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2012-04-29 00:44:03高晓枫
西湖 2012年7期
关键词:瘸子

高晓枫

我是一个独自隐藏的人

只有上帝知道我的真实姓名

——维克多·雨果

上阕

1

傍晚时分,时间似乎过得异常缓慢,缓慢得有些过分。这个时段,何斯不能想其他事情,唯一能做的,是等着父亲回来。

大约一刻钟前,夏莫对何斯说,何斯,你出去一下,我得换衣服。边说边把粉帕往脸上抹。何斯那时正在看一本书,看书时却心不在焉,他知道,只要一出去,母亲就不在屋里了,这是她打发人惯用的伎俩。何斯假装没在意,说了声好,随即放下手中的书打开门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每天这个时刻,夏莫就会坐在梳妆台前,画她那诱人的眉眼。一字排开的胭脂盒时常在换,大小不等,形状不同,盒内的色彩更是层出不穷——紫红、天蓝、草绿、绛红、明黄、银灰……它们经由夏莫的手指一次次沾染、涂抹、直至耗竭。化完妆,夏莫会打开衣柜,精挑细选出其中一件。柜子中央挂着各色暗花旗袍,这些旗袍一律有着坚挺的立领,结实精致的盘扣和及膝的开衩。每当她穿上旗袍,踩上高跟鞋,镜面便会映射出一个妆容精致且鹤立鸡群般闪现无限光泽的年轻女子来。

何斯百无聊赖地走在弄堂,边走边把手放在墙侧摩挲。不管阴天还是雨天,弄堂永远逼仄、狭小、阴暗,只有到了尽头,才豁然明朗。弄堂口左侧是排房,白墙黑瓦,两层高,看上去整齐亮堂;右边则为理发屋、药铺、百货店等商铺;前面是小镇最为平缓的河,清爽、透明、安静。现在,何斯对这条河丧失了兴趣,注意力完全跑到了房屋和弄堂衔接处的那块大石头上。坐在石块上,何斯看看走过的路人,看看远处大而灰的桥洞,看看即将暗下来的天光。

他算不准父亲什么时候会回来。两年中,何福清时常喝得醉醺醺的,醉酒之后,往往不是倒头就睡,就是折腾大半个晚上,吐出一大堆辛辣酸臭的东西来,有时一边呕吐一边还唱着跑调的歌。唱歌的日子其实并不多,因为充满了美好的想象,所以每次想起,脑海里最先浮现的,总是这种情形。那个时候,夏莫总不在家,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何斯不记得自己的确切生日,只知道出生在一个昏暗的冬季长夜。夏莫生下何斯时,何福清不在身边。那时的何福清,最喜欢的东西除了酒,就是赌。从骰子到牌九无一不精。上托儿所之前,何斯就是个孤僻的孩子,不与同龄人玩耍,一天到晚在沙堆中建造房屋、树木、河流以及各种想象得到的物体。沙子和人一样不听话,不听话时他就用力甩它们,一整堆沙子,就在他的好动和嬉戏中逐日消失。小学五年,何斯经常逃课,他把自己没能读好书的原因,归结于父母间一次又一次的争吵。五年级下半学期还没结束,何斯被学校开除了。那是夏莫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学校。当时,她穿着一件白底碎花衣裳,看上去端庄、严肃,美丽的脸上却缺少应有的笑容。站在秃头主任面前,夏莫连一句抱歉或者请求的话也没说,以致到了校门口,何斯依然能够听到秃头脑壳里回旋的巨大叹息。

那天晚上,何斯被关在了门外。黑暗整块覆盖下来,屋子里的灯光忽明忽暗,何福清与夏莫扭打的暗影映现在二楼的窗子上。

后来,何斯在弄堂口的大石块上过了一夜。

夏莫第一次外出,何斯未满13岁。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夏莫身穿深紫色暗花旗袍,脚踩高跟鞋下楼。天气很冷,何斯站在二楼的窗口,眺望母亲远去的背影,从清晰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淡灰色的秋光里。那夜,何福清很晚才回家。

何福清是泥瓦匠,替盖房的人家干活,身上的石灰味和夏莫遗留的胭脂味混在一起,形成一股不伦不类的气息。他没有就夏莫的去向问何斯,只是阴着脸煮面条,煮完面条,又用榔头将铁锅砸了个粉碎,脸上死沉沉的杀气让何斯无比害怕。简单潦草地吃完面条,何斯就上了床。起初浅睡的他,尚能听到父亲辗转反侧的响动,可是很快,浓重的困意袭击了他,以致父母间最重的一次交锋过程,充耳未闻。次日一早,何福清穿着灰扑扑的衣服出门。夏莫却头发凌乱地坐在床上,整张脸惨不忍睹:右眼肿得看不到眼珠;额头上大片的淤青往下延伸,遮盖住了红肿的眼皮、颧弓和脸颊;而左嘴角不太显眼的裂口处,血水仍旧不依不饶地在往外渗。望了眼站在门前的何斯,夏莫只是神情淡漠地紧了紧棉被,随后用那只未曾受伤的眼睛久久地凝望窗外的天空。

天色暗了下来。路上的行人不多,外出做工的男人都回了家,而那些守屋的女人,烧起了一锅锅热气腾腾的菜肴。何斯害怕回去,回去面对冰冷的空房。房里的胭脂味太浓了,那些穿了又穿的衣服,早已浸透了夏莫的气息,想避都没法避开。坐在大石块上,何斯等着父亲,时间一长,疼痛、恐慌和虚空如影随形。何福清能以酒代饭,何斯却不能。他一边咽着口水,一边站起来使劲地踢飞路上的碎石粒,很快,这些石粒在暮色中飞扬、坠落,最后与黑夜融为一体。

何福清踉踉跄跄出现时,何斯差不多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听见有人在叫自己。揉着眼睛,何斯坐起身,发现父亲站在面前,一手拿着酒瓶喝酒,另一手攥着纸包。给,绿豆糕。何福清边说边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何斯把一小块绿豆糕送入嘴中,没等多嚼几下,就囫囵吞下了肚子,因为喉咙干燥难以下咽,又喝了很多水。绿豆糕和水,两种截然不同的物质混合在一起,泡涨了他的胃、心和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何福清则背靠着墙坐在地板上,擎着没喝完的酒瓶,眼神黯淡地望着何斯,望着望着,喉咙底部便打出一个大而响亮的嗝。后来,何福清嘟嘟囔囔说了许多话,可那些话,何斯一句也没听懂。

等何斯抹完嘴巴,何福清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小纸包,颤抖着手层层打开递给何斯。何斯,你把它放进你妈的茶杯里,让她今晚睡个好觉。何福清不动声色地说。完了,又拿起地上的酒瓶喝了一大口。眼角还挂着泪珠的当儿,何福清已经斜倚着墙壁睡着了。坐在父亲身旁,何斯盯着纸包内的药粉发怔。棕黄的纸包和粉红的色泽,让他如此安心又如此泰然,没有丝毫犹豫,他把它倒入了母亲的水杯。等待这些微粒消失于水的过程,让何斯感觉自己度过了无数个宁寂长夜。

夏莫还没回来的这段时光里,何福清没有了往日忧伤的歌唱和频繁的呕吐,在一旁昏睡。何斯不想看书,也不想干任何事情,只想和衣躺在父亲身边,听着他粗重的呼噜声坠入沉重的睡眠。

半夜,何斯被剧烈的类似撞击的震动惊醒。透过窗外淡黄的月光,他发现母亲一丝不挂地躺在地板上,全身不停地抽搐着,每一部分骨骼似乎随时被所附的肌肉牵拉,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因为夜,牙和牙之间尖锐刺耳的厮磨被无限度放大,放大声持续刺激他的耳膜。摸索着打亮电灯,何斯惊恐地发现,鲜艳的血沫正源源不断地从母亲嘴里涌出来,一大朵一大朵地淌满了她畸形的脸。

何福清已经醒来,黝黑的脸上泛着青光,双眼布满极度的疲惫和困惑。他两手撑地,努力打开眼帘,注视眼前这个不停抽搐的女人,又似乎过了很久,他才真正清醒。拍拍地板,他把何斯叫到身边,来,儿子,坐下,让爹告诉你,你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自顾自地说,她是你妈,可你知道,她不配做你妈,她只是个烂货,一个给我戴绿帽子准备拖死我的烂货。不是她不要我,是我不要她。

何福清嘴里的白色唾液,像雪花一样飞舞在何斯面前;大而软弱的手,胡乱在空中挥动,看上去试图抓住什么,然而,除了虚空,什么也抓不住。很快,他垂下颓然的手,睁着悲哀的眼睛望向何斯,斯儿,别怕,药是我买的,也是我下的。我一点都不后悔。我要你和我一起看着你妈,看着她像触电的瞎鱼,慢慢憋死掉。

就在说话的当儿,夏莫停止了抽搐。她躺在那里,如同一头沉睡的绵羊。何福清起身朝夏莫走去,走到她身边。他蹲下身去,伸手推了推夏莫最终疲软的身子,自言自语道:你终于肯安静了。

后来的何福清,不忘找到那个早已喝完的酒瓶。他擎起酒瓶,往张大的嘴里倒了又倒,直到确定一滴都不剩了才扔出去。酒瓶子“哐口当

口当”在地板上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下来。只有何斯,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而父亲,不过是提供了药物的帮凶。他仿佛看到母亲站起来,颤巍巍地一步步跨上来,用他从未听到过的温柔的声音叫唤着他的名字——何斯,何斯,何斯……

何斯夺门而逃,朝着前方一路狂奔。我不叫何斯,何斯不是我。

黑暗的长路上空无一人,没人看到他,可那些声音却一直追着他。寒风从脸颊刮过,带上一丝冰凉的生痛,他边跑边捂着脸疾呼,不要跟着我,不要跟着我……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

2

早已习惯孤单日子的何斯,并不觉得一个人有多少冷清,相反,他为终于逃离了家,并自食其力而安下心来。他不再惦记醉酒的父亲,惦记到底死了没有的母亲。虽然,从开始的恐慌到后来的从容,期间经过无数个昼夜。那些夜晚,何斯蜷缩在赖以生存的角落不敢入眠。母亲的微笑,父亲的木然,就像黑白镜头,一幕幕展现眼前。他时常捂着耳朵低声抽泣,唯恐有谁知道那些过去,把他当作杀人犯抓走。

白天的时候,何斯替花脸磨豆腐,兼着做饭、洗碗、扫地。花脸是个身材瘦小的男人,四十多岁,头发稀疏,右脸有手掌大的青色胎记。他不用驴子,只用何斯。何斯其实就是驴子,自己送上门的驴子。从家出逃后,他走了四天四夜的路,开始还是青石板,后来是泥路、石子路、黄沙路。渐渐地,他看不见每只脚踏出去所占路面的长短,也看不清路边的车子开过时扬起多少的尘埃,只记得又累又饿中爬上一辆货车,找了个狭小的空隙挤了下去。睡眠一下变得比水和食物还要缺乏,躲在货车上,何斯梦想着遥不可及的美好未来,直到司机清货,何斯还沉浸在迷迷糊糊的虚境里。看到他蜷缩在车厢内一副睡不醒的模样,司机一巴掌甩了过去,嘴里骂骂咧咧吐出很多脏话——不要脸的小子,老子开车你坐车,给我滚下去,滚得远远的。不要脸的臭小子。何斯看到自己被一双大手拎出车外,身子脱离了意识瘫倒在地,苍白的脸上,冒出大粒大粒的汗珠。而烟囱、屋顶和多管闲事的路人的脸,也从上往下排山倒海般涌来。

