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与挣扎

2012-04-29 00:44:03周青
飞天 2012年7期
关键词:大舅

周青,男,1977年生于重庆忠县,毕业于忠县师范学校。有中篇小说《从麻柳湾到天上人间》《同一条河流》等发表。现居北京。

对于一个人自身的存在,何者是有意义的,他自己并不知晓,并且,这一点也不应该打扰其他人。一条鱼能对它终生畅游其中的水知道些什么?

——爱因斯坦《自画像》

1

2008年北京奥运会,我没有哭。2008年汶川大地震,我也没有哭。2008年中国宇航员首次漫步太空,我哭了——茫茫太空是那么深邃迷人!如果死亡可以选择,我愿死在探索宇宙奥秘的漫漫征途中。汶川大地震再次告诉我,不管多大的官,不管有多少钱,最终都要死。生命的意义在于不断认识自然,发现真理。

盯着电视屏幕上的飞船、太空、宇航员,酸楚的泪水在我眼框打转。我不过是一个中师毕业的农村孩子,一个拿着假文凭、在北京城像老鼠一样窜来窜去寻找生存机遇的外地人。载人航天,与我何干?我上幼儿园就会四则混合运算,读中师就会微积分,可我为何连读大学的机会都没有?不就是我家穷么!当然,我就是读了大学,也有可能只是越读越傻。就像小时候妈妈骂我的那样:你去给人家提鞋,人家都不要!

此刻,我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是妈妈打来的。她告诉我大舅去做传销了,让我一定不要再理他,千万不要上了他的当。我对妈妈吼道,不要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人闲话!妈妈并没计较我的不孝,而是焦急万分地补充说,我们山上到处都传遍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做传销,你还不信!

我没等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我为什么这样对待妈妈?如果当年计生队追得再快一些,或者妈妈跑得再慢一些,那我还在妈妈肚子里就被经验丰富的妇科医生处理了。如果妈妈顺着布满青苔的溪沟逃跑时不小心跌了一跤,那我有可能还没出生就被摔死了。我这个侥幸活下来的超生子,为何这样对待妈妈?

妈妈为何这样对待大舅?

我有两个舅舅,一个大舅,一个幺舅。从小我就知道大舅在首都北京当兵,转业后在北京工作,是三亲六戚的骄傲,尽管他也只有小学文化。我的妈妈没有上过一天学,自己的名字都只会认不会写。二姨上过两年学,三姨读到初中毕业。幺舅读书最多,高中毕业,但和大家一样,在家修理地球,是众人眼中不成材的典型。长辈在教育孩子时都会说,好好读书,长大了和大舅一样去北京。如果不听话,长大了就和幺舅一样。时间久了,幺舅甚至都不再被人提起。我们只说舅舅,舅舅就特指大舅,仿佛幺舅已不存在。

上幼儿园时,一天我在操场上看见远处有两个人微笑着向我招手。我傻傻地站着没动,他们就向我走了过来。我看到其中一个是幺舅,另一个穿着一件很威风的大衣,笑容灿烂,和我天天见到的农民的苦瓜脸截然不同。我想他肯定就是传说中的大舅,果然是大舅。他带着我找到陈老师,跟陈老师打了个招呼,就带我回家。在路上,大舅把我抱起来抛到空中,落下来时再一把将我接住。大舅的手白净细腻,充满力量,抱着我,感觉温暖、舒适。父母的手总是粗糙的,黑黢黢的,像没洗干净,和老麻柳树的树皮一样,一碰就扎人。

教我们的陈老师很凶,我见了她就像老鼠见了猫。大舅却一点不怕,竟敢不等放学就带我回家,我真想天天和他在一起。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大舅,他送了我一顶遮阳帽,上面潇洒地写着“北京”两个字。

姐姐学会写信后给大舅写了一封信,大舅收到信给我家寄了一百块钱,爸爸花了八十元买回一头母猪。妈妈气得和他大吵大闹,说这钱是她弟弟的,说爸爸根本没权利花。她哭诉从小把大舅带大的艰辛,大人都去生产队挣工分了,由她带大舅。大舅长得矮胖矮胖的特别沉,妈妈天天背着他,累得腿都站不稳。妈妈眼看着大舅寄回的一百块钱只剩下二十,气得背上我一边哭一边往外婆家跑。

姐姐小学升初中,分数不够录取线,想要上初中就得多交十块钱。读还是不读?父母和姐姐的态度都很犹豫。大舅刚好回家,就给姐姐讲读书的重要性,姐姐低着头不说话。他说借钱给姐姐,等把书读好后再还,她还是低着头不说话。大舅把钱给了她,她仍然低着头不说话。

姐姐读到初二就不愿读了,她成绩不好,她成绩不可能好。她在村小上小学,每天去得就晚,有时去了还是帮民办老师干农活,回家也是帮父母干农活。她所读的初中叫“光脚板”,每年的升学率都是“鸭蛋”,也叫“帽子班”,三年混满有顶初中毕业的帽子。

姐姐在家帮父母干了两年农活就出去打工了,大家都去赚钱来供我一个人读书。

大舅把姐姐带到了北京,最初在工厂糊纸盒,据大舅母说每天糊出的纸盒堆得比人高,糊一个可挣几分钱。后来姐姐到餐厅打工,先做服务员,后当厨师,一个月可挣到上千元。那时父母在农村老家忙一年也难攒下一分钱,只勉强够一家人糊口。

姐姐在北京干了几年,胆子大了,主意多了,一些事也就不愿再和大舅商量。她觉得大舅也帮不了什么,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普通工人,能帮她什么?

姐姐自己去劳务市场,一个老板说愿带她去贩卖草霉,保证赚钱。姐姐喜出望外地跟着他走,结果被卖到了一个男人很难娶到老婆的地方。那里的很多女人都是人贩子卖去的。大约是同病相怜,姐姐和村子里的一个也是人贩子卖去的女人特别谈得来。那个女人已经生了两个孩子,被牢牢地拴住了,想跑也没法跑。男方对她的管束就少了些,她可以独自去赶集。这个善良的女人偷偷帮姐姐从邮局寄了一封信。这封信是寄给大舅的,没寄给父母。姐姐明白,我那可怜巴巴的父母即使收到信,也没有能力救她,甚至还会气出病。

大舅通过战友的战友,找到了公安系统的战友,大家都很同情他,尽力帮他。在大舅花了不少精力和金钱之后,营救姐姐的行动开始了。从理论上说大舅也不用花钱,可谁能活在理论中?都是活在现实中!

营救姐姐的公安找到了她所在的村庄。化装后的公安人员经常假装路过村庄,寻找接近姐姐的机会。一天下午,公安确认只有姐姐一人后偷偷告诉她,近期晚上不要睡得太早,不要睡得太死。一旦听到外面有人在叫某个名字时就赶紧悄悄出来,最好不要惊动任何人,公安将会带她离开。

姐姐知道,她寄给大舅的信收到了。之后一个漆黑的夜晚,姐姐听到外面有人轻轻叫了两声公安事先跟她约好的名字,她以上厕所为名出了门,守候在院外的公安趁着夜色迅速把她带走了。如果不是大舅,今生我们还能见到姐姐吗?妈妈竟然让我再也不要理大舅,我一听就火冒三丈。就算大舅真的被人骗去做传销了,我们也不能不理大舅。

大舅确实去做传销了,大舅母的妹妹的女儿小红也被大舅带进了传销组织。小红以前和我姐姐一块在北京的餐厅打工,后来回重庆朝天门市场卖衣服,经过几年的辛苦打拼终于开了一家自己的服装店。幸福生活刚刚向她招手,她就被我大舅叫到云南投资考察。小红把自己转让服装店得来的十多万块钱交给传销组织后,又糊里糊涂地把自己的老公也叫去了。传销就是亲人骗亲人!她老公一去就发现被骗了,坚决要与她离婚,并扬言,如果我舅舅不还钱,他就砍掉我舅舅的一只手。

小红从云南回到重庆,才发现不仅钱没了,老公和生意也没了。她说我大舅还骗去了十多人,少的交了几千块,多的交了几十万。我大舅的上线是汉禾,经过汉禾之手的钱至少有好几百万。

大舅的上线竟然是汉禾,我三伯家的幺儿。这个消息既让我感到意外,又给我增添了一丝希望,汉禾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觉得先要让大舅离开传销组织,再找汉禾把被骗的钱要回来。

2

我把大舅的遭遇告诉了冉二,想听听他的意见。他告诉我找李伟。我说直接报警不就行了嘛。他骂我是个书呆子。

在北京成功举办伟大奥运的2008年,没有任何征兆表明,作为当时忠州二把手的李伟,他将在一年后刚接替一把手就因为腐败走进监狱。如果李伟大学时代知道他将来也会有这一天,那他当年还会走出校门、汇入反腐败的游行队伍吗?正是那次游行,李伟认识了曾德广。

李伟与曾德广都是1987年考入湘潭矿业学院的,李伟读的金融专业,曾德广读的机械专业。李伟曾对我讲过他与曾德广相识的经过,他说:“曾德广第一次引起我的注意,是他有一天突然提出,为了向政府表达当代大学生反对腐败的信心与决心,建议组织六个人到市政府跳楼。看到这个家伙又矮又瘦其貌不扬,说出的话却是那么疯狂,我当时就觉得这是个疯子,没有理他。大家也都没有理他。”

李伟一说曾德广是个疯子,我马上就想起了曾德广所做的那些疯狂之事。

1995年曾德广突然把留了两年的长发剪了,剃成一个光头。成为光头的他想到我们忠州师范学校约个漂亮女生出去跳舞,可他进校门时,被教导主任马云诚拦住了。他丧心病狂地叫喊:“凭什么不让我进?凭什么不让我进?”别说他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即便是,马主任也不会让一个光头进校门。

1997年曾德广带我去他的湖南老家,他竟然让我把他的小妹妹雪莲强奸了。我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要强奸?难道两情相悦不好?他说这种外界的强大刺激可以触动她的灵魂,让她真正成为一个作家。他说大妹妹雪翠上学时喜欢腰鼓,一心想考腰鼓剧团,可遭到父母反对,后来就嫁给了一个税务局的小吏,彻底沦落为小市民。二妹妹更是一个平庸的人,连中专都没考上。小妹妹雪莲正在读大学中文系,是最有希望成为作家的,为了不让她向世俗低头,曾德广希望我用强大的刺激去坚定她的人生信念。但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2000年曾德广与我在北京有过一次短暂的相聚。那次他竟然借我去上厕所的时候摸我女朋友英子的手。英子气得当时就要赶他走,弄得大家特别尴尬。他当年在忠州被人打断两根肋骨,其实也不是因为谈恋爱。他那叫谈恋爱?他既不想和人家结婚,又不愿付出一点点的金钱与情感,完全是耍流氓,所以那个西山职中的女生才要叫人打他。

我完全赞同李伟所说的曾德广是个疯子的观点。

李伟接着说:“后来我们的生活又回到了平静的状态,曾德广的诗突然在同学中间流传起来,我看了他的诗,觉得他不是一个疯子,就是一个天才。”

多年以后,李伟还能记起曾德广当初在同学中流传的诗行:

任何原谅真理的谎言都未免可笑

你不需要雕像的关怀,也不需要蚂蚁的膜拜

你的头盖曾经盛装大海,你的血管曾过滤

狂犬的秘密,乌黑的头发承受过烈酒的蒸腾

你郁郁葱葱的欲望的焚烧,每一次梦中揪扯

从灵魂的伤口带出悔恨的地震和时间的风暴

“我永远是失败者,但我永远是一个天才。”

