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锁(外一题)

2012-04-29 15:16刘林
飞天 2012年7期
关键词:苦头洞房王哥

刘林

黑夜黑,红烛红。屋子里摇晃的烛光同黑夜咬着架儿,烛光短了一寸,夜就长了一寸。

夏至,半夜里去你叔洞房的墙根下闪个影儿,走个场子。娘咬着夏至的耳朵,悄声说。

听房是大河古传的风俗。

夏至懂娘的心思,叔都老大不小了,花大钱才买来个媳妇,男娃崽去听个房,讨个喜,好让叔早当爹,将夏家这房血脉传下去。

那个大眼的姑娘哭哭啼啼做了叔的新嫁娘,被送入洞房。一想起那个大眼的姑娘,夏至的心上像团了把茅草。

墙上糊的泥巴年头深了,经得事也多了,坎坎坷坷脱得七零八落的,墙上细小的缝儿透着烛光。夏至贴着墙根儿,一心捉着洞房里的动静。

叔在一心扯着鼾声。今儿是大喜之日,下半辈子再也不用孤零零打光棍了,叔心里头得劲,陪客时敞开了肚子,谁也挡不住,人喝蒙了,被娘搀进洞房。

大眼姑娘呢?咋不见一点动静!她真的安下心,认了命?

几天来大眼姑娘闹翻了天,有好几次拿头去撞墙,要死要活的不做叔的媳妇,她说年纪轻不经事,被人贩子拐骗了,在老家有心上人都订了亲,求叔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

娘一路好言说,妹子,都走到路中间了,怕是回不了头,俺也是本分人家,不会亏你的。你都瞧见了,俺叔子身强力壮的,脾气好人又勤快,农活样样拿手,要不是落在这鸟不拉屎的山旮旯,哪轮到姑娘挑他?是娘的话让大眼姑娘安了心?

夏至突然听到几声啜泣声,声音抽丝般,像细小的针密匝匝地扎在夏至心上。

大眼姑娘的心在痛,夏至的心也在痛,他按着胸口,大眼姑娘的心痛把他吞噬了。

洞房的门是娘亲手落的锁。

那把黑漆漆的大锁,挂在堂厅的墙上,闲了好多年,大眼姑娘来了,才派上用场。

大眼姑娘进门后,娘和爹都没安生过,有时一昼夜也没能合上几眼。

大眼姑娘哭过闹过,寻过死,闹得叔心一揪一揪的。娘狠了心,一伸手拔了叔心头的苗苗,说俺家叔子,你想打一辈子光棍?这村过了,怕就没那店了。这女人就像河边的柳条,插在哪活在哪,闹腾一通后,这心就安生了,认命了。

夏至不认娘的话,这大眼姑娘同别的姑娘不一样,怕是安不了心。

那天,娘上茅厕,让夏至替她看一会儿。娘一转身,大眼姑娘像逮着救命草,跟夏至说,小弟弟,你是懂事理的好孩子,姐是被人贩子拐骗来的,你就帮帮姐,给姐家里捎个信,让家里人晓得姐人落在哪……

夏至心惶惶的,摇着头又点着头。大眼姑娘那种生离死别的痛刺着夏至的心。趁娘不在时,夏至偷来了钥匙,紧着手脚开了锁,但还是惊了大眼姑娘。

谁呀?大眼姑娘惊问。

姐,是夏至。夏至上前,抓起大眼姑娘的手,急躁躁地说,姐,趁人都睡熟了,快走!我送你出山……

二人刚摸索着出了村子,夏至才喘了口气,心刚落下来,身后的呐喊声就追上来。

爹娘发疯似地领着村人沿着山道追上来,他们不能让到手的媳妇跑了。

夏至泄了心气,眼见爹娘追上来,他拉着大眼姑娘藏到荆棘丛中。

夏至,你个连里外都不分的死鬼!你放跑了婶子,你叔就得打一辈子光棍,咱再也花不起钱给你叔娶媳妇儿,为了给你叔娶这媳妇把家底都掏空了……夏至,你要是放跑了你婶,你就不要再回头了,大江大河没有盖盖儿,俺养崽都养出了二百五,你死了俺保证一滴泪也不流……娘的骂声一声盖过一声。

大眼姑娘突然扯着夏至现了身。

娘冲上来,要撕了夏至。大眼姑娘挡住了娘,说嫂子,是我让夏至帮我逃的,这事怪不得夏至。你刚才叫我啥?娘惊问。嫂子,我不走了,夏至这孩子人好,夏家也不会坏到哪。我认命啦,在这儿安心啦。

夏至没想到,大眼姑娘真的安了心,落了根儿。

夏至在村里再也抬不起头,一直到大,常被人当成嘲笑对象,说夏至没长心眼,里外人不分,差点放跑婶子,让叔打一辈子光棍。

大眼姑娘安心当了夏至的婶子。婶子对夏至好,对夏至亲。

夏至的弟弟都娶了媳妇当了爹,夏至的亲事还没有眉目。这大山里的姑娘没人看得上夏至,说夏至心眼儿实,跟了他怕是没好日子过。山里偏,山外的姑娘哪怕缺胳膊少腿的也不愿嫁进来。

婶子心里一直内疚难过,觉得是她害了夏至。

娘走时一口气不断,一直不肯合眼。婶子也是女人,晓得嫂子的心思,惦念着夏至的亲事。婶子噙泪说嫂子,你放心吧,夏至的亲事搁在我身上,夏至这房血脉会传下去。

娘合上眼,放心地走了。

夏至的婚事是婶子一手操办的。婶子尽心尽力,舍了血本,从人贩子手里挑了个模样周正又透着灵气的姑娘。那姑娘跟当年的婶子一样,在老家有了心上人,订了亲,出来打工被人贩子拐骗了。

夏至让婶子把人放了,给姑娘一条生路,她心里早有了心上人,怕是装不下别人。婶子的手指头狠狠地戳在夏至的额头上,恨恨地说,你个死心眼,要不是婶子张罗,这辈子你都得打光棍。夏至,你在心里头也想想婶子的难处,你一日娶不上媳妇,婶子心里一刻也不安生。当年你都错了一次,还能再错二次?夏至,这女人的命就像河边的柳条,插在哪活在哪,闹腾一通后,心就安生了,也就认命了。

夏至闹不明白,婶子咋变得和当年的娘一模一样?