夜晚到来前的那个黄昏,模模糊糊中,何斯感觉有人给自己喂水喝,透过微张的眼,他仿佛看见对方有张和善的脸。接下来,他又倒头睡去,一睡就是两天两夜。中间,何斯醒过几次,每次都是似梦非梦,想坐起来又被谁硬按下去的感觉。

留下来的何斯,从此和花脸一起做豆腐生意。四十多岁的花脸没有女人,独自生活在小镇,靠开豆腐店为生。平常,除了早起做豆腐,大部分时间都喜欢坐在门前的长条凳上发呆。店门口是宽宽的石子路,车子开过或者大风时,有尘雾飞扬。花脸不爱说话,不说话时,他会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铝制的小盒,捏一小撮烟草放进烟嘴抽。抽着烟斗的花脸,表情总显得凝重而沉郁。有时,不等何斯忙完,他会拍拍长条凳,示意何斯坐另一侧,等到何斯入座,他又大口大口喷着烟雾,不再开口。

日子一天天过去,花脸与何斯之间渐渐有了默契,何斯也早已习惯三餐的稀粥、豆腐以及缺少鱼虾的生活。每逢听到花脸下咽时的嘶鸣,何斯总当作没听见,他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越过窗户,眺望远处那飞满尘埃的天空。天色变黑前,远处的石子路似真似幻;一辆辆飞速行驶的机动车,闪着大而明亮的尾灯,从屋前驶过奔向远方;还有那些在黑暗到来前回家的路人,三三两两走过,细碎的嗓音布满了半空。这样的情形,总让何斯想起无数个等待父亲回家的长夜。

有天傍晚,大约这个时段,花脸似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的过往讲给何斯听。当时,何斯正打开橱柜拿饭碗。花脸拉着何斯坐下,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脖颈问何斯,小子,你见到我这里的伤疤没有?借着明亮的白炽灯光,何斯注意到花脸喉结处的疤痕大而丑陋。再细看,似乎能够看到曾经绽裂的筋肉和血水。没等何斯回过神来,花脸告诉他说,自己之所以搞成这样,全是为了一个女人。

讲述之前,花脸啜了一小口酒。那天似乎是个特别的日子,花脸特意倒了半盅,还让何斯买了一些冰糖下酒。何斯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唯一不同的是,花脸低哑的嗓音里掺杂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温柔。

她是我唯一喜欢过的女人,花脸说,那时,我喜欢她有大半年了,大半年里,我和她只拉过手。你不知道,她的手有多白多软,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只是这样拉一下手。当时,我才十八岁,她比我小三岁。我家里穷,拿不出钱给我娶媳妇,所以,她父亲死活不同意把她交给我。开始的时候,我们还偷偷找个时间见面,时间一长,被她父亲发现了,就把她锁在屋里。总是等晚上家里人都睡着了,我才偷偷溜出去看她。有时去得早,屋里还有亮光;有时去晚了,火熄了,连她的影儿也见不到。

说到这里,花脸的脸上隐约浮现出一丝酸楚又怅然的表情,小子,你不知道,想一个人的滋味有多难受。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农历十二月三十那天,天寒地冻的,放眼望去,整个村子都是灰的。那天也是铁定要出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那么冷的天,我跑去找她,怎么半路就碰见一个瞎子!瞎子在灰蒙蒙的天光里递给我一瓶药水,他没说其他,只说会有用到的时候。没等我清醒,瞎子就走得远远的了。我忘了问那瞎子,瓶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有多少次,我想要丢掉它,可每次想到瞎子跟我说会有用到的时候就缩了手。以后的事不用说你也猜得到,我找她不到,她又任她老爹挡着我,我就喝下了整瓶药水。那时的我来不及转脑子,只知道借什么东西撒撒气,刚好手上有,我就一下把它倒了进去,像从一个水沟里舀出水来倒入另一个水沟一样。透明亮堂的东西都很美,可惜都不是好东西。喝下后,我的嘴巴烧焦了,喉咙烧焦了,连吃饭用的管道也烧焦了。虽然拼死活了过来,也只剩下半条命。现在我吃饭的管道就和它一样细。花脸拿起筷子比划了一下说,她看我身子骨残了,一声不吭嫁给了她老爹安排的男人。所有人都瞒着,酒也没办。我知道那会儿,她嫁过去快半年了。这里不是我老家,我老家离这两百多里地。你看,我是不是很可笑?为了这样没良心的女人,我竟然逃了有二十年了。你知道我为什么逃,小子。我一直在想,那个瞎子给我药水的目的,可能是希望我把它用在她和她爹身上,他虽然瞎了,却看得比我清楚。可惜我用错了地方。我一直有种把她杀了把她老爹杀了把她男人杀了的冲动,杀了她,杀了她男人和她爹,我就解恨了。可这么多年过去,我不知道自己还恨不恨得起来。

说完这些,花脸不再开口,而是顾自一口接着一口喝酒。 何斯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吃着饭。

那天晚上,花脸房间的灯一直亮到凌晨。透过窗隙和门缝,何斯听到低微的抽泣声从寂静的、几乎是另一个世界的尽头传来。他整晚都没睡着,仿佛闭上眼睛,就会见到花脸那张绝望的、死灰般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些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这半年中,何斯更加用心地帮花脸做买卖,花脸的脸上,也总是挂着淡淡的笑容。他们很早起床,却很晚收工,空闲时坐在长条凳上聊聊天,抽抽烟,有时还会彼此开开玩笑。豆腐店的招牌一天比一天老旧,何斯跑去五金店买了油漆和毛刷,给它上了色,白底红字因此醒目了许多。

阳春三月,距离出走将近两年半的何斯,在月末这天清晨,对花脸说了离开的事,花脸沉默不语。何斯临走前,花脸给了他几块钱的零钞和厚厚的一沓报纸,让他在路上打开。何斯伸出手,抱了抱花脸,将钱和报纸一股脑儿地塞进了包裹。在碎石路上,在开过的车带起的大片尘埃里,何斯含泪道别。

傍晚时分,何斯抵达附近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当他打开包裹取钱时,发现散开的报纸内夹着大沓纸币,一角,两角,五角,一元,五元。那一刻,何斯的眼里涌出无数颗晶莹的泪珠来。

3

路迷茫地朝前延伸。大片金色的阳光笼罩下来。阳光热烈时,天格外蓝,白云仿佛从天边晃过,慢慢地为光芒所覆盖。越往前走,越发现目光所及之处,是无边明亮的白。何斯倒在青草地里,利用一次又一次疲累的机会,做一个个短暂的飞速醒来的梦。有时田间有茅屋,进去之后却空无一人,除了破旧的木板床、丢在床下的球鞋以及女人的罩衫。他躺在床上什么也不碰,什么也不干,只是睡上那么一觉。夜晚的风从空旷的田间吹来,穿过窗户的缝隙,发出呜呜声。睁开眼睛,何斯从恐惧中起身。这时的他,不管白天黑夜,都背起包裹,立即出发。

路,常常在无知无觉中延伸,从一条变成两条,从两条变为四条,有时交叉,有时又合二为一。每当大路小路一起出现,何斯总会犹豫良久。期间,他走过各式各样的桥,高耸的、平坦的、光滑的、粗糙的,有时摇摆不定,有时又坚不可摧。趴在桥上,他看日升日落,看彩霞飞天。这以后的许多个黄昏,何斯总会坐在桥上或者路边的石礅上望天,迷人的景象令人心醉。暂时,他会忘了行走的目的和方向。

当何斯路过河庄,南方边远地区的一个小镇时,天色暗了下来。那一刻,何斯仿佛闻到了家乡久远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米饭的清香,油锅里的红烧肉刺激着他几近麻木的味蕾。许多人家点亮了灯,黄色的灯光看上去就像黑暗夜空中的点点星辰。有几间屋子黑着灯,在这个明亮的世界里,它们无异于另类。

河庄以河而得名,这里每一条狭窄或者宽敞的道路必然伴随着一条河。小镇的河四通八达,前往各个方向,只有石码头,兀自伫立在夜色,显得朦胧、幽寂。石巷、石码头、石板路,仿佛是脑海中仅有的记忆。可是,家乡没有这么多石桥和河流。再一次地,何斯想起那条弄堂,一直通往居住的两层楼房,从二楼远眺,一眼就能瞧见它狭长的全貌。那里的石缝间,到处生长着颜色青绿的苔藓,在暗狭的天空底下,孤独又寂寥地活着。

此刻,街道两旁的店铺早已关门,稀稀落落的行人从桥的这端走到桥的那端,黑暗扑面而来。夜色中,何斯穿过一段长长的泥路,又拐进了一条巷道。那一刻,他真的以为自己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小巷狭窄幽深,仅容两人并排通过,左右都用水泥将石块粘合而成,底下是凹凸不平的青石板。借着巷口橙黄色的路灯,何斯看到整条巷子狭小细长的身影。石壁高高地耸立两侧,如同两个巨人,肚腹处盛载着的,是它们各自的暗影,暗影和暗影之间重叠,几乎将他瘦弱的身子吞没。不由自主,何斯把手伸向那些石块,感受它们冰凉、冷漠的气息,它们毛糙的表面,却像从未被抚摸。

4

七在河边度过了七天七夜。

天空露出鱼肚白的时候,第一个看见她的人是石匠。石匠草草吃了早饭收拾工具出门,天正蒙蒙亮。

前一年隆冬,河庄发过大水,水势从浅浅的河面上延,逐渐爬近河岸。尚是春寒料峭时节,七独坐岸边,两条细腿挂入水中,眼睛出神地凝视着前方。石匠疑惑着大清早、大冷天,这人如何能穿着春天的衣服,用刺骨的河水浸泡双脚。走过七身后的那一刻,石匠注意到七神态安详,气息默然,苍白瘦弱的脸上,有蝴蝶般轻盈的东西悄然飘逝。石匠想要再次细看,迎接他的,却是女孩沉静、淡漠的眼神。石匠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边走边暗暗叹息,年纪不大,眼睛早早花了。

然而,石匠并未打消疑虑。当天深夜,他轻手轻脚起床,披上衣服出门,在距离女孩数米的地方停下脚步。他看见她依旧坐在原处一动不动,黑暗中,白色的衣服特别醒目。这使他不由联想到深夜时分出来闲逛的女鬼。石匠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了一大跳。这一惊一吓之后,他的身子及时地缩回屋内。进屋前一刹那,石匠似乎看到女孩转过了脸,苍白消瘦的面孔上,展露出神秘又诡异的笑容。女孩的正面很美,不管怎样,看上去都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鬼。