我不做梦,你们就不能睁开眼睛

我不沉默,你们就不能歌唱不能对话

我不自我流放,你们就永无归宿

……

第一次见李伟,是曾德广带着我去的。1994年我刚认识曾德广不久,他就说要带我去见李伟。李伟是1991年毕业分配到忠州计委的,是忠州计委的第一位大学生。我从没进过县政府,小时候见了村长都全身发抖。流浪汉曾德广带我来到巍峨的忠州政府大门外,我看到值班岗亭里站得笔直的保安就有些不敢进去,说在外面等他。曾德广牛逼哄哄的用刚学会的忠州话说:“我专门带你去见李伟的,我最好的铁哥们。县政府算个卵,你不用怕,县长和书记算个鸡巴!老子从来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曾德广说完就拉着我往里走,保安竟然没有拦截我们,这让跟在曾德广后面的我感觉很神气。政府大楼静悄悄的,我有点怕,曾德广继续拉着我往里走。我们来到李伟所在的办公楼层,我再也不敢往前走了。正在这时,从里面出来一个人。他一看到曾德广,就蛮热情地说:“德广来啦,李伟在办公室,我帮你叫他。”

我感觉这个人不管表现得有多热情,但他说话的语气总有一种无法掩饰的嘲讽。好在他能帮我们叫李伟,这就让我特别感激了。李伟一会儿就出来了。曾德广向李伟介绍说:“这是我新认识的小朋友青蛙,忠州师范的才子,小说和诗都写得蛮不错。这小伙子特有灵气和悟性……”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我哪写过小说和诗呀!我的理想是做一名科学家,甚至觉得那些整天搞小说和诗的人都是吃饱撑的。如果不是偶然认识曾德广,我才懒得看那些狗屁诗。曾德广以为把我命名为诗人,就可在一瞬间让我的形象高大起来。在李伟面前我确实很自卑,我只是一个贫困、卑微至死的农民的儿子,我假装想当一个爱因斯坦那样的伟大的科学家,或许只是为了把我那颗敏感脆弱的心包裹起来。好在李伟当时忙得很,或者说对我们没有兴趣。他说:“德广你没别的事吧?我这会儿很忙,你们自己去玩吧,改天再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李伟。李伟在我心中一直都是传奇人物,因为他这样一个在光荣的县人民政府上班的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却和曾德广这样一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往来!

曾德广带我去李伟的岳母家吃饭,李伟的岳母说:“李伟经常说自己不是大老板,如果有钱,就把德广养起来。他总说德广是最有才的人。”

曾德广却总是劝李伟离婚。他在给李伟的信中说:当我看到你结婚的消息,马上捧着你随信寄来的结婚照放声痛哭。我想起了大学时代的彻夜长谈。想起放下课本,走向街头,汇入游行的队伍……那时我怎能想到,你一毕业就会和一个世俗女子结婚。我惟一的希望就是你能马上离婚。

疯子永远是疯子,像狗改不了吃屎。

1995年曾德广用苦肉计打动了《芙蓉》文学杂志的颜主编,颜主编不仅刊发了他的长诗,还推荐他到北京树人文学院学习。在文学院,曾德广总是半夜去敲女同学的门。他的行为引起了学院领导的注意。领导在研究要不要开除他的同时,他也引起了来自大连的女同学孙玉的注意。

孙玉看完曾德广的诗就中了毒,与他相约去香山游玩。一个写诗的流浪汉,一个爱诗的有夫之妇,他们的激情在通往香山之巅的灌木丛中熊熊燃烧了一个下午。从香山回到文学院,曾德广在教学楼走廊上的公用电话接到孙玉的丈夫从大连打来找孙玉的电话,曾德广没有去叫孙玉,而是对着话筒大声说:“孙玉到圆明园画家村找一个画家通奸去了。”

孙玉的家庭战争爆发了。

孙玉离开曾德广时说:“你是我见到的真正的才子,你的诗写得那么好,你的人却是如此差劲。我对你不是恨,不是爱,而是绝望。”

接到那意外的电话,曾德广话没说完就悔恨交加,放下电话时泪水已止不住夺眶而出。他多次偷偷爬到教学楼顶想跳楼,但最终还是没跳。就像文学院多次研究要开除他,最终还是没有开除。

曾德广半年学习期满,在外混得无处可去时,又经常偷偷溜回文学院去下一届学生中混饭。没有地方睡觉时,他就把教室里的凳子拼起来当床睡,或独自坐到天明。晚上常和他一块在教室的还有一位女诗人鲁兮兮。鲁兮兮本来可以回宿舍睡觉,可她喜欢在教室看电视。曾德广每次看她,她都抱以友好的一笑。曾德广就认为鲁兮兮对他有那个意思。一天晚上,曾德广大胆地抱住了她,被抱住的她却大喊:“抓流氓!”

鲁兮兮的呼喊声把男生宿舍的周忠等人叫来了。周忠是经常赏给曾德广饭吃的人,曾德广不敢得罪他。周忠让曾德广选择解决问题的办法:一是公了,二是私了。公了就是把曾德广作为流氓送到派出所。私了就是曾德广让鲁兮兮打一顿,至于打到何种程度,由鲁兮兮说了算。

曾德广选择了私了。鲁兮兮打了他两耳光,反而把自己的手打疼了。她就解下裤腰上的皮带,用皮带狠狠抽打曾德广的脸。她觉得这还不够,又把皮带蘸上凉水,继续抽打,直到她累得打不动了才结束。

不知道曾德广是被打清醒了还是糊涂了,抑或被打出了快感?

李伟为什么和曾德广这种人来往?

2001年后曾德广住在我老家期间,李伟多次去我家看他,我父母也就认识了李伟。

由于一个重大工程的建设需要,施工单位砍掉了我家几棵树并占去一块地。我父母觉得赔偿太少,就去找了时任忠州建委主任的李伟,李伟帮助我父母多拿到了一些赔偿款。这事当时我不知道,是后来才知道的。现在大舅被人骗去做传销了,我想已经担任了县长的李伟肯定会帮我。

3

小时候奶奶常说,我和汉禾就是彼此的影子。如果不是大舅去做传销成了他的下线,我都把他忘了。汉禾是三伯家的第五个儿子,幺儿,比我大十个月。就这十个月,让我成了超生子女,他却不是。我应该叫他五哥,但我从来都是直呼其名,这样亲切。

童年的整个大院经常只有我和汉禾两个小孩。大人都到田地里干活了,哥哥姐姐不是上学了就是到山上割牛草扯猪草了。我们把捉来的倒霉蜻蜓,撕扯断翅膀和头,放在草丛中,吸引来一群群的蚂蚁。蚂蚁运气好时会享受一顿大餐,运气不好时会被我们使劲撒泡尿冲走,或直接用脚踩死。做这些伤害生灵的事一定要躲避突然出现的爷爷,否则他会大发脾气,甚至拿拐棍打我们。

不玩这些空中飞的地上爬的,我和汉禾就一起玩泥巴。像父母揉面似的把泥巴揉成团,捏成房子、大桥、汽车。最不可思议的是,汉禾还当过一次产妇,我当接生婆,他生下一个石头小孩。我们搂着这个石头孩子,给他喂饭、穿衣,教它唱歌。

池塘是我与汉禾的另一个乐园。我们从水田里捡来田螺,砸开它的硬壳,先用稻草拴住里面的肉。我们再轻轻躺到塘坎上,悄悄地把头探向池塘,一点一点将稻草拴住的肉慢慢放进水中。一群群天真无邪的小鱼儿就会游过来争抢着吃肉,完全不知灾难即将来临。等它们吃得最欢时猛地往上一提,总有贪吃的小鱼被甩到岸上。离开水面的鱼儿开始还蹦蹦跳跳的,跳一会就老实了,贴在地上,可怜的大嘴巴绝望地一张一合。望着奄奄一息的鱼儿,我们有时会大发慈悲,将它们重新放回水塘,它们在水中摇头摆尾一会儿就游走了。有时我们铁石心肠,把躺在地上的鱼儿放到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石头上,烤成干鱼。

父母一从田地里干完活回来,面黄肌瘦、蓬头垢面的我们,就回到各自的妈妈身边,缠着要吃的。妈妈总骂我:“你是饿死鬼变的?一天啥也没干,光是耍,还饿?你去田地里干活,我在家耍,我一天啥都不吃也不会饿。”

妈妈一边唠叨,一边生火、洗菜、淘米……我总让妈妈多放米,少放菜,我总说不吃稀饭,要吃干饭。妈妈的回答永远都是:“你今天吃完明天就不吃了?今天吃饱了,明天就把肚子在墙上打颗钉子挂起?”

如果汉禾家的饭先熟,汉禾就会叫我过去一起吃。如果我家的饭先熟,我也会去叫汉禾一起吃。虽然我们偶尔会饿得有点难受,但多数时候,我们是开心的、自由的、无忧无虑的。可惜这样的日子结束得实在是太快了。

那天我独自在外婆家玩得正开心的时候,爸爸来接我回家。我不想回去,爸爸就用打牛屁股的鞭子打我。之前不管我有多不听话,爸爸最多吓唬一下,只要我一哭,他就会想法逗我笑。爸爸变了,外公外婆也不再心疼我,任由爸爸打着我往回走。爸爸每打一鞭子,我就疼得跳一下,并放声大哭。刚开始还哭得有些夸张有些伪装,后来就哭得天昏地暗。一是因为痛,二是伤心。狠心的爸爸将“内部矛盾”转化成“敌我矛盾”。

爸爸就这样打着我回到家,让我跪到地上。他说:“你明天必须给我去上幼儿园!进了幼儿园,就像牛儿的鼻子拴上绳。再不听话,就和今天一样,先挨打再罚跪,直到认错后才能起来!”

之前大家已说过要送我上幼儿园,我以为这事也和我不愿干的其他事一样,赖一赖就过去了。所以临上幼儿园前两天,我就去外婆家,以为在外婆家就可躲过这一劫,没想到遭来一顿毒打。爸爸说汉禾已上了一天幼儿园了。幼儿园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又不敢问,只是害怕。汉禾也变得非常老实、规矩和沉默。

第二天我跟着汉禾去上幼儿园,一句话也不敢说,更不敢走在他前面。之后无论上学还是放学,我都走在汉禾的后面。我既怕路上突然窜出的野狗,又怕那些话特别多的大喇叭妇女。她们总说我是怕羞的大姑娘,说我是违法超生的崽崽。她们非要让我走在汉禾的前面,不然就把我裤裆里的小鸡鸡割下来。这让我想到了劁猪儿。

劁猪匠一脚踩着小猪的头,一脚踩着小猪的屁股,不管它叫得有多惨烈,都专心致志地在它身上比画着,然后用尖刀在找准的地方残忍地划开一道口子。如果是公猪就直接挤压出两个蛋蛋,如果是母猪,就把手指伸进去抠出两团吓人的肉。猪的一生有两次嚎叫,杀猪时痛苦至死的嚎叫,劁猪时痛苦至新生的嚎叫。那些大喇叭妇女,是不是也要像劁公猪一样把我的两个蛋蛋给弄出来?我好怕。

慢慢地我也知道她们是在逗我玩。妈妈说人家逗我是喜欢我,还教育我要有礼貌。但我还是有点怕。我与汉禾都特别老实,遇到真正欺负我们的同学,我们总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尽量躲开。只有既没有坏蛋和野狗、也没有大喇叭妇女时,我才与汉禾一边走路一边说话摆龙门阵。

一天汉禾神神秘秘地告诉我,杨珈约我们第二天一起在五队的草树下面那个。我们怎么知道那个的呢?那个事不能说,那个字不好写,也不能公开写,但我们却记得非常清楚。我们经常偷偷在树上、墙上、石头上写:某某和某某日×,某某的妈妈和某某日×。

汉禾是不是已经和杨珈那个了?我竟然一无所知!