夏至被婶子搀进洞房。夏至第一次喝蒙了,醉得不分东西。他身子软塌塌的,粘在婶子身上。婶子用身子撑着夏至,她懂得夏至心头的苦处,轻声说,夏至,婶子不会看走眼,海欣这姑娘人好心善,待她安了心落了根儿,你和她的日子就上了道,越过越溜。

夏至不说话,醉了,但心里头明白。婶子的话一字字砸在他心底,夏至的心一直在疼。

脆生生的一声响,惊了夜,也惊了人心。

还是当年那把黑漆漆的大锁,挂在厅堂的墙上,又闲了好多年,海欣来了,才派上用场。

洞房的门是婶子亲手落的锁。婶子安心地回屋了。

婶!夏至一下子惊了心,他突然放声痛哭,婶,你落了锁,我咋带你逃啊……

吃 苦

我是王成的秘书,王成走到哪都捎上我。我常跟在王成的屁股后面,晃荡在龙州大大小小的场面上。大家热乎乎地喊他王哥,从酒楼的服务员到政府官员都一口这么叫。只有我正儿八经地叫王总。在一片王哥的叫声中,我的叫声很扎耳。

王成人精瘦精瘦的,一眼看去不像个有钱人。我至今没搞懂王成当初选秘书时咋一眼看上我。

有次,王成热乎乎地贴在我耳边说,小兄弟,我也是苦过来的,以后叫我王哥。目光落在王成粗大的手掌上时,我下意识地缩了缩手。我的手和王成粗大的手一样,也是苦过来的,吃了不少的苦头。

王成的嘴角抹了一丝笑意,他刚才一定瞧见我那个下意识的动作。我突然明白王成选秘书时咋一眼挑上我。

我照旧叫王总。别人咋喊是别人的事,我一个做秘书的,可不能乱了规矩。

读书人认理儿。王成嘴角擦过一丝笑意。

王成不再让我喊王哥。

王成是做房地产的,最早涉足房地产开发,是龙州地产界的老大。王成身上没有一丝富贵气,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饭桌上王成喜欢对人讲他那些当年在外打工的故事。

我是吃过大苦的。王成开口第一句总是这样说。

每次大家都听得很起劲,都在心中感叹:想不到大富大贵的王哥竟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吃过这么多的苦,真让人想不到呀。吃过那么多苦的王哥有一天终于富贵了。大家脸上无不荡漾着别样的满足。

我也睁圆了眼,张着嘴巴望着王成,陶醉在王成历经磨难后挣来的富贵中。我发现,王成真是啥样的活都干过,啥样的苦头都吃过。我相信,王成正是吃了这么多的苦,后来才有了那么多的财富。

大家都怀着和我一样的想法。我们无比满足地走进王成的故事。那些酒楼的服务员甚至为王成掉下了不少眼泪。王哥,那些年你真不容易。有女孩泣不成声。

王成像回到他经历的那些苦难的年月,他一次次感慨地回味着。这时的王成不像个成功的地产商人,不像个拥有亿万身家的富豪,这时的王成像个平常的打工者,历经苦难的打工者。

王成走到哪都受人欢迎。那些酒楼的女孩子一见王成大老远就热闹闹地喊:王哥,王哥!我们想听你讲故事。

不知听过好多回后,我猛地发现了问题,王成在讲自己过去的故事时老犯一个错误,王成老把时间弄颠倒,前后对不上号。如某年某月,王成这个故事里是在广东打工,那个故事又说成在东北某地干活。

有一次,在王成办公室,我忍不住问,王总,那些故事真的是你亲身经历的?

小兄弟,我就早料到有一天你会问我这句话。王成笑着说,小兄弟,这些事儿都是我瞎编的,我说的全是瞎话,自己哄自己的。

我吃了一惊,张着嘴巴望着王成。我不知王成这么一个大老板,竟给自己编了这么多吃尽人生苦头的故事。

小兄弟,你想想,我天天同政府官员打交道,拿土地改规划,哪样不得请客送礼,哪天不在装孙子?我就想,我不干这些当孙子的事多好,我去打工,打很多份工,虽然吃了苦头,但至少人是快乐的。哈,我就这样开始讲起故事,讲自己过去经历的苦难,吃的那些苦头。我一讲这些苦头心里就好受些,也快活多了。好在我天生一双粗大的手,竟没人相信我是编造出来的。一来二去,我竟迷上了这种生活。我简直上瘾了,有时忍不住一张口就讲,那些故事就像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

我合上嘴巴,我终于理解王成了。

我发现我也听上瘾了,明知王成经历的苦难吃的苦头都是假的,我还是同大家一样,心头像醉了酒又像抹了蜜般,听得有味,听得上心。我和大家一样甚至在心头生出几丝担忧:王成哪天不再讲自己经历的这么多苦难吃的这么多苦头时,那我们活着多没意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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