石匠的心狂跳不已。

后来的数天,他都看到她坐在同一个地方,用同样一种方式静坐。这个奇怪女孩的身影在他眼前不停地闪烁,仿佛一个飘忽不定的白影。石匠不知道白天他外出做工时,那些无事生非又多管闲事的女人、好奇的小孩还有无所事事的男人怎样看待她。他们或许会围在她身边,看她如何不动声色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然而,石匠得到的答案却是否定的,被他搂在怀里的女人告诉他说,许多人都在讲这个女孩。女孩的娘不久前死了,娘死了以后,她就不吃不喝地坐在河边,不回答关于家中变故的任何问题,她的脸上,却时常流露出各种表情,那些表情古怪又难以捉摸。

石匠心中的谜团豁然开解,他不再把女孩的行踪当成生活里的大事。虽然路过时仍不忘看女孩一眼,目光里却蕴含怜惜。

回到何斯见到女孩的那个夜晚。当时,极度疲累的何斯,斜倚着石壁昏昏欲睡,朦胧的视线里,有个女孩身着白衣独坐河边。她的背影异常清瘦,然而,何斯奇异于她的后背,却给予自己蝴蝶一样动人的影像,这个影像或许源自黑暗中路灯的折射,又或许源于极度的疲倦所导致的幻觉。

更夫到来时,何斯正在做梦,梦里,他看见了母亲妖艳的脸。这是他离家后第一次看清她。夏莫穿着暗花旗袍,踩着黑高跟鞋,款款走过他身边,她的脸上,散布着某种虚空的哀伤,这种哀伤平日里看不到;她的嘴唇涂得鲜红,鲜红的嘴唇似乎为了突出内心的某种欲望;高高扬起的脖子,则显得细长寂寞。接着,何斯看到了一只手,这只手粗糙、惨白,掌心处有一道闪亮的银色疤痕。没等他看清这是谁的手,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间小而挤的卧房,木质地板,三张床,窗玻璃上积满了灰尘。他看到这只手站在门口,不,夏莫站在门口,这只手也跟了过来,一直向她贴近却不发出一丁点声音。手突然袭向她,把她柔嫩并且引以为傲的美丽脖颈握得格格直响,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寂静里,显得异常刺耳。夏莫的脸色变了,开始是白,很快转红,最后变成了青紫色,她慢慢瘫软下来,斜卧在地板上,全身柔软弯曲,鲜红的掐痕挂在脖颈处。何斯抬起头朝杀人的手望去,这一抬一望间,他便惊恐地发现,手的主人有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梦在此时戛然而止。何斯从恐惧中醒来,脸上和身上淌满了虚汗,全身也疲软得不想再动一动,而远处黑乎乎的桥洞上方,一个更夫正从河对岸走来。他边哼着歌边慢慢走过石桥,手中的电筒光,忽明忽暗地照亮着眼前的路。随着行走,他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地临近七,最后,电筒光以不假思索的迅速,停留在了七的身上。

鬼,鬼,鬼……

尖叫声是在刹那间发出的,它划破了夜空,循着整条河急速扩散。变形的声音和更夫变形的脸叠在一起,真正惊醒了何斯。没等反应过来,何斯便看见更夫趔趄着脚步往前冲,随后跌倒在地。何斯慌乱地站起身,脚步迟疑又犹豫地挪到更夫前,他发现更夫睁大着双眼,惊惧的眼珠一动不动;他于是伸出手,象征性地探了探鼻息。

经历过噩梦和眼前的一切,何斯不再怀揣畏惧,他走过去,坐到女孩身边,默默地凝视前方。女孩却转过脸打量着他。路灯下,女孩的面庞,远没有何斯想象的那样瘦削,深陷的眼眶,另有一种虚幻的美。这种美似乎脆弱又不堪一击。

你是第一个坐到我身边的人。她对何斯说,声音低沉喑哑。

是吗?何斯不太确定,你在这里已经多久?

六天六夜。

那你准备就这样坐下去?

不是,今天是最后一天。女孩顿了一下又说,我叫七。七月的七。

何斯点了点头。

饥饿感消失。现在他的胃,早已因为过度的空置而麻木。他想着,如果陪七过整晚,明天或许会有个安身的地方。

这人怎么办?何斯问七。他一点主意都没有,出来之前,他已经给母亲下过毒,今晚,他要再多做一次帮凶,帮着七把尸体给处理掉。七其实并不是凶手,他更不是。

把他丢进河里。他只是溺水了。谁也没有杀他,除了他自己。

何斯听到七冰凉而理智的回答。就像经过层层漫长的思虑之后,一个简单却可靠的计划终于成熟。而他在她面前,只是一个没有丝毫主见的孩子。

何斯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朝更夫走去,用自己铁钳般的双手紧紧箍住他的胳膊。由于死亡,那人的身体显得无比沉重。何斯用尽全身的力量拖动他,拖到七的身旁,拖至最靠近河岸处,只要何斯一放手,尸体就会骨碌碌滚下去,随即迅速下沉。多天或多月以后,浸泡得发白发胀的死尸会从河底浮上来,漂流到某一处,发现的人会受惊吓,会猜测他的身份寻找死因,最后总结出一句——溺水致死。

何斯看了七一眼。七明白他的意思。他们伸出彼此的手,贴附在更夫的背上。这时,他们看不见对方,七和何斯,只对这具鲜活的尸体感兴趣。何斯感兴趣是因为无意中参与了进去,七感兴趣只源于这个更夫可能因她而死。

直到清晨之前,何斯都和七坐在一起。何斯学着七把双脚浸入河中,冰凉的水刺激着他几近麻木的神经,饥饿、寒冷、困乏和迷茫将他的脑袋搅得生痛。然而,他依然固执地保持同样的姿势,固执地与软弱无能的意志相对抗。

上阕

1

芸来自三百里外的一个水乡,大片的芦苇丛组成了水乡最为热烈丰盛的景象。

芸的父亲很早去世,留下两亩地给母女俩。靠着这两亩地和一间破房,母亲把她拉扯大。除了收获青菜、玉米、红薯、西红柿等果蔬维持生活外,芸的母亲还靠替人做针线活赚钱。

说来,芸是个内向的女孩,沉默、寡言。读了四年书后,芸就回到了家中。对于学业,她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迷恋,反而对告别禁锢的学生时代,有着无以言表的欢畅。她喜欢帮母亲干农活,譬如下下种、施施肥。夏天的中午,太阳挂得老高,她坐在树荫底下,戴着那顶用金黄色稻草编织的大凉帽打盹。帽子是父亲遗留的,很多年过去,帽子的边角和顶端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破洞,母亲拿各种各样的碎布条把它们缝补起来。年深日久,顶上的色彩越来越多,帽子也越来越显出它的与众不同。戴着这样的草帽,芸也时常认为自己是个容易做梦的孩子,说不出自己正在过的日子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对平常生活更是不太在乎。有时,芸会想着找份活干,不是昏昏沉沉地老围在母亲身边转悠。

后来的好几年,芸在干农活和绣花中度日。碰上阴雨天气,就坐在家中发呆。由于从不看书看报,家中也没能找到任何有价值有趣味的纸片。芸和母亲一样习惯早起早睡。睡前母女俩说会儿话,聊些过去、将来的话题。话题每每触及死去的丈夫,芸的母亲总会流下几滴思念的泪水来。日子一天天过去,干瘪消瘦的芸日渐丰润,忧郁的气质却从未改变。芸的母亲看到芸越来越像死去的丈夫,内心也产生极大的安慰。

十六岁那年,村里有人来做媒。一个左腿残缺的男孩看上了她。男孩拄着拐杖,脸上时常浮现羞涩的笑容。他的父亲是理发匠,总是招呼芸去洗发。那会儿,芸的黑辫子老长老长,结成麻花放在脖子两侧,显得秀气可人,可对男孩,却表现出旁人难以理解的爱理不理的性情。男孩获得芸的母亲的默许,时常约她出去,而她,最多答应他在自家田地周围打转。草莓成熟时节,她一粒粒地放到男孩的手中,陪他坐上几个钟点;有时,她又一声不吭一个劲儿往前走,将他远远地甩在身后。

男孩后来是如何离开芸的没人知道,只是同年年底,他一定要远走他乡。理发匠疑心芸对儿子讲过什么话。男孩最后回答是:这是自己的决定,与任何人无关。他甚至拒绝与家人说话,一天天地保持缄默。

从那以后,芸也同时坠入另一种孤独。她似乎只为这个男孩固守自己有限的青春。回绝了许多人的提亲,她把自己紧紧限制在两亩田地和一间破房里。白天的她不停干活,晚上又坐在烛光下绣花,随着脸庞日渐苍老,眼神却越来越清澈。在她十八岁那年的秋天,母亲猝死在地里,脸颊沾满了潮湿的泥巴。芸抱着母亲的身子,哭倒在田间。那时的她才明白,整个天地间从此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了。接下来为母亲守灵的日子里,芸一滴泪都没有流出来,只是任他人诧异而狐疑的目光剐过全身。

次年春,芸变卖了田地和房屋,把积下来的粮食吃完后离家。家,似乎已不再重要,重要的,已全部丢失,就像她丢失了的年轻的爱情一样。

出走前,芸重新记起那个黄昏。

那时,家家户户正升起炊烟,母亲在田埂的另一头除草,男孩坐在她身边,看着太阳慢慢往西游移。阳光从上空飞撒,把她的脸映照得非常柔美。这时,她对男孩说,她希望有个能干的人留在身旁,陪着自己走未知的路。说这句话时,她并未清醒地认识到“能干”这个词的意味,然而,男孩把这句话当成了厌弃。要知道,一个独腿的男儿同样需要支撑,他依靠的,除了双拐,还需要女孩坚强的臂膀。于是,那天黄昏,男孩离开了她,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他把对她的怨恨都藏在了心底。男孩最后一次看她时,太阳已经落山,东边的天正被灰暗笼罩,他拄着双拐,一步步远离。他没有再回头看芸一眼,而是清晰地定格了女孩在自己眼中最后的形象。

三百多里的水路,把芸捎到了河庄。

船老大和他的女人,终年在船上度日。他们吃河里的鱼,摸河里的螺蛳,累了在船舱歇息,醒了就在甲板上干活。他们有两个孩子,大的六岁,小的四岁。日子艰辛但快乐。打来的鱼时常多得吃不了,大部分被拿到经过的小镇集市卖掉,换取钱币存起来。船老大粗壮矮小,瘸了的左腿丝毫不妨碍干活;女人则有阔饼一样粗糙的脸,微笑时,宽宽的门牙会从嘴里突出来。她叫初儿,船老大就是这么初儿初儿地叫。他们常年生活在船上,孤单得几乎与世隔绝,认识最多的,也只是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字的江、湖、河。水上的生活单调平常。夜深人静时分,木船晃晃悠悠地溜进半人高的芦苇丛,受惊的雄鹰会突然飞上天空,大群的野鸭则发出厉声的尖叫,两个孩子常为此乐上整晚。而芸,是除单调生活外,他们唯一最为熟悉的外乡人。