杨珈的爸爸在铁路上工作,杨珈和她妈妈就成了我们山上的富人。杨珈在六队,我们在七队,幼儿园在三队。生产队的编号是从山脚依次往山上编,山脚是一队,也是黄金场所在地,我们乡叫黄金乡,后来叫黄金镇。我们七队再往上就是另外一个乡了,叫大岭乡,也就是我外公所在的乡。五队是我们和杨珈上学的必经之地,五队的道路两边有很多大草树。草树就是把脱粒后的稻草,围着一棵大树,一层层往上堆,堆成一个大圆锥。我们经常钻到草树中间捉迷藏。

杨珈为何先与汉禾那个?是不是她真的认为我是流氓?

幼儿园教室是农房,厕所是猪圈。男女厕所中间只隔了一个半米高两米宽的猪圈,女生上厕所要从男生面前经过,女生经常一边方便一边主动和男生说话。我不敢独自上厕所,我怕蹲在粪坑上还没拉完上课铃声就响了。这会让我手忙脚乱,急得提不上裤子,必然迟到。有时迟到了会罚站。罚站还是小事,最怕被陈老师翻白眼。如果两个人一路,就是被罚也有个伴。所以我总是约人一块上厕所。一次所有男生都不愿陪我上厕所,情急之下,我就约杨珈一起去。大家就说我是个骚货,杨珈也说我是流氓。

现在杨珈约我们第二天一起在五队的草树下那个,我满怀期待与惊喜。感觉前面有巨大的欢乐正在等着我,我无法想象那将会是多么幸福,也不知道那事到底要怎么做,只是期盼着第二天能早点到来。可我总是过一会就把这事忘了,我的心不是被那些野狗、坏蛋就是被那些大喇叭妇女等恐惧的东西占据了。

第二天在幼儿园见到杨珈,我觉得她应该和往常不一样才对,我们之间不是有了秘密吗?可我感觉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不仅对我没有任何亲昵的举动,也没有任何亲近的话。这让我有了一种失落和不祥的预感。果然,放学后杨珈并没有跟我们一起走。

我跟着汉禾走在回家的路上,不断回头看杨珈是否跟了上来。汉禾走得很快,我紧紧跟着他,我想他可能是要把后面的同学完全甩掉,这样才不会被人发现我们与杨珈那个。可经过五队的草树时,汉禾并没停下来等杨珈,他好像把昨天说的事忘了。我又不敢问,我只知道,今天肯定不可能与杨珈一起在五队的草树下面那个了。

那一瞬间我失落得想哭,马上又安慰自己,可能今天五队草树周围的人太多,或者杨珈今天有事。我胡乱寻找各种理由,同时又开始期盼明天能与杨珈在五队的草树下面那个。我的失落,我的希望,一会来了,一会去了,像天上的云,飘来飘去。杨珈约我们一起在五队的草树下面那个,到底是杨珈约的,还是汉禾编的?这个问题,只能是永远的秘密了。

读完幼儿园,我与汉禾、杨珈又一同到黄金小学读书。小学毕业我考上了重点初中,而汉禾和杨珈进了我姐读过的“帽子班”。杨珈没读几天就与我们山上最有名的一个地痞公开同居了。那时杨珈的父亲已有好多年没回家了,据说在外面有了新家。我总觉得杨珈是在被那个老流氓蹂躏、糟蹋,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上初中后我在放学路上曾碰到过一次杨珈,她完全是一副已为人妻的模样。她给了我一个桔子,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童年,我一直都觉得杨珈是高不可攀的公主。我们山上的女孩永远都是穿一身土灰色的衣服,而杨珈穿的是她爸爸从外地带回的花裙子,五颜六色。

如果不是大舅让我想起汉禾,我还会想起杨珈吗?如今想起汉禾,我只想从他手中拿回大舅被骗去的钱。

4

大舅怎么会下岗?怎么会去做传销?他所在的北京城建集团,那是多好的单位呀!他虽然只有小学文化,可长期担任所在项目部电焊班班长,多次被评为劳动模范,甚至还作为技术骨干到日本交流学习。

1998年还是一名乡村小学教师的我,利用暑假时间第一次到北京找大舅。当时大舅他们单位正在改造日本大使馆的热力工程。大舅让我在那里当民工,每天抬电焊机、搬钢材等。在大舅的关照下,我不仅比别的民工干得少,而且我每天的工资是二十块,别的民工大多都是十五块。

大舅在职工食堂吃饭,吃得当然好。我们民工天天吃馒头,菜永远都只有一种,还都是当天菜市场上最便宜的。菜里总是油少盐多,肉要两周才能吃一次。如果不干活,这样吃也还可以。即使我比别的民工干得少,一天下来还是又累又饿。大舅也曾让我拿他的饭卡去职工食堂吃,可我怎能去?那里不是我应该去的。我坚持干了一个月,挣了六百块钱,特高兴。那时我所从事的教师这份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每月工资才两百三十多元。离开北京时,我用这六百块钱给大舅买了一对他所喜欢的音箱。

2005年大舅下岗了,我请他吃饭。他参与过北京的第一座立交桥、第一条环城路,以及北京西客站、首都机场等重大工程的建设,竟然也要下岗!不过城建集团还算不错,大舅在1995年只花几万元就得到了一套房子,虽说是在郊区,可一直在增值,到他下岗时房子已增值了十多倍。下岗还可拿到近十万块钱,每月还有点生活费。凭着大舅的能力,也不愁找不到事做,他家孩子也大学毕业独立了,下岗好像也并不可怕。我只是反复对大舅说,一定要把现有的钱存起来,留着养老。

下岗之后的大舅做过很多工作,他到处跑来跑去,每天接触更广阔的社会,好像变得更充实了。

有一天大舅急匆匆地找到我,让我买亿霖木业的林地,说是葛优在中央电视台做的广告。葛优是谁?那时我真不知道葛优。就像我曾在万州文化局办公室和一美女聊天,她竟然问我某位著名诗人唱过什么歌,只要能说出歌名,她就能想起唱歌的人,还说她家三岁的女儿都知道小燕子,只要小燕子一出现,就会欢蹦乱跳。那时我就想,所谓名人,其实也是狗屁。

大舅没有嘲笑我的孤陋寡闻,他知道我不喜欢看电视。小时候我和一群人去别人家看电视,我总问电视里演的是真是假,总问谁好谁坏,特遭人烦。有一次还不小心把主人家的酱油瓶子打碎了,爸爸狠狠打了我一顿。之后我就再也不去别人家看电视了。在漂泊流浪的日子我完全没有条件看电视,后来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电视,我多数时候也都只是看里面的动物,不喜欢看里面的人。

葛优没有打动我,大舅又为我背了一段亿霖木业的简介。他说亿霖木业坚持开放与竞争的理念,以“为祖国增添绿色,为客户创造价值”为使命,对外坚持以市场为导向,对内坚持协同配合的运营模式,坚持标准化、制度化、一体化的经营理念,以打造中国森林工业第一品牌为目标,努力将亿霖集团最终建成产业多元化、核心产业优势明显、资产质量良好、管理模式先进、财务运作规范、具有国际化竞争实力的跨国企业实体。

我当场就笑翻了。很多无比正确、光荣、崇高的话,我都当成鬼话,而非人话。

大舅接下来为我计算投资亿霖木业后的收益,我让他先算一下树全都死光后的收益。大舅说亿霖木业在中国几大保险公司的投保总额超过二百多亿,不怕树死。我觉得好笑。大舅无法说服我买林地,他就想自己买二十万的。大舅刚到亿霖木业上班,他想的是自己买了林地,既有提成,又有收益,还能得到公司表扬。他说有林权证,绝对有保障。

大舅一说林权证我就完全失控了,像个疯子一样指着他说:“你完全是糊涂!我们从农村出来的,没见过林地?没种过树?既然种树那么挣钱,还用到中央电视台做广告?一个林权证,就能保证收益?打倒国家主席刘少奇同志的时候,不还有他亲手制定的宪法吗?如果这不是一场骗局,我从十楼跳下去!”我边说边把大舅打开的那本有着众多名人照片与题词的亿霖木业宣传册撕了个粉碎。大舅看着我激动的样子,连连说不买了,不买了。心情平静下来后,我也觉得自己太幼稚太可笑,我是害怕大舅一生积蓄的二十万打了水漂!

令我安慰的是,没过几天亿霖木业的皇帝新装被撕破了。北京市公安局经济侦查处在新闻发布会上介绍,受亿霖木业广告宣传的诱惑,为了那片虚无缥缈的林地,全国共有二万余人真金白银地缴纳了十六亿,北京人达到1.7万人。2006年亿霖木业主要犯罪嫌疑人被依法逮捕,随后二十八位组织者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至一年。我曾看过CCTV漂亮的女主播义正辞言地声讨网络霸主百度上链接的虚假医药广告,她铿锵有力的话语充满力量与正义。我感觉用她的话评说CCTV播过的那些骗人广告也恰到好处。

我这条当时不知葛优为何人的疯狗,让大舅躲过了一劫。然而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不怨葛优,我后来才知道葛优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我只能仰望。这也不怨骗子,就像病毒或癌细胞,虽然它们有可能要了你的命,但在微观世界里,它们也有着无以伦比的美。它和世界上的一切存在一样,都是客观的。

后来大舅突然说要去云南干,说是战友在那边干得不错才让去的。出发前,我为大舅饯行。我看到大舅花白的头发,觉得辛苦操劳了一生,何必再去那么远的地方为生活而奔波。我问不去不行吗?大舅说战友都安排好了,去看看再说,即使不行,就当去旅游。既然这样,我就反复对大舅说,那就什么也别带,反正赔钱的事不干。

大舅在云南每次给我打电话,都是热情地邀请我去考察投资。考察?我这种人有什么要考察的?投资?我这种人有什么钱投资?我算什么?能让一家人有地方住,吃饱穿暖就不错了!考察投资完全是大人物的事,与我这种小人物无关。大舅还跟我打听一些人的电话,那些人有的之前甚至都没和他见过面,他的热情有些过分。

原来大舅是在做传销!我给大舅打电话,和他商量如何把他被骗的钱弄回来。他却说我傻,说我执迷不悟,说我不懂抓住机遇。我问他小红家庭破裂了事业没有了怎么解释?他说小红那个二百五,马上就可赚到大钱了,却因为一个傻子老公而退缩!

我说传销是违法的,即使赚到钱,也要被没收、罚款,甚至坐牢。大舅笑了,说我不懂时代发展到哪一步了,说传销是国家战略,如果传销违法,那为什么政府不管?为什么传销发展到今天越来越火?我说政府怎么没管?不有好多做传销的都被抓去坐牢了吗?大舅说违法做传销才会被抓去坐牢,像他们那种正规做传销的,就是被警察抓进去了,二十四小时之内就会被放出来。大舅还说做啥都是大浪淘沙,不可能所有人都能通过传销成功,只有那些最后坚持下去的才能成功!

我被大舅搞晕了,大舅变了,不再是我所认识的大舅,他被洗脑了。被洗脑比被拐卖还可怕,被拐卖后很快就会发现上当受骗了。被洗脑后,明明被骗了,却以为从此走上了正确的道路。或者明明知道被骗了,却不愿相信被骗的残酷现实,而愿相信一个子虚乌有的未来,相信那个发财的梦。被洗脑的大舅,不是我为他洗脑,就是他为我洗脑。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看了大量传销与反传销的资料,越看越头疼。我不得不痛苦地承认,我无法拯救大舅,他也无须我的拯救。我觉得李伟也帮不了他,尽管他是县长。

5

大舅自称是被战友叫去云南的,却成了汉禾的下线。传销真是太神奇太不可思议!

