室,托词我还兼理论组组长,就坐在组里办公有两年左右,直到后来谢永旺和刘锡诚坚持三个正副主任一定要轮流值班主持编辑部日常工作才搬到总编室去。所以,那时《文艺报》的是是非非我虽有耳闻,却不很了解。我给人们的印象是,如唐因批评我:“丹晨!名士派!想当学者,那就不要在《文艺报》!”唐达成几次批评我:“丹晨!你太狷介了!”虽然如此,最终我还是因为“自由化”之罪嫌而受到长期多方的“关照”。我并不后悔,最多不过失去那些名缰利锁的东西,我就没有放在心上!

我们还是回到1978年。就在年底,传来高层有人曾说,现在的形势有点像1957年那样,甚至要更复杂些、严重些,搞得不好,不得不又反“右派”……在后来的几年中,民众、知识文化界思想解放,对现实、历史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许多不同于主流意识形态的意见、作品出现和传播,颇使一些人感到不快和恐慌。有些领导对文艺界多有责难,说:“文艺界怎么搞的?乱七八糟!”“文艺界思想解放过了头!”具体的还是针对那些反映社会负面现象的作品,从“伤痕文学”以来这类批评没有停止过,现在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但不再公开反对写真实了,而是责问写负面阴暗的生活现象,即使是真实的,也要看你站在什么立场上,你的动机是什么?要看你造成什么样的社会效果?又是“丑化”什么,“抹黑”什么?!

记得1981年年初,就有文件说:“揭露和批判阴暗面,目的是为了纠正,要有正确的立场和观点,使人们增强信心和力量,防止消极影响……今后这些题材当然还可以写,但发表过多,会产生一定的消极影响,这也是客观的事实。”同年8月,胡乔木作了一次长篇讲话,进一步阐释这个观点,说,这类作品“再写下去,就会走向反面”。后来公开发表的文字是这样的,“应该向文艺界的同志指出,这些题材今后当然還可以写,但是希望少写一些。因为这类题材的作品如果出得太多,就会产生消极影响……会同他们的本意相反,产生扩大和延长‘文化大革命阴影的结果。”②这种思想在后来执行过程中简化成“少写或不写”。谢晋“拎不清”,先后拍了三部与“右派”、“文革”有关的电影《牧马人》(由张贤亮原著《灵与肉》改编)、《天云山传奇》(由鲁彦周同名原著改编)、《芙蓉镇》(由古华同名原著改编),都是根据文学作品改编的,都有分歧看法,一部比一部争论得激烈,到1987年《芙蓉镇》拍完时,干脆就是有关部门组织班子准备大批判,后来因形势变化未成。巴老的《随想录》在香港发表,有一次《大公报》的责编在度假,一位临时处理稿件的编辑认真执行上面的指示,把有关“文革”的话,连涉及“牛”、“牛棚”等字也都删去,因怕读者联想到“文革”。真有点像阿Q讳说“癞”,进而讳说“光”、“亮”一样。又有一次,巴老应邀写了一篇三百字的短文《没有神》刊在报纸的“文革轶事”栏目里,这个专栏就此关门大吉。这类事例在此不过略举一二而已,可见这种思想导向的工作成效显著,颇可使有些领导欣慰了!

①参见《曹禺自述》(新华出版社2010年版)和《被名誉磨损的曹禺晚年》(《小康》杂志2010年第9期)。

②参见《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下)第643、886页。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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