陈的家位于河庄北侧,白砖黑瓦,原木门,东面有扇格子窗。原本陈姓人家是这里的大户,父亲经营绸缎买卖,生活过得红火惬意。有一年水灾,所有房屋无一幸免。陈家三口好不容易抓住漂浮的木块和木盆,在河上漂了三天三夜,终于活了下来。水势降低时,陈的父母在及膝的脏水中踏入家门,看到空无一物的房间,绝望得在屋旁的水泥横杆上上吊自杀。那时正值半夜,勉强活下来的人蜷缩在一角陷入疲累,陈也睡着了,梦中,他见到自己独自住进了新房。陈的父母在第二天清晨被发现,他们细长的身子挂在水泥杆下,像是两条孤单的麻绳。后来在邻居的帮助下,陈埋葬了父母,那年,他才16岁。

陈到底活了下来。平价变卖三间两层小楼之后,买下了位于竹林附近的一间小平房。搬家前夜,陈不小心撞落了西窗下侧一块松动的红砖,扒开砖块,意外发现了包着大叠纸币的塑料袋,抱着钱袋,陈喜极而泣。就这样,虽然搬离了原先的家,因父母遗留以及变卖房产得来的钱财,陈从此过着不愁吃不愁穿的生活。然而,陈原先开朗的性格日渐变更,他不再外出,常常躲在屋里看书,碰上乏累时,就去河边走一圈。开始还有人和他说说话、聊聊天,慢慢地,这些人也对他疏远了,“怪人”的绰号,也从此被挂在了他人口中。他们清楚地认识到,陈沉浸的那个世界,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进得去。

搬家后的四年中,陈习惯对着窗户读书、做饭、洗衣、睡觉。屋里的摆设极为简单,一张小床、一张方桌、两只小凳、一台木柜和一个煤饼炉,间间断断购置的书堆满了方桌。桌上放不下时,这些书就占据了床铺的一角,它们被叠起来紧贴北墙。陈边吃饭边看书,总要等夜幕笼罩才会注意到。第三年立春,陈开始写东西。谁也不知道他在写什么,只见天亮了又暗,暗了又亮,白纸被密密麻麻的黑字填满。

从船上下来的芸,拿着包裹,告别了船老大和他的女人朝街市走去。从船老大的茫然四顾中,芸触摸到了河庄热烈而充沛的阳光。河庄给予芸的最初印象太强烈了,强烈得迫使她留下来。她发现自己尚未决定时,就已经爱上了这个地方。她喜欢这里的水、这里的天空和这里陌生的人群。后来,她看见了陈,看见陈站在百货店门口,手中拿着厚厚的本子。说不出瞬间的信任感是怎样产生的,以后的芸,每次回忆,无一例外地重新呼吸到那个午后飘荡的宁静空茫的气息;芸依稀看到,自己瘦弱而又孤单的身子怎样穿过时光索道到达河庄并且伫立在陈的面前;她看到自己对茫然不知所措的陈说,我没有家,我不知道你那里有没有地方让我住下来。诧异的神情倏然出现在陈的脸上,又转瞬即逝。后来,陈清醒过来,他回答她说,屋子很小,只有一张床,容不下你。至于最后,芸是怎样跟随习性怪癖的陈渐行渐远,作为一个谜题,被永久地保存下来。

陈并未因芸的到来而有所改变,他依旧沉默寡言,同时,对于过往的一切,始终守口如瓶。芸过惯了与母亲安静相守的日子,对类似的生活也能欣然接受。无事可做时,她就坐在门前的凳子上,拿出旧日的绣具在白棉布或衣衫上绣花。有时一不小心,针尖刺破手指,鲜血渗入绣具,花朵就愈发鲜亮起来,邻居们走近探看,无一不喜欢上这些绣品。这些人找出家中待饰的素色被套、枕巾和纯棉毛巾,希望芸缀上鸳鸯或者别的引人遐想的图案。当然,他们的要求被一一满足了。通过这种方式,芸赚到了不多的钱,她把这些钱一并存起来贴补家用。陈生活中的一切,包括做饭、洗衣、打扫卫生等种种琐事,都交由芸打理,即使这样,芸和陈之间的话也依旧少而又少。多数时光,两人都埋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到了夜深人静时分,芸睡床上,陈睡地下,整个房间悄无声息,只有桌子上的烛火,明明灭灭。

芸22岁那年,陈25岁,他们办了结婚。那天下午,陈和芸去了趟百货店,扯了块大红的棉布衣料。芸付钱时,陈就等在店门口,百无聊赖地透过油布顶棚眺望天空。那天的天空湛蓝深远,除了几朵轻盈的白云,什么杂色都没有。他们还破天荒地买了些水果、一斤猪肉和二两黄酒。芸烧了一大锅肉汤,和陈对着昏黄的烛火慢慢喝。没人参与这场简单的婚礼,他们在自我见证中走完了新婚的前半夜。

是晚,陈除去芸身上所有的衣物把她抱在了怀中。芸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富含新鲜、纯净的气息。借着窗外窥视的月光,陈感受到了芸紧闭的双眼背后,对未知的迷茫和恐惧。芸看上去沉静而美好,无声的体内涌动着鲜红的激情,很快,一种无比黏稠、幸福、激荡的快感游遍了陈的全身,它们在陈的体内四处奔突,寻找出口,迅速膨胀的力量让陈醉心于一场极度欢愉的盛宴中……

后来,陈开了灯。灯光亮起时,近切又虚幻的梦境似乎突然远离。一朵鲜艳的血花,出现在了陈的视线内,如同罂粟,绽放出暧昧艳丽的光彩;一缕细长蜿蜒的血线,从芸的下体缓缓流出,沿着大腿滑落到白床单上。陈的脸颊和前额,顿时升起一股茫茫白气;黑色的瞳仁里,充满了狂欢之后冰凉的寒意。陈重重地推开芸,迅速爬到床角,抱紧自己赤裸的身子簌簌发抖,夏日燥热的空气中,他全身竟如临剧痛般冷汗淋漓。

2

瘸子躲在窗外偷窥。灯火熄灭之际,他的身体也倏然缩紧了。他听到床吱呀吱呀的晃动声,感受到来自黑暗的撞击和呻吟,甚至触摸到了体内种种的冲动和欲望。瘸子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裤裆已经湿了一大片,一股比鲜血更加腥湿的气味从下体弥散开来。猫着腰,瘸子从窗前离开,随即匆匆跑进竹林。

瘸子来到河庄是个谜。对于他,这里的人一无所知。瘸子常年生活在竹林,竹林深处是大片的坟地,坟冢内埋葬着死去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人们无法想象,瘸子会选择这样一个晦暗不祥之地居住下来。当然,他们从未对陌生人说过这些,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一步步把房子盖起来。

这晚,瘸子辗转难眠。他的废腿出现阵阵隐痛,仿佛在提醒着他某段过去。他永远无法明白,已经萎缩了的肌肉和神经还能重新滋生另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又是人力所无法企及。抚摸着空荡荡的左裤管,瘸子的心底涌上一阵阵悲哀来。他想起船上的那些日日夜夜。船曾经和妻儿一样是他的命根子,现在的他,却抛弃了妻儿,也抛弃了船。他不知道船儿哪里错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不是沉默的。瘸子又想起不知是走失还是死了的父亲,待那船就像不离不弃的情人。若非与秦老头出海捕鱼,杳无音讯,船将依然受宠;眼前的一切,也永不可能出现。然而,孤苦无依的秦初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他的女人。从此,也只有这个女人,和他一起,漂荡在了无边无崖的时间河上。

那时的初儿,虽是个耐得住寂寞的女子,对于生活,却有着年轻稚嫩的幻想。她时常做梦,梦见丈夫带着自己和孩子,在更大的船里安顿下来。而瘸子,耽于平淡、乏味的生活,不对任何不切实际的现状抱有丝毫幻想。这是他们之间,唯一不一致的地方。当时的瘸子,除去长得细瘦黝黑之外,四肢健全。

有一年,瘸子的左腿被胖头鱼刺刺破皮肤,长时间无法痊愈。正是七月,炙热的太阳烘烤大地,瘸子常常下河撒网、捕鱼,受伤的腿开始化脓。傍晚时分,米饭阵阵飘香之际,瘸子腿上浓烈的腐臭味也随风四散。瘸子停了劳作,去小镇医院治腿。一个多月过去,腿终于保住了,然而以后的每一天,都会出现麻木和刺痛。痊愈后的左腿肌肉出奇地逐渐萎缩,半年过去,宽宽的裤管只剩下空荡荡的腿骨,一阵风吹过,裤管就跟着晃悠。瘸子走路的姿势从此奇特,往往右脚跨上一大步,左腿才跟着移行。由于常年不使劲,他的左肩开始高耸。可秦初儿的眼里,瘸子依旧和往年一样,对她尽心尽力。他们很快有了两个孩子,男孩和女孩。除去生病和死亡,瘸子和他的女人似乎没有一样不满意。内心的满足也就表现在了体态上,慢慢的,瘸子胖了。

躺在床上,瘸子望着顶上的梁木出神。屋里很闷,四周仿佛有数不清的鬼魂在游荡。瘸子不设窗户只设房门,似乎鬼魂的数量就会限制在一个较小的范围内,除了命略微值钱,屋里再也没有他更为珍爱的东西了。闭上眼睛,瘸子想着那个下船的女孩,一想到她秀气的五官,乌黑的长发,朱红的唇,全身就抑制不住地颤抖。他伸出手,在空中划动,仿佛摸遍她的全身,然而触到的,分明只是空气。虚空迫使他睁开双眼。终于,极度的压抑和渴望,让他在黑暗中大哭起来。

瘸子过的虽然是隐居生活,仍需食物才能活下去。阳春三月,他会折很多嫩笋,利用灼热的太阳晒干存储。竹林一侧约有半亩地,每逢晴天,会有强烈的没法阻挡的阳光辐射下来,他砍去稀稀拉拉的几株青竹,把地开垦了,种上番茄、青瓜、茄子、南瓜和白菜,这些蔬菜分别会在夏秋季收成。靠着这些蔬菜,瘸子过着简朴而宁静的日子。他很少上街,开始的半年,为了买米,他去过几次,镇上许多人停下手中的活儿拿眼睛瞪他,瘸子恐惧于这些不明就里的目光,匆匆赶回家。先前他最擅长的是捕鱼,如今也不例外。绕过大片的竹林就是河道,始终清澈的河水吸引着他。他总是带上捕鱼的工具,在黑暗中撒下渔网,等次日收网拾鱼。有时兴起,他会脱掉衣裤,潜入河底。河流,给了他更多的自由和幻想。游着游着,他会突然萌生出邪恶的念头——要是没有痛苦地死在河里,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有时,他会从河底的石缝间、河沿的四周摸上大把螺蛳。螺蛳被养在瓷盆里,等吐尽了体内的污秽,瘸子就把它们煮了或者炒了吃。他满意的不是这种生活,而是能够守在芸的不远处,看着她快乐或者痛苦。