当父母第一次和三伯家吵架后,我与汉禾仍然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父母也说,大人的事与小孩无关。随着父母与三伯家的矛盾不断升级,即使父母没有限制我与汉禾的往来,我们也都非常懂事、非常自觉地拉开了距离。上学放学的路上,我们不再一块走,就是同在一个教室,也不再说话。狭路相逢,也擦肩而过。以前我也与汉禾偶尔闹过情绪,但都是过一会就自动和好如初。由于父母的原因,我与汉禾成了不是仇人的仇人。如同“美帝”,在我根本不懂是啥意思的时候,就咬牙切齿地要“打倒”。

上小学,在我与汉禾成为仇人前,还一起去深山捡过一次蘑菇。

顺着我们院子北边的山路往上爬一两个小时,就是无边无际的国有森林,我们习惯叫原始林。那里的树不准乱砍,因此草木茂盛,蘑菇多。一个星期天,我与汉禾相约去采蘑菇。天刚亮,我与汉禾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就出发了。我们想的是采完蘑菇再回家吃饭,然后去赶黄金场,争取在下午两三点散场之前把蘑菇卖成钱。

原始森林里高大的树木非常庄严肃穆,各种鸟儿的叫声清脆悦耳。朝阳刚刚升起,还没完全散去的浓雾给森林披上一层神秘的面纱。小草上挂满一串串晶莹的露珠,真想拿起来挂在脖子上。风儿一吹,阔大树叶上的露水聚成一团,像一个个透明的珍珠,不断滚过来滚过去。有的落到我们脸上、手上,或钻进我们的脖子,像妈妈的吻,温柔、甜蜜、满怀爱意。

我们闯进森林。有的蘑菇明目张胆地长在我们面前,我们毫不客气地捡起来放进篮子;有的蘑菇躲在大树后面或草丛中,给我们意外的惊喜;有的蘑菇长到悬崖上,我们只能大失所望地看几眼后郁闷而去。好在总有不断出现的大蘑菇带给我们新的快乐。

我们各自捡满一篮子蘑菇准备回家时,天突然暗了下来,接着就是狂风暴雨,最为不幸的是我们迷路了,感觉像是在一个山凹里转圈。再次出发,我们特别留意到一棵横躺着的大树,往前走了很久,又看到了这棵横躺着的大树。我们非常慌乱,确实是在转圈!难道是被鬼牵着在走?可没看到鬼啊!老人说孩子的眼睛纯净,如果有鬼,就能看到。我们再一次出发,决定不管前面是什么,都始终往前走,绝不拐弯。如果是山,就爬过去。如果是沟,就翻过去。我们就不信走不出这个圈!

终于发现了让我们误入歧途的山崖。之前都是见到这个山崖就拐弯,结果转一圈又回到原处。横亘在我们面前的山崖,从正面看过去不过五六米高,但无法直接爬过去,它上面有块锅盖一样的大石头。我们可以斜着从山崖的左侧往上爬,绕过头顶的大石头。惟一害怕的是,山崖的左侧是一个深渊,到底有多深,雨雾中根本看不到底。

汉禾一步步踩着树根,抓着葛藤稳稳地往上爬,他很快就爬到了我头顶的大石头上。汉禾从大石头上甩下一根葛藤,我把装满蘑菇的篮子绑在绳子上,汉禾一点点将绳子往上拉,就这样把篮子吊了上去。

冒着风雨,我顺着汉禾爬过的路往上攀。由于太想知道山崖上面的情况,我爬得很快,一不留神,脚没踩稳,整个身体都开始往下滑。我想到下面的万丈深渊,想到马上就要粉身碎骨,在不断接近死神的过程中,我心中满是悔恨与不甘。为什么要来捡蘑菇?为什么要爬这个山崖?为什么脚没踩稳就往上爬?出于本能,我死死抓住那些救命的葛藤,身体下滑的速度慢了下来。最幸运的是,我的脚又稳稳地踩到了另一棵大树的树根上,完全站稳了。死里逃生,我全身颤抖得更猛烈了,心跳更快了。我紧紧地抱着大树,让自己的心慢慢平静下来,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往上爬,脚每踩一处都试了又试。当我往上爬最后一步时,汉禾紧紧抓住我的手,把我拉了上去。

汉禾也看到了我下滑的惊险一幕,吓得一句话没敢说,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看着我重新站稳,再次往上爬。

爬上去果然是一片新天地,继续往前走,树木就变得越来越稀。我们一眼就看到了远处的滔滔长江。有了长江我们就不会迷路。作为长江的儿子,从小就知道,长江流过忠州之后依次经过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苏、上海,最后汇入东海。从忠州往上则依次是重庆、云南、西藏、四川、青海、青藏高原。虽然那些地方我们从没去过,但那些名字我们熟记于心。我们一直有个梦想,就是有一天能从家里出发,走到长江的源头,再从源头走到长江汇入东海的地方。

我们还知道,穿过我们乡场的黄金河,从忠州县城汇入长江。我们家山上的小溪都是顺着山沟往下,汇入黄金河。此刻虽不知回家的路该怎么走,但找到了回家的方向,方向对,就会越走越近。我们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下,这才感觉到好久没上厕所,尿胀了。我们的双手被雨淋得哆哆嗦嗦,加上裤腰带湿了之后不好解开。反正全身也都湿了,干脆就不解裤子直接尿。一股热气腾腾的尿液顺着大腿往下流,带来一股短暂的温暖。尿一停,风一吹,热气一散,湿裤子裹着腿,加上尿味,更冷更难受。

我们本应从山顶直接往下就回家的,结果绕了一大圈,从山的另一面下到长江边,绕回黄金河,回到熟悉的黄金场天都黑了。我们所走的路程,比从我们家进县城还要远,大人走路进城,一般走五个小时,我们走了整整一天。我们在乡场一户人家的屋檐下躲雨时,主人看到我们的蘑菇主动提出要买,我与汉禾的蘑菇各卖了一毛钱。

从乡场直着往我们家山上爬数百级陡峭的石梯,有一棵大黄角树。这儿有一条向西的岔路,这条路通向我们就读的黄金中心小学,是我们每天上学放学必走的路。从乡场还有一条直接通向我们学校的路。黄角树、乡场、学校,被这几条路连成一个三角形。在这一个下着雨的夜晚,见到这棵黄角树,感觉就是到了家。

一路上我们都以为回家要挨打。回到家,焦急万分的父母并没打骂我们,而是先让我们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衣服,再让我们吃热气腾腾的饭菜。我们整整一天没吃东西,都忘了饿。我们一边吃饭一边给父母讲一天的遭遇,最后讲到把蘑菇卖成钱时,父母骂我们是笨蛋,辛苦一天捡的蘑菇,那么便宜就卖了!

我们很满足,一毛钱可以买到一个作业本。我们的作业本都是写正面时用铅笔轻轻写,写完再写背面。背面写完后用橡皮把正面写过的字擦干净再写。我们拿到那一毛钱时很激动也很珍惜,由于全身是湿的,把钱捏在手里,都不知放哪好。最后使劲把衣服口袋拧干,再把钱放进去。回到家首先就是把这一毛湿透了的钱拿出来平整地放在桌子上晾干。

回忆往事,我与汉禾算得上仇人吗?只因他的父母和我的父母成了仇人,就像历史上很多毫无关系的人,由于国与国之间的原因,成了不共戴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的仇人。

大舅说汉禾得了白血病,没钱治病,只有等死。说是汉禾经手的钱上百万,其实他也是在金字塔的下面,属于被压榨的对象。我父母也说,三伯从家里给他寄钱治病。他的父母与我的父母一样,每天脸朝黄土背朝天,能有多少钱?残酷的现实是,大舅被骗的钱,已不可能从汉禾的手中拿回。汉禾的遭遇为何没让大舅醒悟?大舅说生病是没办法的事,谁能不生病?是呀,谁能不生病?有时是肉体,有时是精神。

6

2008年,曾德广的脑袋再一次被打破了。他的脑袋第一次被打破是在1993年。那时他刚从湘潭矿业学院机械系毕业分配到耒阳白沙矿务局。曾德广大学期间因考试不及格留过一级,比李伟晚毕业一年。曾德广工作期间除了写诗,就是与领导顶嘴、吵架、作对,烦了就跑回湘潭矿业学院晃荡。湘潭是一代伟人毛泽东的故乡,他以为天天呆在那儿,就与伟人扯上了关系。就像他后来在树人文学院的短暂情人孙玉幸运地成了西安文艺名流甑大师的小老婆,他就以为自己真的和名人攀上了亲。

曾德广在与下届同学踢足球时和人发生了一点身体上的摩擦,他就觉得被欺负了,比窦娥还冤,于是怀恨在心,经常挑衅。那伙被他称为“足球流氓”的家伙,一天晚上趁他回出租屋时,在昏暗的路灯下教训了他。鼻青脸肿的曾德广不甘心受侮,想报复,可又打不过人家。想去派出所报案,又觉得伤得还不足以引起派出所重视。他就用砖头狠狠砸自己的脑袋,让一摊摊的鲜血流出来,他想把这个严重的后果赖在那伙流氓身上。可他的美梦没有成真,辖区派出所没有受理他的报案,让他回学院解决。学院保卫处却强行将他赶走,不准他再进学院大门。曾德广只好独自住院疗伤,他正是在这次伤好后正式辞职开始了没完没了的流浪生活。

2008年,“老江湖”曾德广的脑袋被“新新人类”小招打破了。小招是湖南继曾德广之后的又一个另类诗人。曾德广和小招,彼此有过欣赏与合作,有过分歧与争执。长江后浪推前浪,作为90后诗人的小招,比曾德广还要生猛。

小招原本是南京大学历史系的学生,从农村考上大学的他,不是好好按照考卷读书,而是钻牛角尖,用我们山上的话说就是把书读到牛屁眼去了。这个道理既简单到白痴都能懂,又复杂到天才也搞不明白。我是在驾校学车时才豁然开朗的。驾校交规老师在讲到一个考题时说:“这道题的正确答案应该是A,但你只有选B电脑才会判对。如果你花钱来驾校的目的是为了拿驾照,那就选B。如果你花钱来驾校的目的不是为了拿驾照,那就不该来。”

我一听就觉得世上最深刻的道理,都被他用最通俗的话讲明白了。

以为将来要被写进文学史的小招,在给自己戴上“杰出天才诗人”的帽子后,就写下了《退学书》:“上学的游戏玩了十二年,倘若由着惯性或惯例,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当一天婊子接一天客——得过且过,那我还得玩四年。如果表现够好,正是你们想培养的人才,没准,四年后还得玩下去。没准还会和你们一样,站在讲台上恬不知耻地说一些连自己也骗不了的傻话,误人子弟还收钱。再人模狗样地参加一系列以学术冠名的大会小会,和颜悦色地勾心斗角,出书、抄袭、造假、表演、作戏——只要足够不要脸,保不定还能混成个大师……”

退学后的小招骑上一辆自行车游走天下,把每天的经历都记录下来取名《永不磨损》,他幻想那将是一部比垮掉的一代的经典之作《在路上》还要伟大的作品。如果他知道自己的结局是在2009年年仅二十四岁就跳桥自杀,不知他是否会换一种方式面对世界?