然而,瘸子唯一知道的,也不过是她的名字和她的无依无靠。自芸在河庄下船,他就对生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待,同时也滋生另一种情绪。他对芸说过,这是一个安静的水乡,可是他忘了告诉自己,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定律和自我价值,他们不轻易容纳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怪异的人。人只有生活其中,才能熟知它的偏好与滋味。芸下船后,他很快划着船离开了。他初儿初儿地叫着快点煮饭,马上就中午了,可两年中,他无时无刻不想起她,从来也没有忘记过她。他把河庄作为自己的停靠地,一个臆想中的故乡。以前的他总是漂到哪儿捕鱼到哪儿,听凭船儿做主。后来,这一切完全变了样,他不再满足于现状,他要求船只在自己的掌控之下,驶往希望的方向。他一次又一次地绕着河庄的河流打转,河的分支太多了,一道道的风景有着诱人的一幕幕,自春到夏,自秋到冬,初儿从未察觉他们不曾远离这个小镇和小镇的一切。

冬季的深夜,初儿躺在他的怀里问他,这地方叫什么名字?初儿不识字,没有方向感,除了瘸子,她也不信任任何人。瘸子闻着女人带有甘菊花清香的头发说,这里是河庄。初儿又问,世上的河流,是不是多得一生都没法走完?当时瘸子的表情很严肃,粗砺的脸上,眼睛黑而明亮。他说是的,一生都走不完。

初儿望着舱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一年后,瘸子和他的船在离河庄五百里外的小镇出现。他勤快地捕鱼,做买卖,市场上穿梭着他往来不休的身影。镇上的人喜欢他捕的鱼,新鲜、廉价,有时甚至连卖带送。他们依旧没有房子,除了一双聪慧的儿女,一套简陋的捕鱼工具和一身的蛮力外,什么都没有。而初儿坐在甲板上,望着瘸子忙里忙外的身影,嬉笑跑动的孩子们,内心无比的快乐和满足。

芸下船后第三年的夏日晌午,瘸子毫无征兆地离开了。他带着捕鱼工具,穿着初儿给他缝补的灰布上衣,踩着一双拖鞋下了船。他没有回头望一眼带给他快乐和忧愁的两个孩子,甚至没有想到初儿阔饼一样充满期待的脸。上岸后,他首先寻找能够抵达河庄的路径。宽阔的河流将视线完全阻隔,如果他要离开,必须循着水路。瘸子绕了一大圈,在西边的芦苇丛旁呆坐了整个下午,直到黄昏时分,一艘异地的货船经过,瘸子终于被带离。从那以后,曾经的一切,成为了瘸子一个遥远依稀的梦。

时光如电般飞逝。转眼,瘸子已在河庄待了两年。两年前,瘸子寻遍了所有角落,终于找到了林边的这间平房。看到芸和陈住在一起的他,悄无声息地留了下来。时间能轻易改变一个人,此时的瘸子,已不为芸所认识。芸所看到的,是一个瞎了右眼的瘸子,就像所有人一样,没能把他认出来。河庄纵横交错的河道和纵横交错的人心一样,曲折婉转,谁也无心探究一个人居住竹林确切的原因,他们更为关注的,是陈家从原先的兴旺殷实到如今的悲凉凄恻,不能不说是老天的变招;陈变成了一个只读圣贤之书的呆子,而芸,这个外地女人恍惚的眼神,暗示着清冷长夜孤独受抑的床第生活。河庄,就是以这样从容自然的姿态,走过雅俗间杂的一天又一天。

脓液伴随了瘸子一生最多的光阴。到达河庄的第二年春天,瘸子在林间挖笋,一只不知名的小虫在耳边嗡嗡直叫。心烦意乱的他猛地转头,试图抓住制造噪音的罪魁祸首时,一片尖利的竹叶划破了他的眼球,剧烈的令人不安的疼痛,顷刻从眼部弥散到全身,洪水一般汹涌的泪水从他的伤眼倾泻出来。整整两天,瘸子躺在小屋里,任凭胀痛刺激他的神经。到了第三天傍晚,伤眼开始分泌出一种浊黄的液体,瘸子试图睁开,却只能看到模糊的一团。他记起父亲的土方——用一种罕见的药草捣碎敷在伤口上,伤口很快就会痊愈。后来的几天,他流连竹林深处,坟堆的周围,拼命找寻一种只有一片叶子的野草,毫无收获。伤越持久,疼痛也越甚,最重时,他只能侧躺着,不能说话也不能睡觉,任何轻微的动作都让他剧痛难耐。他已经无法记清日子,只知道白昼来临,转眼又是黑夜。

一天中午,右眼球突然破溃,破溃的刹那,尖锐的疼痛倏然减轻,肿胀的眼珠内涌出了大量浑浊的脓水,眼睛完全瞎了。眼疾痊愈后,原先黑白分明的眼球只剩下白白的胬肉,它们遮蔽了瘸子目光中最有神采的一面。后来的很多人,无一不称他为独眼。“瘸子”这样的绰号再也没人提起。

此刻,瘸子再次想起那个被他彻底遗弃的女人。总要在孤单的时刻,他才会想起她的好。她不是喜欢说话的人,脸和性格是两回事。木船晃晃悠悠地从河面上滑过,她的年纪,也似船儿这般,容不得停下来。女人总是老得快,转眼这么些年了,她不知道怎样了。瘸子在心里嘀咕着。他对自己说,他之所以记住她是因为不能忘记一个人的好,可是,心是不能分成两半的,他的心等待着给中意的女人,那人不要之前,他不能给另一个。

这样想着时,睡意开始浮上来。是那种舒服的、松塌塌的无力感。打扇子的手也疲软了。四周很静,没有声音,世上的一切,仿佛都活在了坟墓里。

3

最靠近路边的一排竹枝,被芸用细麻绳牵拉固定后,成了天然的的晾衣竿。这里阳光充沛,哪怕是秋冬季节,总有或强或弱的光线穿越厚厚的云层飞下来。芸总是很早起床,洗了衣服晾在绳子上。夏天的衣服干得快,一转眼工夫,水份就给太阳吸去了。白色、花色的衣裳在林间微风的吹拂下高高扬起,仿佛一只只从不单飞的小鸟。芸时常站在门前,望着林间小屋发呆。她从没仔细观察过那人的脸,确切地说,从未看清他的五官,她所看到的,是戴着半边面具的脸——他的一只眼睛被包在黑布底下,整个面孔看上去阴郁而神秘。夏日的黄昏,空气中弥散着黏稠、潮湿的气息。芸搬出凳子,边哼着家乡的歌边靠着房门休憩,总在这样的时刻,芸会想起自己初次拐进小巷的情形。

那天清晨,淡薄的晨霭刚刚升起,一道浅米色的光从天边渐次落到芸的上额、眼睑,把芸从沉睡中唤醒。躺在地上的陈,发出低低的、弱弱的鼾声。芸醒来后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出门。事实上,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去,只是无意识地四处闲逛。一路上,她看见许多扇朱红色大门紧闭着,门上贴着红底黑字对联;屋前屋侧的瓷盆里,种着不少廉价的野生植物;还有那天光,不是蓝的也不是白的,而是灰的。经过那些门和长长的路,不知什么时候,石巷突然地就出现在了眼前。

那是条乌黑细长的巷子。两旁是高高的石壁,每块巨石因未经细磨,凸现天然粗糙的纹理。路是石板路,高低不平,用脚狠踩上去,松动的石块会发出“咯噔咯噔”声。顶上的天变成了一束长带,低迷灰沉。仍是清晨的淡青色,微弱稀薄的晨光在半空留恋了一会儿,很快被石壁折往别的方向,整个巷道,于是弥漫着委婉的暗沉和压抑。沿着石板路往前走,豁然开朗处是干净清亮的河,河水以沉静的姿态缓缓流向前方。

那个清晨,芸靠着巷口的石壁坐了很长时间,把半是迷茫半是恍惚的眼睛闭上。巷子里的风是清凉的,带着些许河水的冷寂和水草的酸涩,它们在芸的脸上不停转圈,一如梅雨时节黏腻的湿气。

后来怎么回去的,是循原路返回还是绕了一大圈, 芸已经记不得了。唯一记得的,是虚掩的门后陈没心没肺的酣睡。

河庄的日子平淡、重复、枯燥。一周一次的赶集在芸的眼里,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时间越久,她对小镇越陌生。每个夜晚,陈枯坐窗前,用读书打发时光,并以自己消瘦无情的背影留给芸一个个孤寂的晨昏,芸则瞪大着眼睛眺望窗外的天空,想象自己飞速衰老的脸。芸和陈永远不会知道,有个独眼男人始终躲在窗外窥视着他们,生活中的每一桩事情每一个动作,都纳入了他无限放大的瞳孔里。

若有人曾近距离观察独眼,那么就会察觉到他部分显露的脸,呈现一种淡漠的阴森。他的嘴唇鲜红刺眼,嘴角总是牵向右侧,神秘的微笑在他的唇边扭曲成诡异的漩涡。镇上大多数人认为,这个怪异的男人,是不可碰触也无法接近的怪物。

而灵感消失之后的陈,思维日益迟钝。他请河庄的一位木匠打了一口半人高五人宽的樟木箱,把书和写过的一切纸张全都放进这个不会泛潮也不会淋湿的箱子,就像生命中最珍爱的女人,这些东西成了他一生的全部。减退的书写能力和对自己的绝望让陈日复一日沉浸在忧伤之中,烦躁的心情和懊恼的叹息也在他体内回旋不已。

十二月末的一个夜晚,天空将被黑幕完全遮蔽之际,陈外出散步。陈走后,芸独坐床缘,整个身体笼罩在浓重的暮霭中。其时,路灯稀薄的光正透过格子窗的缝隙爬进去,逐渐延伸为白苍苍一片。

独眼站在窗外,从陈离开前,他就已经注意到屋内的响动,内心深处涌上的巨大欲望让他辗转难眠。为了这个女人,他已经来到这里多久?没有时间,没有欢笑,没有孩子。一切都死气沉沉。他感觉自己早已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有一次捕鱼,他从水里看到自己恍惚的倒影,可荡漾的水波很快把影子给搅碎了,所以,他渴望着得到一面镜子。终于,他在一个孤单的坟冢旁发现了一小块圆镜的碎片,碎片有手掌的四分之一那么大,他用水仔仔细细地洗净后,搁在了桌上。第二天一早,待洗过脸和手,独眼才有勇气拿起镜子。他看到的,是一张早已被摧毁的面孔:右眼四周灰暗发青,眼珠子深深地陷在眼眶内,表面是一层冰白的胬肉;左眼则淡漠无神,几乎是死人的眼睛。当他翘起嘴嘲弄般微笑时,右眼任性地顾自合上,只留下一种荒诞奇特的感觉荡漾在眼角四周。那天下午,独眼剪短了乱蓬蓬的长发,用黑布将瞎眼包起来,并把镜子碎片丢入了河中。