小招与曾德广第一次见面,是在1996年的某月某日。小招与垃圾诗人管屁生瞎逛,突然看到一个人坐在雕像下面吹口琴。管屁生说:“这不是曾德广吗?”小招之前已听说过曾德广的大名,就对管屁生说:“他在这儿干什么?”管屁生上前与曾德广搭话,曾德广说他正在搞行为艺术。当时小招就认为曾德广是个二百五,吹个口琴就是行为艺术?随后,一群人去和平门饭店喝酒,何小勇也来了。曾德广见到何小勇就像傻子一样拉着他的手问:“下半身女诗人叶利川是不是你老婆?”这让小招感觉曾德广不仅是在丢自己的脸,也是在丢诗人的脸,丢湖南人的脸。

那天曾德广喝高了,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唱歌。小招拿起杯子向曾德广砸去,没砸中。这是小招第一次砸曾德广。小招与曾德广有过很多次冲突,但因同是酒鬼,同是写诗的垃圾,经常在一些场合见面。曾德广也有让小招佩服的地方,他认为曾德广最伟大的事迹,是在云南丽江花七块钱搞了一个小姐。

小招曾撰文研究垃圾诗人,认为垃圾派的最初概念,是皮蛋在2003年提出的。所谓的方针有还原、向下、非灵、非肉、离合、无常、无体、无用、粗糙、放浪、方死、方生等。小招认为这些方针太不垃圾、太知识分子、太不具体,已经跟不上时代的发展,不能代表先锋文化的前进方向。小招指出:垃圾派的鼻祖是何小勇;垃圾派的教父是皮蛋;垃圾写作最初的文本创作者是曾德广;垃圾诗歌的中流砥柱是管屁生。但是,能够使垃圾艺术登峰造极、并推向其他领域、推向全世界的,必然是小招。

关于曾德广,小招强调:有中国诗歌史,就必然有曾德广。能够抛下任何尊严,承受任何侮辱,将自身的卑琐、恶劣毫不掩饰地袒露的,只有曾德广。这正是曾德广的珍贵之处。在曾德广身上,我们又一次看到:垃圾=黄金。四十多年来,曾德广历经侮辱折磨,四处碰鼻,头破血流,十多年前,就有记者写过《没有吃,没有穿,曾德广你还能活多久》。如今曾德广还活着,甚至还干起了别的勾当,胡搞民谣和收藏绘画。简直是不倒翁、金刚钻。打不死、磨不烂、风雨无阻、雷电无效。

2008年金秋,当伟大的上天送出雨露滋润天下万物时,垃圾派诗人从四面八方赶到西安华山论剑(贱)。

第一个前来报到的是号称“垃圾大魔头”的管屁生,此人曾是骗吃骗喝的典范,如今成为垃圾派领头人物。第二个报到的是垃圾派新人,自名“大月亮”的湖南常德女诗人,一位被垃圾写作所吸引的年轻公务员,她自告奋勇地担任了垃圾派美女代言人。她与本次诗会召集人“小月亮”仅一字之差。小月亮从小酷爱写诗,自从在网上看到垃圾诗,就决定把自己的后半生献给垃圾派。第三个到来的是浪迹天涯的诗人小招,长相更像诗歌大侠,欣赏“男儿到死鸡如铁”。第四个到来的是垃圾巨头管下,诗歌里的垃圾成分又浓又厚,无人能比……第十个,也是最后一个报到的是垃圾派本真诗人曾德广。

曾德广进宾馆前,看到大月亮哭着跟管下走了,一见小招,就问他:“你们是不是欺负大月亮了?”

小招说:“大月亮哭的其中一个原因是思念皮蛋,垃圾诗会皮蛋连个祝贺电话都没有。皮蛋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心想通过垃圾派进入诗史,是个投机分子。大月亮哭的另一个原因是她觉得我们这帮人太色了。昨晚我们本打算到楼下喝点,没想到大月亮突然闯了进来,我们就把垃圾诗会变成了摸奶会。”

正说着,诗会组织者小月亮从外面进来了,她一进来就激动地质问小招:“小招,你都在网上写了啥?还让不让大月亮活了?你们一起摸了人家,这就很过分了,还把经过写到网上,并配上照片,太不像话了!大月亮的男人母鼠光在家看到后一个晚上睡不着觉,打电话发短信问我怎么照顾大月亮的。”小月亮边说边打开母鼠光的短信——小月亮,我说了垃圾诗会不能开不能开,你就是要开。我让你照顾大月亮,你怎么照顾的?让那几个垃圾人一弄,她以后怎么活?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我准备了一把刀子。

小招看完短信,说:“这个事情和母鼠光有什么关系?大月亮的乳房又没写上只供母鼠光专用,大月亮又不是母鼠光的老婆。严格地说,他们只是一对通奸的狗男女。你摸了,就不让别人摸?实事求是地讲,他真要动刀子,那才真是不让大月亮活了——这件事就会造成轰动性的影响,上焦点访谈、新闻联播和法制节目。你小月亮也脱不了干系——如果判个聚众猥亵妇女罪,你就是组织者。”

随后,管屁生也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我认为小招做得对,我要感谢小招。我来的时候就想摸大月亮,但是不敢。我碰了一下她的肩膀,她说,我可是严肃的正派人哟。没把我气死!后来小招带头摸了,我也摸得很快活。不然这次垃圾诗会我要憋一肚子气。其实母鼠光就是有点神经病,闲得没鸟事干睡不着觉,突然有了个事情就在那边激动、兴奋。”

曾德广表现得尤其愤怒,他说:“这事和母鼠光有个鸟毛关系,有本事真拿刀子来!我刚才就看到大月亮跟着管下走了,说是去兵马俑,我看他俩这会肯定正在搞。母鼠光应该去找管下。我们揭发管下,狗日的抛下大家,独自快活!”

曾德广的话启发了小招,小招马上说:“对啊小月亮,我们只是摸了摸大月亮。大月亮这会正在和管下搞呢。你告诉母鼠光,不要找我们,去找管下。”

接下来大家不停地就摸乳问题辩论、议论、争论、讨论。最后小招、管屁生、曾德广渐渐感到乏味、烦躁,就一同喝酒去了。当晚,人均喝了两瓶白酒,六瓶啤酒。曾德广歪歪倒倒,说些什么“不真实”、“喜欢住一块钱的旅馆”之类的屁话,然后又反复提出要去歌厅唱歌,找小姐陪舞。小招觉得唱歌是白痴干的事情。可做东的垃圾诗人“无事找事”是个厚道人,要尽地主之谊,马上就做了安排。

从歌厅散场后,回宾馆歇息。小招在走廊里调戏小月亮。曾德广突然开门,咕噜咕噜说了些话。小招懒得听,说:“你给我滚进去!”曾德广没有滚,小招非常不耐烦,说,“曾德广,咱俩打一架完事。”

小招脱了鞋甩在一边,赤着脚,拿上酒瓶,砸向曾德广的脑袋,从楼道打进卧室。曾德广的血流了一脸,衣服全红了,楼道、地板、床单到处都血迹斑斑。

7

我刚接到陌生诗友打来的电话,说曾德广被打伤的事,还没理出头绪,又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以为是谁打错了,但说的是老家的方言。好像知道他是谁了,可还是模糊。慢慢地有点印象了,好像是四表哥,我大姑家的四儿子,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隔着二十多年的时光,我的大脑需要搜索,一时想不起他是谁。记忆像水中的枯叶,一点点浸泡下,不断舒展,渐渐清晰。慢慢想起来了,小时候四表哥请我看过一场电影。

那年先是来了一部《寡妇村》,介绍说儿童不宜,把我们的胃口吊得高高的,可终究没钱去看。接着又来了一部《红高粱》,大家都争先恐后地看。我和妈妈站在乡场电影院外面,眼睁睁地看着很多人排队买票走进电影院。妈妈不可能花钱让我看电影,我也根本没想进电影院,只想站在电影院外面听声音。

妈妈不断把我往电影院里面推,她想让我混进去,确实也有混进去的。但我本能地往后退,我不想往里混,没票被抓住多丢人!就像在学校蒸饭吃,明明我没交蒸饭的钱,妈妈也经常让我拿着饭盒去蒸饭。我从来都是早上怎么拿走饭盒晚上就怎么带回。我宁愿饿着也不去蒸饭!学校经常要查饭盒,没交钱的饭盒查出来不但要被扣留,还要罚款。那是一件很丢人的事!如同后来警察把小姐押起来游街,那很光荣吗?

就在妈妈不断把我往电影院推的时候,已经买票进到电影院的四表哥从门口出来给了我两角钱,让我去买票。四表哥,我完全想起来了。看《红高粱》的情景也浮现出来了。我进到电影院时,银幕上正是一大片火红的高粱,在娶亲的欢快唢呐声中,一颠一颠的轿子里坐着一个漂亮的新娘。为什么那么颠?最气愤的一刻来到了,新娘被强行抱进了高粱地。抱她的坏蛋是谁?整个电影看完,我的心都在颤抖,都在为美丽的新娘担心,也不知道坏蛋的结局如何。电影到底要说啥,我也完全没看懂。

四表哥说他的儿子小超在黄金中学读初二,周末回家上吊自杀了。表侄儿小超,为何放学回家自杀?我见过他吗?我见到他时,他还没出生!那时我在忠州师范学校读书,暑假回家,白天并不知道家中来客,晚上突然从黑暗中钻出一个大肚子,吓我一跳。妈妈赶紧把我拉到一边,说四表嫂在我家躲胎。四表嫂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小超,我只在小超出生前见过他这么一面。

如果四表嫂被人举报,不仅我家的牛和猪要被牵走,甚至我家的房子都要被扒。只要被人看见,必然就会被举报,因为举报人有现金重奖。那时我们县的各项工作都很落后,就计划生育搞得好。总结出来的经验就是重金寻求举报线索,然后牵牛杀猪扒房子。四表嫂白天躲在我家楼上,太阳把瓦片烤得发烫,她热得大汗淋漓也绝不下楼凉快。天黑才下楼换气,把门开个缝,在门背后拼命呼吸外面吹进来的新鲜空气。

时光飞逝,小超都上到初二了!他为何要自杀?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他和我一样,都是以不光彩的、偷鸡摸狗的、违法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的。可违法的是父母,我们是无辜的。我们和世上活着的每一个遵纪守法的人一样,都有生的权利,没有死的义务。

我小的时候,三伯与爸爸一打架,就总是扬言要斩草除根!斩草除根不就是要把我杀了吗?虽然我一直都提高警惕,可他们真要杀我,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小超会不会是仇杀的?

四表哥和四表嫂都外出打工挣钱,丢下两个孩子。女儿在县城上高中,三周回家一次,儿子小超在镇上读初中,两周回家一次。姐弟俩要六周才能同时回家见上一面。小超从学校回到家,多数时候都是孤零零一个人。他家的房子也是单门独院,方圆几里没有人家。山上的农民,有时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会打死人。小超会不会是被人整死后,弄的自杀假现场?

四表哥脾气暴躁,容易得罪人。妈妈说,四表哥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大姑父,死在乡亲背着去医院的路上。按山上的习俗,这要给背着大姑父断气的人一点钱。可四表哥不仅不给钱,还要去打人家。因为这个事他就得罪了不少人。为了四表哥给他母亲、也就是我大姑的养老问题,爸爸前去协商调解。当着我爸爸的面,四表哥竟然辱骂她的母亲——我爸爸的姐姐。气得我爸爸当场打了四表哥一耳光。四表哥事后叫了一群人,准备在赶场时打我爸爸,后被人发现,没有打成。可见四表哥得罪了多少人。

小超是周五下午离校的,应该在周一之前返校,可小超周一没去上课,周二的时候,班主任打电话通知四表哥督促孩子返校。在外打工的四表哥让他在老家的大哥去叫小超,这才发现小超已在家中上吊自杀。随后报警,忠州公安局勘察了现场,并进行尸检,得出自杀的结论。

我反复思考后认为公安的结论可信。四表哥得罪的人再多,也都是山上的农民,不可能在杀人后制造出很高明的假现场。人命关天,也都是没有背景的农民,公安完全没必要隐瞒真相,搞个冤假错案。四表哥、四表嫂,以及亲戚朋友,也都认为是自杀。但小超不可能无缘无故自杀!

小超自杀前,四表哥对他说的是,如果不能考进前十名,就不再读书,出去打工。如果考进前十名,就奖励一千块钱,或者一部手机。小超自杀前的考试排名是第三名,按四表哥的说法,应奖励一千块钱或者一部手机。可小超什么也没得到。四表哥说,他是想春节回家再买手机。够了,够了!难道还嫌这世上的谎言不够多吗?我完全理解小超,我上学时也曾想过自杀!

我在小学四年级的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中获得全学区第一名后,老师让交五块钱到县里参加竞赛,爸爸当时就答应要给我,但我不敢肯定他到时一定会给我。我想好了,如果爸爸到时不给我,我就自杀。

之前已有一次老师让交钱的经历。那是班主任组织全班同学到江上明珠石宝寨玩。石宝寨是乡土教材的封面,那本书一翻开就是地委书记的题词——了解家乡,热爱家乡;努力学习,报效祖国。石宝寨塔楼倚玉印山修建,依山耸势,飞檐展翼,造型十分奇异,是世界八大奇异景观之一。这些我们早就在乡土教材中看过了,可我们从没去过石宝寨,尽管它距离我们学校只有几十公里。

老师说参观石宝寨虽然是自愿报名,但希望全班同学都能去,每人交五块钱,包括来回的车费、门票,以及中午在石宝寨的午餐。参观结束再算账,多退少补。老师让愿意去的同学举手报名。所有同学都欢呼着举了手,我看到汉禾也举手了。我也想举手,可我感觉父母肯定不会给我钱。老师看到只有我一个人没举手,就批评我从来都不热爱集体活动,只知道傻读书。老师根本不知道我趴在桌子上偷偷哭泣。

汉禾回家刚说要交五块钱参观石宝寨,就被他爸爸骂了一顿。我就啥也没对父母说。妈妈没话找话说,等你长大有本事了,想去哪就去哪。哼!类似的话妈妈说过好多:等你长大有本事了,想吃啥就吃啥。等你长大有本事了,想穿啥就穿啥。跟着父母,吃得再好,穿得再好,那都不算好。要等你长大了,靠自己的本事吃得好穿得好那才算好。老师带领大家去游石宝寨的前一天晚上,我躺在被窝里偷偷流泪。泪水流了一次又一次,反正第二天不用上学,就让所有的泪水都流干吧,以后就再也不会流泪了。那次全班就我和汉禾两人没去参观石宝寨。我工作后好几次都有机会路过石宝寨,可我都特意绕道而去,不想见到那个让我伤透心的破石宝寨。

临近到县里参加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日子,我总是在想着如何自杀。想过跳进池塘让水淹死,又怕被水呛得难受,感觉这种死法不好。想喝敌敌畏,可喝完最快也要几个小时才死,太遭罪。感觉上吊不错,几分钟完事。可一下子就死了,是不是还有遗憾?死前最好把自杀原因写到作业本上,要让别人知道我的委屈。我也知道,父母一定会很伤心,很后悔,可世上没有后悔药,他们只能更加后悔。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

那些日子,我既害怕爸爸不给我钱我真的自杀了,又害怕爸爸不给我钱我却不敢自杀。我反复下定决心,又反复寻找出路,想过离家出走,想过出去要饭,可我连县城都没去过,我能去哪?还想过,最好是进鬼门关的最后时刻,突然被人发现了,经过最大的努力抢救,我又活了。可自杀一次后还有脸活吗?外婆院子里有个女人,结婚后和婆婆吵架,喝药自杀,后被救活,大家就都笑她,她就疯了,经常光着身子乱跑,让一群小孩追着看热闹。

自杀、不自杀,救活、不救活,跳水、喝药、上吊,离家、外出、要饭,自杀前的绝命书,外出离家前留给父母的信……我每天不停地想了又想。上学路上,上课期间、课间休息、放学路上、回家吃饭、晚上睡觉,我全都在想这些。

去县里参加竞赛的那天终于到了,穷图匕见,起床前我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刻。那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总在想爸爸会不会给我五块钱,他会不会忘了?要不要提醒他?起床时我下定决心,不必提醒!反正不给我钱,我就自杀,而且什么也不写!上学走到山沟时就悄悄藏起来,等过两个小时村里人都到坡上干活了,我就回家上吊自杀。

当我想好这一切后,心情一下子就平静了。迅速穿衣、起床、洗脸、吃饭、背书包,做完这一切出门时,爸爸给了我五块钱。他还说我没进过城,城里人多,一定要跟着老师,不要走丢了。我拿上五块钱,转过身流着泪往学校走。我默默地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长大后有钱了,要孝敬父母。

表侄儿小超没有我那么幸运,他没有得到父亲承诺的一千块钱或一部手机,四表哥永远没有机会给他了!四表哥之所以给我打电话,是他了解到,小超离校返家前,曾在宿舍赌博被生活老师发现后打了一耳光。他希望我帮助他追究学校的责任。

8

小招与曾德广打斗结束十分钟后,小招拉着管屁生去看曾德广。只见血迹斑斑的曾德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小招与管屁生就回房继续睡觉了。

小招不知睡到何时,被说话声弄醒。无事找事来了,曾德广坐在床头,头上包着块纱布,一片红,管屁生、管下等坐在一旁,酒店老板也坐在椅子上。无事找事说:“小招,你太不像话了。曾德广头部缝了十五针。十五针是什么概念?要出人命的。你们还能睡得着,也不知道送医院!”

停了一会,无事找事让小招说说自己的看法。小招说:“刚才是我和曾德广打架,他被我打伤了。打架这回事,不是他的头破,就是我的头破。今天是我把他打伤了,明天说不定就是他把我打伤。喝酒、泡妞、流血,这太正常了,和吃饭、放屁、做爱一样,都是正常生理需求。”

无事找事激动了起来,说:“难道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要法律和秩序干什么?你们是远道而来的朋友,闹出这样的事,叫我怎么想?”酒店的老板也说了话:“你们都是文化人,做出这样的事,太不像话了。我们酒店歌厅,比这严重的打架每天至少都有三四起。我是个粗人,只说我一个粗人的想法——如果无事找事去你们那里,出了这样的事,你怎么想?”

小招觉得老板说得真有水平,意思就是打这点架不算什么!小招也完全明白老板的意思,马上接着说:“我可以向无事找事道歉,因为给你添麻烦了,但不会向曾德广道歉。”

无事找事拿出四百块钱给小招,说:“你明天必须离开这里,省得再出事。”

小招说:“反正垃圾诗会也没意思,我明天先坐车去会宁,然后回湖南陪妹妹玩二十天,休息一下,缓半个月不喝酒。我感到身体不如以前了。”

第二天清晨小招起床刷牙洗脸,发现右脚不能撑地,踝部疼痛无法扭转,是昨晚打架用力过猛扭伤了。他的酒也清醒了一些,开始想曾德广昨天疼不疼?肯定疼,但更多的应该是麻木,那斑斑血迹,真美丽,像盛开的鲜花。曾德广累了吗?有人带他回家吗?可惜我们都只有出生地,哪来的家?丽江的洗头房,七块钱的小姐,算是爱情吗?

小招的手指头也在打斗中受了伤,他担心以后不能弹吉他。他想起曾德广流浪过的拉萨,那里的冬日是否很暖和?他想起曾德广呆过多年的忠州,那里的火烧云是否变化多端?不知道曾德广这会是不是在想女人?

小招事后分析,同样是流浪诗人,同样是寄生虫,同样是酒鬼,为何啊坚备受尊重,而曾德广到处挨打?小招认为,撇开各自诗歌的好坏不说,也是有原因的。

啊坚形象威武而随和,身高一米八以上,谈吐不凡,吐字清晰,并且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言语是否过当或无趣以至朋友不爱听。而曾德广形象猥琐,谈吐无趣,咕噜咕噜说不清楚,尤其喝点酒就说个不停,完全不管别人是否有兴趣听,并且说话也没有重点,没法把一件事说得让人明白,常令人生厌和昏昏欲睡。尤其是他喝多了酒还要闹事。

同样是寄生,啊坚非常关心朋友,认为朋友的钱也是辛苦赚来的,不能乱花,当朋友要请高档餐厅时,他总是说自己喜欢和习惯街头小馆,最便宜的啤酒就好。而曾德广从来不考虑别人,其态度和言行像是别人欠了他的。比如朋友管吃管住,临行给他几百块钱,他总嫌少,不是提出再给两百就是要人家请他搞鸡。

啊坚愿意做力所能及的谋生之事,当向导、给地质队当厨师等,还拉过板车,去朋友家吃喝也会主动包揽一些活。当他有钱时,非常愿意和主动地请朋友喝酒。而曾德广只愿意不劳而获,朋友让他干点活,他会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认为那些多次资助他的朋友对不起他。

朋友要给啊坚出诗集,啊坚总是坚拒,说:“花几万块钱没必要,要看诗,网上就可以免费看。”而曾德广总是以出诗集为名在全国各地圈钱,号召朋友募捐,出了诗集还要以一百到三五百一本的价格卖给朋友。

小招总结:“啊坚给人的印象是光明磊落,而曾德广心理阴暗,卑劣猥琐。他喜欢背着别人装牛逼,说他是不想有冲突,像小招、啊坚都打不过他。趁我睡着后泼我酒,我一质问,他又像个二百五一样咕咕噜噜地道歉。他总是卡里有几千到一万多块钱,却四处哭穷、装可怜,要人资助,还对人说,其实他有钱,就是装穷,玩他们。曾德广从本质上说就是一个农民,一脑子可怜兮兮的阴谋,小阴小谋。追名逐利又缺乏手段,屁话啰嗦且头脑不清。就连搞鸡,都没搞过五十块钱以上的。就这样的二百五,还劝我自救。我每天洗头发的钱,都比他祖上三代女人买卫生巾的钱加起来还要多。”

面对曾德广的缺点,小招也没有过多地批评。小招认为,任何批评已经无济于事,曾德广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一个人执意要犯贱,谁也没办法。小招并不否定曾德广诗歌的价值。他曾在酒桌上认真地告诉曾德广,有朝一日他钱包充裕,开文化公司,首先要买断曾德广全部作品的版权。因为除了小招,没有谁有眼光和能力,把曾德广推向世界。

岁月流逝,如果没有2009年,那该多好!那一年,年仅二十四岁的小招在湖南老家跳桥自杀了。我只见过一次小招,竟然成了最后一次。

那天我陪三峡学院中文系的李老师去宋庄画家村,中午和宋庄写小说的胡华、画油画的小莉一起吃饭,我打电话叫曾德广一块吃。曾德广问我再带两个朋友行不行。想到李老师、胡华、小莉都是刚刚认识的新朋友,怕陌生人太多吃饭气氛不好,我就问曾德广要带哪两个人。其实他要带的一个是小招,另一个是写诗的何路。可不知是曾德广说得有问题,还是我听得有问题,反正我把“小招”听成了“小张”。而何路,曾德广说的是“小何”。我问胡华与小莉,她们都说不认识小张、小何。我就让曾德广中午自己过来,晚上再请他的朋友。曾德广有些不高兴地说,他自己就不来了。

吃完饭在宋庄转了几圈,我们与曾德广、小招、何路等人碰上了。我与何路打招呼,何路完全不理我。何路是我的重庆老乡,以前在重庆开火锅店,属于先富起来的一部分。后来到北京圆明园写诗,被公安作为盲流收容遣送回重庆。何路因此完全放弃了生意,再到圆明园就一心一意写那些不能公开发表、只能在酒桌、聚会等非正式场合朗诵的诗,成为经济上最贫困的一类人。2005年,我就在香山与何路认识,并一块喝过酒。何路为什么不理我?我这才明白,曾德广说要带着一块吃饭的是小招与何路。胡华、小莉与小招、何路相互都熟悉,中午大家完全可在一块开心吃饭的。对于其中的误会,我无法解释,也不想解释。只能独自承受何路对我的冷淡。