以后的独眼,始终咀嚼着这晚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咀嚼着芸柔软而芳香的身体,咀嚼着对她的爱欲和放纵。她躺在床上一动也没动,任由他剥去身上的衣衫;乌黑的长发盘在脑后,露出修长的脖颈;眼睛张得很大,美丽而空洞。当月光轻柔地窥探般地从窗棂和木门的缝隙照射到她光裸的躯体上时,他发现她的眼角流出了几滴晶莹的泪珠,痛苦而又快乐的神情也随之泄露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独眼感觉自己坠入了河中,肢体有着无处安放的疲软和空茫。他想要大声叫出来,用封闭了数载的喉咙,仿佛声带即将退化,退化之前,它们必须要分解成各式各样的碎片才可以……

那个深夜,陈在梦中听到了悠长苍哑的歌声,歌声听上去凄凉而悲伤。陈被惊醒后一直嘟哝着这人一定是个疯子。他估摸着芸一定也听到了。实际上,这个夜晚,河庄的很多人都听到了这首凄凉的长歌。它被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从开始到结束,从夜半到清晨。他们一致认为此人疯了。一部分人甚至举着蜡烛朝屋外张望,然而,除了黑沉沉的夜空,什么都没有。有人辨别出歌声来自竹林,那里除了大堆的死人,只有独眼活着。第二天傍晚,人们聚在一起,嘲弄地笑谈独眼的思春行为,春天未到,独眼却想女人了。

一切的闲谈和猜测也仅止于此。芸害怕的流言始终未曾出现,陈也依旧离她远远的。只有在陈睡着时,芸才能将手伸入衣内,触摸自己年轻而又饱满的乳房。冬季的长夜,芸独自躺在被窝,侧耳倾听从地铺上传来的呼吸声。她幻想着陈的手就是那个男人的手,它将游遍她身体的每个角落,她只是从来没法弄清,为什么那只手到最后总变得疲软无力?

芸和陈在这期间有过那么一次同房。那天,芸在屋里洗澡,冬季冰凉的气候让她不得不将全身泡在热气腾腾的木澡盆内,陈则借着明亮的天光在外面看书。读到兴起的一段时,陈突然发现手中没有纸和笔,急迫中他打开门去取,也就在这时,陈看到了芸赤裸的富含青春的美好身体,沉睡数载的本能在霎时被重新唤醒。陈丢下手中的书,将芸从澡盆里抱起来,未等擦干水分,便将自己焦灼的嘴唇印在了芸冰凉的身体之上。墙灰在颤动中脱落,燥热的蒸汽喷涌而出,无路可寻,恍惚沉醉于一次急迫的欲求和短暂的占有。

最终,陈无力地从芸的身上翻滚下来,跌至床外,目之所及处,竟是无边的红……

4

七出生于阴历七月,阳历的夏看似结束,实则遥遥无期。

从出生开始,七就一直住在这间屋子里。屋子太小,芸把樟木箱移至西北角,煤饼炉、方桌和凳子一律放到屋外东侧过道的凹陷处,才容下新做的大床。

对于这个家的陌生,七不亚于他人。蹒跚学步时,她的身边只有母亲;做菜洗碗时,只有碗筷间的碰撞,整个屋子寂静无声;父亲除去研读各种各样的书籍和在纸上写那永远写不完的东西,终日精神恍惚。七坐在母亲身边,看母亲绣花、叠衣,用柔嫩的手指抚摸牵在枕巾上的彩色棉线,学着将线团一圈圈绕起来。小小的她有时蜷缩在床上,透过窗户探看那条通往远方的泥路,泥路笔直,很远处才拐弯,上面散布着细碎的石块。更经常的,七会趴着门缝朝竹林张望。对于那片林子,她有许许多多的幻想:比如茂密高大的竹子间会有竹语,而那些据说有鬼的坟茔,埋藏着数不清的忧伤秘密。只是,就这些想法,她从未告诉任何人。灰蒙蒙的雨天,空气中掺杂着一股闷热粘滞湿气的当儿,七会无所事事地站在门前转圈、数数……让无聊的感觉慢慢消失。

自小,七就是个不受欢迎的女孩,内向、孤僻、少言,喜欢一个人不停用手指揉搓树叶玩。总要等到丰富的叶汁全给逼出来,双手染满了青绿色,并且闻到涩涩的气味时才甘心。她还喜欢望天,双眼紧盯飘浮的云朵一动不动地出神。邻家有几个和七同龄的男孩和女孩,他们在一起喧闹的情形不能带动她,对他们来说,她永远是一个被孤立的旁观者。独独有过那么一次,这些孩子坐在自家门前的小板凳上画画,七走过去看了一眼掉头就走。他们的画,让七无比奇怪,为什么这些树苗和竹叶一定要是绿色而不可以是其他颜色的呢?为什么太阳一定要在上面而不可以在下面呢?七小小的脑袋有太多的问题,她不问父亲,也不问母亲,只习惯把疑惑装在心里,装在梦里。平常,除了竹林,母亲是允许她闲逛的。她有时走在田埂上,低头看看被踩过的泥土;有时躺在紫云英地里,呼吸一下植物的清香。她的心因为空洞任时光啃噬,也因为孤独而涨得异常丰满。

9岁那年,七开始了小学生涯,枯燥的书本和死板的教学让她无所适从。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12岁。这段时间,七看见书本就发呆,常常一个人随意乱逛。学校很小,几间平房,一个小得可怜的操场凑成了一个所谓的教学地。倒是学校东首的墙外有条干净的河,一年四季不分昼夜地安静流淌。课余间隙,同学都在嬉笑玩乐,七独自一人跑去河边静坐。河水很清,透明温凉。七有时会产生幻觉,觉得自己是河里的一条鱼,想游到哪里就游到哪里。往往,呆坐的后果是缺了一节又一节的课。她从没把读书放在心上,和所有经常逃课的孩子一样,不想被闭塞在某个空间内。七终于对母亲提出了辍学的想法。她说自己不是个能读好书的人。正在绣花的母亲朝七瞥了一眼,似乎有话要说,最后只是无奈又轻巧地丢下一句——不去也好。

陈、芸,再加上七,一家三口都呆在了家中,吃饭时,低着各自的头,占着各自的桌面。陈的手上总拿着一本书,每隔一段时间会更换另一本,每隔一段时间,他的身体就显得孱弱消瘦些。通常,陈的眼里总闪烁着飘渺虚无的光,他唯一开口说话的时刻,就是把书上的字读出来的时候。芸的脸则苍白木然,曾经动人的双眸失去了旧日的光芒,刻着细密皱纹的眼角,更是逐年松弛下来。而七,常常独坐门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几个小时不说一句话,看上去越来越自在,却越来越沉默。

15岁那年,芸不再用更多精力管束七。芸以为七长大了,有了自己的见解和思维,不再像年幼的猫或狗那样,依附在自己身边。同时,她也发现七凝视自己时,开始闪现一道不属于陈的坚韧的光,这束光从未在陈眼里出现过。七还经常流露出一种淡漠的神情,对任何事情都毫无兴趣的淡漠,然而,她的身体内,依稀隐藏着野兽般狂野的气息,这股气息与她苍白细瘦的身子如此不相称。她可以整天盯着你不说一句话,如同一头饥饿的老虎,虽然肚里空得要命,却不碰猎物一下,只用恐惧折磨对手,直到对手的意志彻底崩溃才考虑进食。七就是这样一个女孩,一头让芸无法看清也无法看懂的小野兽。

黑暗中,芸贴着墙,把十五年前的记忆打开。十五年前,十五年前的那个晚上,那个冬天的夜迅速回来了。芸似乎听到门发出“吱呀”声。那个用黑布蒙着右眼的男人走进来,他的脸映在月光底下,呈现一种皎洁的白。他们之间什么话都没说,只有动作和喘息。是的。芸闭上眼睛,仿佛看到独眼男人站在自己面前。实际上,这么多年,他一直躲在林中,偶尔才用健全明亮的左眼注视自己。总有些时段,他的行迹似乎完全消失了,可唯有她知道,他不过是学会了更深地隐藏自己。十五年间,他早已成了人们口中纷纷相传的鬼,一个阴魂不散的鬼,紧紧缠绕在自己身体的内部,不留一丝空隙。

芸和陈老去的时光里,七悄无声息地成长着。14岁的最后一天上午,陈靠在木门前读书。阳光从广袤的天空穿过稀薄的云朵汇聚到书页,刺得他的眼睛酸涩疼痛,他干脆扭过头去以避开灼人的光亮。重新适应明暗后睁眼的他,却惊恐地发现,一大片鲜血正流连在七竹竿一样身体的表面,并慢慢顺着裤管往下淌,鲜红的印记仿似一大朵正欲盛绽的罂粟花骨朵,迸发出诱人的娇艳。陈的喉咙深处突然地涌上了强烈的恶心,来不及跑远的他,转身就在门前大口呕吐起来。这时,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出现在芸的脸上。芸关上门,从床尾的布包里取出卫生带,嘱七换下内裤,手把手地教她使用,七的身体在母亲的摆弄下,就像一只骨瘦如柴、发育不良的流浪猫。

鲜血第一次从七倔强的体内流出,并以极度的热忱攒住了她恐慌的心灵。被单很软,她的肢体却很痛,还有胸前,那里绽放着蓓蕾一样柔软美好的东西变得鼓胀坚硬。七小心翼翼地翻身,提防鲜血渗漏出来,同时,另一种强大的名为疲软的力量控制了她,使她整个人很快陷入昏睡的状态中。

后来的七,从母亲晒在门外的白色短裤上,看到了大片无法消除的浅浅红印。她恍惚记起那个下午,初次面对流血的身体时,慌乱无措的心情。那天之后,天一直阴沉沉的,气温骤减,裤子很快被冻得质地坚硬。母亲将它们收起来,放进布袋,等着天晴,等着能够让冰冷完全消弥的日子。七也和母亲一样,等待着春天的来临。

这样一天又一天,七在寂寥中成长,沉重的身体无法控制地走向成熟。她开始学着洗衣、做饭、绣花,并长时间保持静默。无数个清晨,七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感受一道道温柔的光滑过脸庞,仿佛时间突然凝固,接下来,光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明亮,不得已,七将合拢的五指挡在眼前。这一闭一挡间,她真真切切地看清了母亲的脸,随着时光的流失,正迈向无情的苍老。七无法想象,自己已在世间走过十八年,从一个稚嫩的小孩慢慢成长为如今的模样,再过十年、二十年又会怎样呢?望着苦读诗书的父亲和埋头绣花的母亲,七神色黯然。这个时段的七,看似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然周遭事物日复一日变更的可能——半空的电线杆、突然被分割似的天空、剥落的石灰墙、黑瓦上那抹淡青色以及神秘莫测的气候,令她无数次产生出死亡的想法来。

这年年底,七再次踏进竹林。一路闲逛过后,木屋近在眼前。冬季稀薄的日光下,屋子散发出强烈的被遗弃的味道。等到慢慢靠近,七才发现,长方形的屋体四周,筑满了粗细不等、长短不一的竹条,这些竹条就像一个巨大的鸟笼,把里面的活物死物给统统加固了起来,七凑上前去,试图透过竹条间的缝隙窥看房内的景象。然而,她什么都没看到。七于是走去,走到门边,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七犹豫地看了看四周,然后走了进去。