我提出晚上请他们吃饭,对此,小招不仅不予理睬,他还让曾德广做出选择,如果曾德广晚上要和我一块吃饭,那他们就走。如果曾德广要和他们一块走,那我就不能与他们同行。曾德广无奈地站着和我说话,小招就非常神气地带着一行人走了。

望着小招远去的背影,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是我第一次见小招,也是最后一次见小招。曾德广极力夸奖说小招的诗歌与文章写得不错,说小招有才华,我就常去他的博客,感觉确实不错。

小招在博客中说:“曾德广多年来的屈辱,使得他的态度过于谦卑,不像寡人这样看得长远,永远保持高调。很简单,寡人与曾德广是什么人?是能进入这个时代的艺文志的人。能上艺文志的人是什么人?是屈原、李白、杜甫、嵇康、阮籍、陶渊明这样的人。朕无数次跟曾德广说过,以后你考虑问题、事情,以及为人处事,首先要想到自己是中国一流诗人。在此基础上,说什么话,见什么人,和什么人同台、接触。遗憾的是,这个蠢逼,因为多年来受尽侮辱,姿态放得太低,没法认识到,自己的文本和生命震古烁今。傻逼一叫喝酒,为了省顿饭钱就去了。要拿出一个中国一流诗人该有的骨气来。标杆就是寡人。十五字方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最牛逼的诗人,应该和最有钱的人强强联合。很简单,吾皇就是诗歌或艺术领域的王,坚决不与蠢逼同台……”

我就是那个无法与小招同台的蠢逼,可我欣赏小招。有才的人都高傲,诗写得好的人都有个性。小招喜欢自称朕、寡人、本王、皇上、本皇、吾皇……我想这就是一个代号罢了,就像有人叫王冠军,他完全可以不是王,也不是冠军。后来小招的博客限制了陌生人访问,我只能通过别人的转载,或者百度上的网页快照默默地关注他。

当小招跳桥自杀的消息传出后,我多么希望他是在和大家玩行为艺术。在大家为他写了很多悼念文章后,他再跳出来大声辱骂这群蠢货。像地下的天才画家凡高,突然站到世界中央讨要他的画拍卖的钱,像地下所有的冤魂一起跳出来质问人世间的所有不公。

9

上初二的表侄儿小超被生活老师打一耳光后,就对同学说过要去死。小超的同学告诉四表哥,老师不准乱说,不管谁问,不管问什么,都必须回答不知道,否则开除。四表哥想让我把这事发到网上,他还想去找市长或书记,不行再到北京上访。他完全有可能成功,也有可能遭遇传说中的跨省追捕,甚至不幸遇到黑保安、黑监狱而死于非命。我说的是万一,这种事或许从来就没有过。即使有也如车祸,纯属意外。就算四表哥拿到赔偿,这不是让四表哥“发财”吗?对小超公平吗?四表哥的责任,谁又去追究?

我不再关心这些活人的表演,我只同情死去的表侄儿小超。我也想起了我的中学时代,黄金时代。表侄儿所读的黄金中学是后来新建的,我一点不熟悉。我读的是干井中学,干井中学位于黄金乡场与忠州县城的中间。

“干井”的“干”其实不是这样写的,是一个上下结构的字,上面左边“两点水”,右边一个“合”字,表示黄金河与绍溪河在此汇合,下面是一个“甘”字,表示这儿的水熬干后变成盐。因为我们的祖先很早就在这儿制盐,是巴文化的发源地之一。可惜这个字《新华字典》中没有,电脑字库里也没有。以前政府部门的文件都是手写这个字,后来为了使用方便就统一改成了“干井”或“甘井”。

三峡库区最具价值的中坝遗址就在这儿,中坝遗址的文化堆积层厚达12.5米,历经了新石器时代、夏、商、西周、春秋战国、秦、汉、南朝、唐、宋、元、明、清,完整地展现了五千年中华文明史。即使在全世界,也很难找到一个像中坝遗址这样连续反映五千年古代文明史的遗址。干井中学距中坝遗址不到一百米。我1991年小学毕业,差一点就没有考上干井中学!

我小学成绩好,老师认为我百分之百地能考上干井中学。也许是我的成绩本来就不好,也许是我考试时太紧张,也许是我只善于做复杂的题,不会做简单的题,反正270分的总分(语文、数学各120分,自然30分)我只考了223分。汉禾考了218分。刚开始都说干井中学的录取线是225分。我考不上干井中学还想在那儿读的话,至少要多交九百块钱,这要卖掉近两千斤谷子才能凑齐,是我家一年的谷子收成,那是要供一家人吃一年的。我是超生子女没有分到田地,我从小到大吃的全都是父母和姐姐从嘴里省出来的。

我为考试时的粗心大意后悔不已。爸爸没有过多责备我,只是带着我到处求人托关系。多交钱读“议价生”也得求人,因为议价生名额极其有限。在万分焦急中,录取线划出来了,220分,我还多了三分。汉禾少了两分,只有读我姐姐读过的“帽子班”。我进干井中学时的成绩是班上的最后几名,第一次考试就进了前十名,之后到毕业都是班上的前几名。

在初中,最神奇的事情莫过于班上的男生都先后有了射精的经历,或手淫或梦遗,青春期的我们经常由此展开辩论。每晚熄灯睡觉的铃声响过之后,我们还有说不完的话,一二年级时的生活老师是一位慈祥和蔼的老人,从不打骂我们。初三时的生活老师换成了方德智老师,他刚退伍,靠找关系走后门来的干井中学。他一来就搞军事化管理。

一天晚上熄灯睡觉的铃声响过后,我和小波继续辩论手淫是否有害。小波说:“男人一生能射出的精子总量是固定的、有限的,就像地下的煤和石油总量是有限的一样,总有开采完的那一天。你提前把精子都射完了,等结婚后就没精可射了。”

小波的说法,获得大家的一致认可,也纷纷表示今后不再手淫,我也觉得无法反驳。小波接着以专家权威的口吻说:“你的精子射得太多之后,精子的质量还会下降。男人先射的精子质量比后射的要高。你总射总射,以后结婚生出的孩子就不聪明。”

我一下子就找到了一个反驳证据,得意洋洋地说:“小波,你认为后射的精子没有先射的好,那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一对夫妇生几个孩子,有的小孩子却比大孩子聪明?”

一下子就问得小波哑口无言,大家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笑声。正在这时,方德智老师进来了,他让说话的同学出去。其实大家都说话了,但不可能让大家都出去,只能抓两个典型。我想自己肯定跑不掉,就起床站了出来,接着小波也起床站了出来。有了我们两个,其余同学可以安心睡觉了。

方德智老师让我和小波站到宿舍外面的厕所旁边。小波的父亲在石油公司上班,石油钻井队走到哪,他家就走到哪。他是小学三年级从四川南充转到黄金中心小学与我同班的,他当时只会说普通话,不会说不会听我们那儿的方言,老师讲课也是用“忠州普通话”,他刚开始听不懂,也不和同学说话,前几个学期的成绩都很差。后来他听得懂我们那儿的话了,成绩也进入了年级前几名。我和他关系最好,经常一起探讨最复杂的奥林匹克数学题。小学毕业,我们一起考进了干井中学,在一个年级三个班中又分到了同一个班,在同一个班的三个男生宿舍中,我和他又分到了同一个宿舍。

我和小波站在厕所旁边。方德智老师困得想睡觉后,就让高中部的一个叫喻昆鹏的同学看着我们。干井中学的高中部相当于黄金小学的初中部,都属“帽子班”。喻昆鹏的爸爸是建筑老板,后来成为了我们县的首富,三建集团董事长。喻昆鹏是我们学校斧头帮帮主,他们那帮人出去打架时一人拿把斧头,所以叫斧头帮。我们背地里都叫他昆虫。

昆虫用手铐把我和小波铐在柱子上,这是我这辈子惟一的一次戴手铐。我们不恨昆虫,因为他本来就是流氓地痞。我们恨方德智老师。他一来学校就成立了治安室,从派出所领了手铐、电棍。他经常让昆虫等人用手铐铐我们,用电棍打我们,并罚款。那天晚上,我和小波被铐了两个多小时,后来一人罚五块钱。小波拿出十块钱,借给我五块。昆虫还让小波给他买了一包烟。

那晚我和小波没有像我表侄儿小超一样想自杀,年少轻狂的我们想的是有一天功成名就后,从方德智的头上踩过去。

2008年,我从《三峡都市晚报》看到,方德智老师已成“三峡儿女”了。我们毕业后他就离开了学校,贷款几万元搞养殖,在创业最困难时老婆与他离了婚。他后来从失败中站起来,搞起了忠州豆腐乳等土特产。方德智老师成了方总,《三峡都市晚报》为他做了一个整版的人物专访。方总讲他以前是老师,每当面对贫困学生时都非常同情,所以在事业有成之后多次资助贫困生。

“三峡儿女”秘书处秘书长吴英也曾找过我,希望我作为“三峡文化名流”加入“三峡儿女”,每年交三万块钱,享受报纸和网络的立体宣传报道,并参加“三峡儿女”联谊会,与各级领导合影。我很想加入,可我算“三峡文化名流”的话,我怕马识途、柏铭久等人会笑掉大牙。我没敢加入,但我介绍承包工程的暴发户雷健给了吴英三万块钱加入了“三峡儿女”。雷健想通过我认识李伟。我想通过吴英在《三峡都市晚报》开个专栏,把我的名气搞大一些,好在三峡库区发展我的“论文”生意。

黄金镇从不把《三峡都市晚报》放在眼里,认为它不过是地方小媒体,影响力有限。黄金镇有钱,《三峡都市晚报》每年都想去拉点赞助,但纯属自作多情。黄金镇只想巴结中央级媒体,因而好多北京去的名头不小的假记者都在那里骗了不少钱。后来镇党委书记王诚“死”于《三峡都市晚报》。

也曾有人写信给《三峡都市晚报》检举我是“文贼”,说我剽窃他人文章。吴英把那堆检举信给了我,并告诉我:“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吴英还是那么美丽动人,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那些检举我的人,可能永远也不会懂得“论文”,永远也不会懂得我!我从事“论文”,和多数婊子一样,都是被生活所逼啊!这样想,我也就稍稍理解了一下我的初中生活老师方德智。

1995年我在忠州师范的跳楼,也与生活老师刘新生有关。他也是毕业于忠州师范,如果不是娶了教委副主任的女儿刘芳,一样要分配到农村小学。刘芳还算漂亮,只是没工作。刘新生老师就在男生宿舍占两间寝室开了一家刘芳小吃店。小吃不仅做得难吃而且价格贵,但他们却有经营之道。刘新生老师除了早晚上下学时间,都把宿舍大门锁起来,不光顾刘芳小吃的想进出就不太方便。

一天晚上冉二说:“以前打牌被刘新生一抓住就把钱没收了,自从带了一伙兄弟经常去刘芳小吃店,嘿嘿,他不抓我打牌了。”

我问冉二:“刘芳没陪你喝两杯?”