同河庄大多数人家不同的是,屋内的摆设过分简单。一张铺着暗花被褥的小床紧贴内墙,床上散放着男人的衣物,床底下有双沾泥的球鞋和待洗的黑袜。原木色的矮柜摆在床边的空地上,旁边是煤饼炉和废木料。近门处是蓝色水桶和红色脸盆,盆上搭着一条花色毛巾。一束微弱的光,正穿过敞开的门往里移行。

七后来不止一次地想起过那天,那个热烈而又清冷的下午,她站在床前,内心被强大的虚无感所笼罩。当时,一个面目丑陋的独眼男人,就站在木屋的不远处注视着她,浑浊的左眼,流露着一抹温柔的光。

你是竹林边上那间房子里的孩子。独眼男人拄着一把沾满了杂草和泥灰的锄头,边把目光投向林前的那条泥路边对七说。

是的。七回答。

我见过你。你很美。

没人对我说过,我也不关心这些。

你知道,这里埋着很多死人。

我知道,可死人通常不会开口。

说这话时,七连想都没想,而是低头看了看脚上的棉鞋,又抬头望了望天。以后的某些时刻,七重新回忆起短暂易逝的午后时,这一眼仅仅形成了模糊的印象,然而,简短的对话,却赋予了崭新的含义,在她十八年陈旧潮湿的记忆中,作为斑驳的图案储存了起来。

后来,独眼带着七在林中走了一圈。让七见识他开垦收割后焦黄干燥的泥地,还有偌大的坟包。坟包古老又荒凉。七跟在身后,一句话都不说,独眼也是。他的思绪,轻易地被十多年前的那个秋日带走了。

那是个多雨的季节,雨水连绵不断,以致河庄的任意一个角落,都被天上掉下的水淋得湿透。雨季的终末,天开始放晴,青石板上的坑坑洼洼渐渐被吸收,只有林外的那条泥路,依然滑腻黏稠。吃过午饭,无所事事的独眼爬上竹枝,透过叶间的缝隙朝外探看。他看到那个没有朋友、独自玩乐的七,突然间被自己的脚绊倒,全身淌满了泥水。七举起被石尖戳破淌血的左手,一声不吭地爬起来走到水缸边上,用瓢舀出缸里的冷水狠狠冲手,从容的姿态,让独眼无比惊异。那时,七只有五岁。独眼还清楚地记得,也就是女人的肚子隆起以后,他再也没有扒着窗户偷看过一次。他自然地觉察到那个家赋予女人的忧伤、疲惫和无情的苍老。多年来,他始终静待腹内的孩子出生,学习歪歪扭扭地走路,等着她成长、成熟、微笑。他从不轻易回想那个夜晚。那个夜晚已经成为过去。

此时,不再有任何能够约束七的东西存在。浪荡子般的生活和窒息般的环境,是生命的一种催化剂,让她在夹缝中顽强地生长,自私、偏执、古怪也与身体相伴而行。她苍白消瘦的身体内,生命的暗影从不为人所知。而竹林中,那个丑陋怪异的男人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却终生铭刻在了心里。

他说,每个人都是孤单的。

七知道——自己是,父亲是,母亲也是。

天空阴沉沉的,似乎会下雨。借着灰蒙蒙的天光,七读到了他眼中弥漫的温情。他把屋里唯一一张凳子搬过去让七坐,自己则挨着床缘。然后,再也没有对话。林中寂静无声,除了苍茫的天,稀疏的竹,冰凉的风,什么都没有,就连他们俩,也仿佛融进了巨大的淡灰的幕布中。

最后,这个白昼即将结束前,独眼走到七的面前,摘下黑色的眼罩。七终于看清了这个男人。他黝黑的面孔上,合上的右眼是那样沉睡难醒。她找不到他黑白分明的眼球,黑白分明的眼球不见了。而独眼注视着眼前这个酷似记忆中的面孔,嘴唇的血色完全退却。他牵起她的手,迟疑地移向那只已经死去的瞎眼,感受她冰冷的指尖在自己的脸颊边不安地颤动……

下阕

1

秦初儿是在那个夏日的黄昏发现男人消失的。

傍晚时分,秦初儿做好饭,一直等着男人回来。她单纯地以为他疲惫之余,只在街角闲逛一时;抑或,镇上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晚归,使得平日恋家的他,得以耽搁一段时光。然而,当两个孩子被街市嬉闹的欢笑声所挑动,央求母亲带他们下船时,秦初儿的心头,突然涌上从未有过的恐慌,她坚决地回绝了两个孩子的要求,将他们推入船舱。他们哭哭啼啼闹了一个多小时,饭也没吃,最后才在抽噎中睡着。

小镇人家的炊烟正在半空升腾,米饭和菜蔬特有的清香,使得慵软的空气愈加燥热。站在甲板上,秦初儿睁大眼睛朝街头眺望。自从父亲无声无息地离去后,她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平日里,她不叫他名字,只唤他“喂”。“喂”这个字听上去单调、平常,却寓意深远。那一刻,秦初儿却想象着无数种可能:生病、打架,还有……她不敢再想下去。行走河道多年的她,早已忘了陆地的曲折、蹊跷以及密布的重重陷井。多年来,每一次都是他将船划到一个新的市镇,新的村庄,捕鱼、买卖。他们之间的话很少,可没有争吵和打斗,就像船和河,相互依附相互包容。她再一次想到最后一种可能——他是否会厌倦得离开她,离开一种平静得几乎乏味的生活。她坚信,从孩子出生后,自己就从未感觉生活的空洞和乏味,她热爱它,如同热爱两个孩子,他们的喜怒哀乐占据了她全部的时光。每晚躺下时,她都感到疲惫的幸福与满足。可是,她不能肯定他也是。

打开舱门,秦初儿望了望熟睡的儿女,仓促下船。

这个决定是瞬间作出的,甚至来不及计划,秦初儿就匆忙上了岸。走惯水路的她不知道自己可以行往哪个方向,四周变得沉寂又幽深。很快,她望见了街角无数的灯火,那些灯火是河两岸的居民在夏夜里点亮的,它们几乎象征一种希望,一种前行的动力。

小镇的历史,对秦初儿来说,陌生又虚幻。她从未听瘸子讲述过任何关于小镇的传说,喧嚷的集市,众多的河流,风般游走的人群,无故的争吵斗殴,黑夜里的敲更,无一不是小镇固有的原生状态。同样,小镇的每一寸土地都饱含新生和腐朽。老人和初生婴儿不同,婴儿的笑声是清脆的,哭声是美好的,年轻人迎来一代代新生命,送走一代代迈入死亡的亲人。生老病死,成为小镇人永不间断的炙热话题。

就在这个即将过去的黄昏时分,秦初儿走向小镇街头。

恍惚中,每盏灯火都有男人的脸;那张熟悉的黑脸背后,是他瘸了的左腿。秦初儿敲开一扇扇木门,询问男人的去向。她看到这些人如何欣喜地将门打开,又如何带着某种愤懑情绪重重地把门撞上。一些在桥上纳凉的男人见到她孤独游荡的神情,嬉闹着彼此调侃,有的甚至认为这是个精神失常的女人。最后,秦初儿为一座拱桥所阻挡。之前众多的石桥都没法挡住她,或许缘于强烈的希望支撑,然而,那一刻,体内那种坚定不移的信念慢慢坍塌了,从未有过的恐慌和无能为力也随之涌上心头。

秦初儿已经无法记清自己是怎样回到船舱怎样入睡的,及至次日清晨,当她从梦境清醒的那一刻,仍无意识地伸手试图触摸瘸子的身体。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身旁躺着那个沉默寡言的丈夫,可是,就在那个清晨,秦初儿突然惊恐地发现,狭小闭塞的船舱内,除了她自己,两个孩子也都不见了。

二十年后,当秦初儿回忆起那段时光,内心依然充满了怨恨。失去丈夫和孩子的那些天,她独自躺在舱房整整一个月,一个月不吃不喝地等待着。她幻想着男人独有的足音敲响岸边的青石板;孩子们稚嫩的欢笑声,响彻船舱的每个角落。她从昏睡中一次次醒来,一次次重新入梦。梦里的她,一次又一次地踏入一个没有水的世界——那里遍布楼房,前后左右有空旷而美丽的花园。二十年后,若有人见到她,必然不会相信,曾经大大咧咧的粗壮女人经过岁月的洗涤,出其不意地将体形和名字统一了起来。等到终于能够面对失去丈夫和孩子的事实时,已是半年以后。只是,及至十余载,秦初儿依然不肯相信孩子是自己走失的,而认为是夜归的男人带走了他们。他带走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抛弃她,抛弃这个家。然而,她反省自己的种种,却找不到被弃的理由。

二十年中,没人知道她是怎样过来的。即便能有的伶牙俐齿在这寂寥的虚空岁月中,也都转化为沉默。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秦初儿终于在两年前想起了河庄。而此时的河庄,已面目全非。

对于地域,秦初儿有着女人特有的迟钝。船只在河上绕行时,她认识的只是河道。每条河几乎相同,不同的是两岸的景致;小镇景致基本类似,除了北方和南方这些典型的地域差别。十八年后一个秋天的晚上,她突然记起了男人所说的话。他说,这里是河庄。这是他唯一交代过的地名。那一刻,她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庆幸还是怨恨,在放弃了那样长久的时日,寻找的希望彻底灭绝以后。二十年后,当她再一次站在男人面前时,抹布纤维般的皱纹,已过早地横躺在她脸上;瘸子或者说独眼,也同样丧失了年轻才有的英气,唯独那只尚且明亮的左眼,泄露出难以抑制的诧异和愧疚来。

秦初儿留在了林中小屋。她不但需要忍耐铺天盖地的燥热和干旱,也需要习惯不见太阳的阴湿和清冷。面对丢失的那双儿女,她早已学会了遗忘。这个夜晚,独眼面对她饱含愤懑的问询时,只说了一句话,他说他没有把孩子带走。仅仅因为这句话,她就相信并臣服于他;内心中的仇恨,也于刹那间被长久的思念击得粉碎。坐在床沿,秦初儿注视着眼前的男人,什么都没再说。

他们又平淡地相处下来,就像多年来从未分离。

沉寂并未因某个人的到来而有所改变。相反,独眼呆在屋子里的时间明显减少,从早到晚,他都溜达在竹林深处,有时是坟地,有时是田间。他当然还在捕鱼,却往往收获甚微。白天,秦初儿去镇上的百货店买针线包替他缝补衣服,烧水煮饭,打扫卫生;晚上则会温好酒等他回来,哪怕他已滴酒不沾。她企图把丢失的岁月给找回来。显然,对于独眼来讲,他所要的封闭生活,完全因秦初儿的到来而被破坏了,无法抗拒的他,只能接受。这样的时刻,他总会用他那只开始无端发涩的左眼紧盯林外的木屋,盯着盯着,泪水就开始流下来。盯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秦初儿的心底也慢慢渗出血来。