冉二说:“她那飞机场实在是没吸引力。”

范儿说:“我就喜欢刘芳的飞机场,哪天我也像胡老师摸娟子的背一样,摸完刘芳的飞机场,再问她为什么没长两个包包。让我睡刘芳,必须用枕巾把她的脸蒙起来。她妆化得跟鬼似的。蒙上她的脸,把她想成女明星,这样搞就舒服了。我喜欢她身上的香味,很远就能闻到。”

我说:“范儿你别做梦了,还是去吃刘芳家的包子吧,那是刘芳洗屁股的水蒸的,你吃了就相当于舔了她的屁股。”

我们的对话全被刘新生老师听到了,他说:“我在忠州师范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像你们这样的学生,我从没见过!特别是范儿,还有青皮,最不服管。我严重警告你俩,你俩肯定要撞到枪口上!你们班主任胡老师管不了,我有办法收拾你们。”刘新生老师给我取名“青皮”,加上曾德广给我取的“青蛙”,我有了两个绰号。

为了不致撞到枪口上,那天倩倩在校门外等我约会时,我毫不犹豫地从二楼跳了下去。如果我运气不好,跳下去头先落地,也就摔死了。或摔断胳膊折断腿,不就撞枪口了嘛。2008年,刘新生老师混到忠州政府办公室了,他的刘芳小吃店开进县政府了吧?不过他肯定会换一种方式,像病毒,不断变异才能适应环境。

我的表侄儿小超没有我幸运,生活老师那一记粗暴的耳光,加上父亲的说话不算话,他青春灿烂的生命戛然而止。

10

2008年,八十六岁的七奶奶因肺癌去世了。

当年我考上忠州师范后,父母天天傻等着姐姐寄学费,根本不知她已被人贩子拐卖了。临近开学报名前两天,我的学费还没着落,父母借遍了山上每一户平时交往不错的人家,才凑齐了我的学费。七奶奶积攒的八十块钱,全都给了我妈妈。后来姐姐寄回钱,妈妈一家一家去还,七奶奶坚持不要,说我们山上这么多年从没出过一个状元,她有多少钱就要出多少。

我做了乡村小学老师后第一次回家,给了七奶奶两百块钱,七奶奶不停地夸我有出息。我辞职到北京流浪之后第一次回家,七奶奶问我是否到过天安门,是否得到过毛主席的接见。我不知如何回答,好在她没等我说话,就深情地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

七奶奶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到一次北京,能去看一看天安门,见一见毛主席。实现这个心愿,死也就没有任何遗憾了。我对七奶奶说:“为什么非要去北京看天安门?咱们黄金镇不也有个天安门吗?”七奶奶说:“那个天安门是Y的。”

以前的黄金镇政府办公楼属于三峡库区的移民淹没区,多次被定为危房。有一次办公楼的茅厕倒塌,八名妇女掉进茅坑,光抢救就花了两万多元,因而不得不修建了新的黄金镇政府大楼。《三峡都市晚报》却对此报道称“政府举债修建办公楼,外形酷似天安门”,之后各大媒体蜂拥而至,喜欢旅游的朋友也不远千里前来拍照留影,让忠州城的宾馆酒店和餐饮业火了一阵。

后来我在北京和朋友聊天,人家问我是重庆哪的,我说忠州,人家都摇头说不知道,我说江上明珠石宝寨,他们仍旧摇头说不知道。我说中坝文化遗址,他们还是摇头说不知道。我说纪念白居易的白公祠,他们还是摇头说不知道。我说马识途的家乡,他们还是摇头说不知道。我提示说《让子弹飞》的原著作者,他们说只知道主演姜文、葛优、周润发,不知道马识途。我不得不承认没有办法让他们知道忠州了。

他们又问我是忠州哪的,这些没文化的朋友,还非要没完没了地问,我只好说黄金镇。他们恍然大悟,说:“知道了,你们那里有个天安门!”面对这样的朋友,真让我哭笑不得。七奶奶都认为是“Y的”天安门,成了忠州的对外交流名片。

七奶奶埋了一个月之后,5月16日,震惊全世界的汶川大地震发生后的第四天,举国悲痛之时,忠州民政局局长付小华同志、黄金镇人民政府镇长熊岣同志,带领四十余人来到海拔一千五百多米的偏僻大山,将七奶奶的尸体从坟墓内强行挖出,整个挖尸过程没有七奶奶的家属在场,挖完之后也未对现场进行任何消毒和回填处理,腐尸气味随着山风飘荡。

挖完后,熊岣同志去附近一村民家喝酒吃饭。七奶奶五十六岁的儿子刘一天与十六岁的孙子刘浩在两个小时后赶到挖尸现场,看到坟墓、棺材被毁,现场一片狼藉、臭气熏天,于是两人来到熊岣同志喝酒的地方,与其理论并发生厮打。

一个月后,凭着一份轻伤害鉴定书,刘一天被忠州人民法院以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八个月,刘浩被判拘役四个月,两人共同赔偿熊岣两万元人民币。四个月后,山上的群众自发来到黄金镇燃放鞭炮夹道欢迎刘浩归来。又过四个月后,刘一天同样被山上的群众燃放两麻袋鞭炮欢迎回家。七奶奶的家人将忠州民政局与黄金镇政府起诉至法院,法院审理认为挖尸行为符合《殡葬条例》,判定七奶奶家人败诉。

七奶奶已经埋了一个月之后为何会被强行挖尸?如果是为了落实《殡葬条例》,那为何让腐尸气味满山飘?这是因为死人被挖出火化后,家属必须缴纳高额费用才能领回骨灰。这就是所谓的“活不起,死不起”。有了这个钱,挖尸的积极性自然高。按我们山上的说法,挖尸、毒害牲畜、毁坏庄稼都属于断子绝孙的事,如果不给钱,谁愿干?但只要有钱,比断子绝孙还可怕的事,也有人争着干。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自三建集团搞了个火葬场以来,在忠州,和七奶奶一样遭遇的已有数百人。

忠州是一个农业县,三建集团算是一朵奇葩。我们小时候听到的口号是以农业强县,记忆最深的就是规定每家必须种多少桑树养多少蚕,否则罚款。种桑养蚕也红火过,忠州丝厂辉煌时有几千人,全县青年都以进丝厂为荣。后来丝厂发不出工资,众多女工徘徊着不知是走还是留。有一段时间曾德广特别喜欢去丝厂和她们聊天,运气好时总能带回一个到他那八十块钱一月租来的农房。

后来的口号是以工业强县,搞过火柴厂、水泥厂、造纸厂、化肥厂、造船厂、皮鞋厂等,黄金河、绍溪河、干井河、长江等大小江河全被搞得臭气熏天。文化强县、旅游强县也搞过。养殖、种殖也重点扶持过。最后还是贫困县。

众多企业搞垮后,三建集团脱颖而出,一枝独秀。政府扶持养猪期间,爸爸最多时养了上百头,他一直都想养猪致富。可人家都喂饲料、添加剂,他只喂粮食,根本不赚钱。有一次猪生病,爸爸请黄金镇兽医来打针,结果打了针的猪不到两小时全死了。爸爸说他们用错药了,要求赔偿。兽医站只同意退还医药费,爸爸就天天去找他们。兽医站烦得连政府的养猪补贴都不给他,爸爸让我帮他向县里反映情况,我拒绝了。怎么证明兽医站打错了针?死猪早就掩埋了,完全说不清。我劝他别养了。他自己去忠州畜牧局反映情况,没想到畜牧局让黄金兽医站补发了养猪补贴,并象征性赔了用错药的损失。这是一个奇迹。爸爸总算讨到了一个说法,可养猪还是没赚到钱。

养猪赚钱的是三建集团,养猪的农民都知道三建集团根本不养猪,因为三建集团曾花钱向养猪大户借猪去做样子。就像我当人民教师的时候,领导让我们花钱从外地请学生坐在教室,迎接上一级领导的检查,以达到规定的入学率。三建集团养不养猪不由农民说了算,由那些盖了鲜红公章的表格说了算。政府养猪的补贴,哗哗哗地流入了三建集团。

三建集团的收入来源除了火葬场与养猪,还有忠州宾馆,以及坟山。忠州宾馆是政府接待指定宾馆,坟山是忠州风水最好的地方。

从县城到西山,首先是我读过的忠州师范,忠州师范旁边就是西山职中,也就是曾德广去绕妹(泡妞)被打断两根肋骨的地方。西山职中再往西,就是白公祠。曾德广在白公祠附近的农家住过多年。白公祠再往上就是坟山。以前忠州城里死了人在这里随便埋,后来被三建集团圈了起来,取名西山公墓,城里人死了再想把骨灰往里放,没个十万八万就进不去了。所谓死不起,其实不存在。忠州城的长江对岸有个很深的峡谷,偶尔有流浪汉死了无人认尸,就扔进去完事,谁都死得起!与活人一样,没钱不住豪宅,至少可住山洞,吃野果,喝露水。小时候我夜哭,妈妈把我扔到屋外,我就曾想过去深山过这种神仙般的日子,甚至还想过娶一个野人做老婆。

我和曾德广没花一分钱,也曾免费睡过忠州风水最好的西山公墓。在阴森森的夜晚,我和曾德广像两个无家可归的野鬼,在坟山游荡。我们发现了一个骷髅,曾德广搂着它睡觉,希望能做一场噩梦,可结果连梦都没做。我一点一点地摸遍那个骷髅,想知道它是谁,结果也是一无所获。

在静悄悄的坟山,我和曾德广抱着那个骷髅,聊起了高深莫测、似懂非懂的空间、时间、黑洞、虫洞,以及宇宙的起源与命运。年少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以为自己将来真要成为第二个爱因斯坦。大学理工科毕业的曾德广,也不知道嘲笑我这个在校中师生!

那个夜晚,坟山既是我们的,也是三建集团的,但归根结底还是三建集团的。在忠州,又有什么不是三建集团的?黄金镇政府能修“天安门”,也要感谢三建集团。忠州是贫困县,但黄金镇政府有钱。以前黄金河能淘到黄金,后来黄金没了,但有了水泥矿这座金山。黄金水泥厂年产值几千万,黄金政府仍然说亏损必须改制,最后以六百万元的价格卖给了专为政府排忧解难的三建集团。这个经典案例,引来了主流财经媒体的大篇幅报道,但并没有影响黄金镇政府用这钱修“天安门”。

黄金镇政府既没有要国家财政一分钱,也没有向老百姓摊派一分钱,用这六百万,又借了两百多万,理直气壮地盖好了“天安门”。被《三峡都市晚报》曝光后,各大媒体都以农民的穷与黄金镇“天安门”的豪华做出对比强烈的报道,指责“富财政,穷农民”。面对铺天盖地的报道,主持修建工程的黄金镇党委书记王诚感到是一场“天上掉下来的灾祸”。他认为富财政是存在的,但黄金镇的农民不穷,黄金镇农民人均年纯收入高达一千四百五十元。这个一千四百五十元确实也是写在纸上贴上墙的,报纸上登过电视上播过。黄金镇的农民确实也要比穷地方的人富。

王诚还是被免职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日后他或许复出升官,或许摇身一变成王董事长。当然落魄失意这种情况也有可能。不过最后的最后肯定是死,所有人都要死。我死了,就让蚂蚁、蜻蜓、鱼儿把我吃了,为小时候害死它们的同类而渎罪。也不必担心像七奶奶一样埋后被挖尸,更不用担心火化后给不起钱,还不用担心骨灰盒没处放。反正不让三建集团赚我的钱。

可我真的不懂时代发展到了哪一步。七奶奶被挖尸的事在网上闹大后,姐姐家七岁的儿子涛涛从报纸上看到了一个好消息,他激动地对我说:“舅舅,舅舅,以后火化不要钱,还有奖励。活着时报名火化,民政局奖励五千元,死了再报名奖励三千元。”现在的孩子就是比我们小时候聪明,涛涛上学前就认识了好多字,也没人教他,全都是看电视时根据声音与字幕学会的。涛涛接着说:“舅舅,舅舅,趁你现在还活着,赶紧去报名火化吧,死了再报名,奖励少了好多哦。”

差点把我气死!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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