十二月,距离秦初儿到来已有半年之久。半年中,七数次进出竹林,终于明白,那所林间小屋已不再是自己随意的休憩地,它早已变成了某种禁忌。七看到陌生女人在屋前屋后忙碌着,独眼却仿佛遁隐到另一个世界。很多次,直到日落时分,他的身影才会出现。有那么一次,七避开屋子一直朝西走,直走到坟堆边上,当时头顶的天空灰暗阴沉,身边的石碑零零落落,四周没有一个人,只有风。风呼呼吹着,从坟地深处一路吹过来,吹来干燥荒凉的气息。一种没由来的恐慌紧紧攥住了七,七回转身夺路狂奔。后来,七跑出了竹林,跑上了泥路,远远地望见独眼担着渔网,拎着水桶走来,残缺的裤管似乎不胜负荷地抖动着。七低下头,飞快地跑进屋。

2

次年初春,小镇散发出一股欣欣向荣的气息。嫁女和娶妻,是这年初涌现的最为频繁的大事。当然,也免不了死人、出生诸如此类大悲大喜之举。河道空前的热闹,船头挂满了红灯笼,甚至许多台门,都贴上了红纸黑字对联,对联让河庄这个古老庸俗的小镇,展现一幕幕热烈欢欣的景象。周末小镇的赶集,成了人和人相聚最大的盛会。女人、男人、老人、小孩,摩肩接踵地走在镇子最热闹的街道上;临河的布店、百货店、理发店内人满为患;抽风箱人的四周,围满了年岁不等的孩子,一律眼馋地望着火炉和在炉上翻滚的黑笼,震耳欲聋的声响之后,喷香干脆的米花喷薄而出。男孩们一边吃一边玩着彩色玻璃珠,女孩们则聚在另一边跳绳、结辫子。

这些都是河庄人最为平常的生活场景。他们习惯了在好天气里出外走一圈,聊聊家常,午后睡一觉,睡醒了干活,晚上串门,玩玩牌九或赌赌小钱,一天的时光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走过了。他们对日子的要求并不高。除了某些恶意争强的人家,或者不肯吃亏的男女,大多邻里关系和睦融洽。就竹林边上的人来说,除了陈家,以及竹林里的独眼,所有人都是容易交往的对象。那些喜好琐碎闲谈的女人,却对独眼的女人不感兴趣。或许,她们以为她是独眼收网时从河里捡来的;又或许,这个女人只想找个男人,只是男人而已。孤单的男人和女人总是天生的一对,他们并非一定喜欢对方,却总有机会走到一起。这些人有时会在竹林边上逛一圈,眼神停留那么一会儿,更多百无聊赖的男人则喜欢流连在绵延十余里的小镇之上,只有丑闻,才能够激起他们对生活的热忱,才能使他们的趣味得到相应的满足。

这是这个时段小镇和小镇人们的生活状态。这一年,芸42岁。

平淡的生活,让芸沉默的性格得到了最大的发挥。在陈的这间屋子里,她已经过了有二十多年。这些年里,她早已忘记了家乡曾经发生的种种细节,那些被岁月和时间尘封的往事,在她的脑海呈轻盈的姿态飞过。有时,她会想起湖边那些芦苇丛,白色的苇絮仿佛正随风飘散。除此以外,还有那艘把自己从家乡带来这里落脚的船只。至于船上的汉子还有他的女人,却再也没法记清。只有一次,她梦到一个男人,男人背对自己站着,她认出了他,却不知道他是谁。她伸出双臂对着这个男人喊道:请你,请你一定要带我走,不管走到哪里。梦中的她,其实并未发出声音,双臂却一直呈环抱状,仿佛上面躺着最心爱的人。这个姿势一直持续到梦醒。

这是她最后一次做梦。

这年春分,芸出乎意料地消瘦下来,咳嗽声更是从清晨持续到深夜,空气中也因此充满了脆软疲惫的痰腥味。咳嗽剧烈时,燥热脓臭的痰液会从喉咙底部直往上涌,偶尔带着小口的鲜血,芸把它们握在手心,出门用水冲掉。血开始来得不太频繁,她也逐渐适应,两个月后,陈却惊异地发现,女人整天卧床不起,原先秀气的脸庞变得瘦骨嶙峋。芸拒绝看病,更不设想自己还能活多久。从躺卧的床上眺望窗外,看到最多的,也只是蔚蓝的天空,可她愿意就这样的姿势,度过一天又一天。不久,芸开始长时间处于一种模糊的状态,除了应对痉挛般的阵咳外,再也没有能力顾及其他。半个月后的雨天黄昏,陈趴在桌子上看书,七在门外煮饭。水还没煮开,床上的芸就断了气。

就在这天清晨,芸半卧着,或已料到捱不过当天,一早支撑着身体,换上了出嫁时的那件大红布衫,颜色鲜艳得如同娇嫩的指甲花。七打了水为母亲洗脸,顺便梳理了下头发。午后,芸喝了七盛给她的半碗稀粥,还没等粥完全消化,芸的身子就软了下来。也许因为死,皮肤显得苍白,看上去却比活着时年轻许多。

芸死后的第三天中午,陈从屋里走出来,消瘦的身体如同竹竿细长单薄,灰色的上衣裹着他颤微微的身子在风中,犹如轻盈的纸片翻飞。女人干枯的腰俯在男人的右肩上,黑色的长发和细长的手臂倒挂下来,随着男人的步履左右摇摆。七跟在父亲身后,穿着黑衣黑裤,手中握着铁锹。春日的天空下,陈把七放倒在干燥冰冷的黄泥地上,在一旁用铁锹挖土。坚硬的石块与铁锹撞击后,发出“口当口当口当”的突兀响声。芸的身体和黄泥地紧贴在一起,纸般苍白的脸朝向蓝天。

这天傍晚,秦初儿突然听到独眼失控的痛哭声。独眼坐在床沿,双手紧抱着头,将头发一把把揪下来,放进嘴里咀嚼,他的脸上,淌满了无可奈何的悲哀和绝望。秦初儿睁大眼睛,注视着这个消失之后重新被找到的男人,这个让她走过那么多路却始终没能了解的男人,几乎从他悲凉的哭泣声中,预见到了自己无望的后半生。

3

何斯陪着七回家。在她家隔壁,找到一个愿意让自己住宿的小镇人家。

房东老五长得黝黑精瘦,凌乱的断眉下,有一对细窄、灵活的眼睛;女主人倒是开朗大方,却是个哑巴;家中还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双胞胎。何斯对老五撒谎说,父母早年双亡,无处着落,可会干一切家务活,也不要什么报酬,只要有个地方睡,有口饭吃就行。老五做烟草买卖,还在隔壁棚间养着几头大肥猪,需要人帮忙干点杂活。老五平素懒散惯了,何斯的到来,刚好给了他一个借口。男孩讲话时,老五一直盯着他泛青的脸不动声色,最后,他边用鱼骨剔着牙缝边说,留下可以,包吃包住没有工钱。何斯点点头,一迭声地说着没关系没关系。

谈妥了的老五,让女人去灶间。女人忙活了一阵,端出一大碗米饭和半盘油烤的榨菜丝递给何斯,何斯狼吞虎咽地把饭菜拨进嘴里,边吃边打嗝,老五见他饿慌的模样,姜黄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来。饭后,哑巴女人带何斯上了二楼,指着东北角的小木梯比划着告诉他说,上去就是他睡觉的地方。她还拿来了被褥和枕头,在左耳边两手合十。何斯微笑着回了她一个同样的动作,哑巴女人啊啊地笑出声来,拍拍何斯的头走下楼去。

何斯和七见面很少。七总是躲在屋里或游荡在竹林,何斯则需要为房东忙生计。房东的两个孩子都太小,什么也不懂,唯一能说话的,也只有七。偶尔,何斯从二楼的窗口往下看,会发现七站在泥路边上,背影异常孤单,这个时候,何斯总有一种跑下去的冲动。可这样做的机会并不多。白天大部分时间,何斯都在市场做买卖,占据着那个一直以来都是老五的摊位。一到市场,何斯得从箩筐中取出折叠的桌椅,把香烟一字摆开,不管有无生意,他都忠实地守在烟摊前,盯着过往的路人。渐渐地,何斯摆脱了羞涩的性格,学会了像老五一样吆喝——来,买一包香烟,不香不要钱,买了不后悔唻。何斯的话不多,却诚实肯学,老五也很满意,没过多久,就把烟摊交给他打理。

开始做买卖,何斯对一切充满了陌生和新奇感,随着时日的推移,厌倦和平淡袭来,就学会了在烟摊前发呆。何斯时常会想起花脸那张沉默的脸,每次想起,心底就会涌上些许安慰。而与七在一起时,七说话更少,多是何斯一个人自言自语。时间,似乎将两个孤独者拉成了陌生人。何斯常将一些街头巷尾的闲杂碎闻讲给七听,讲着讲着,他会发现七的目光在半空飘游。看起来,七对这些事情从未有过兴趣。

七的沉默并没让何斯在意,无事可干时,何斯还是会去找她。

何斯时常看到那间矮平房门前,坐着七的父亲陈。陈双手捧书,努力地把上身凑向明亮的日光,大大的黑框眼镜戴在脸上,将他的双眼满满实实地遮盖起来。陈的头压得低低的,仿佛书上的某个字突然消失在了视野中,他唯一能做的,无非是尽力找到那个消失的字眼。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是专注的,丝毫不为所动的,似乎也没有任何事情能够中断他对文字的研究。所以,每次何斯到来,他都只是费力地让眼睛越过镜架往上一瞟,然后又低下头去。他似乎打定注意不对何斯说话,或者挪动一下身体。

等不到七,何斯会回到阁楼,窄小的空间会将他紧紧包裹,让他感觉整幢房子就像一个沉重的黑匣子。黑匣子分成许多小格,一格格分别寄居着蟑螂、蜘蛛和老鼠,青天白日,它们安逸地躲在暗处,一旦黑暗真正笼罩,四面八方便涌来无数细碎的杂音。除此,这个时间段,老五房里也会传出奇特而怪异的呻吟,声音在半空毫无目的地撞击着。每当这时,何斯总不由想起那些早已消逝了的漫漫长夜,日渐迟钝的心便会流出大滴大滴的眼泪来。这样的夜,让何斯无比的畏惧和不安,畏惧和不安又使他整夜难以入睡。有时,他会被偷窥的想法所左右,有时又为自己感到羞耻。他意识到,某种东西正慢慢离开自己,相反,另一种比设想更加腥湿的欲望,无声无息地来到。

深灰色的长夜里,邻家的狗吠叫个不停,企图用狂躁而古怪的呼喊,唤醒沉睡的人们。然而,整个外部世界,却和它们的想象完全不同。看上去,一切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4

夏季来临前,独眼家中出现了一条瘦骨嶙峋的狗,全身的黑毛几乎掉光,留下一块块类似斑秃的丑陋疮疤。这条狗是自己找到独眼家中的。它流涎的场面和独眼眼睛流脓的情形如出一辙。

当脓水第一次从独眼的左眼而不是右眼流出时,屋外响起了类似人的敲门声。当时,独眼正站在门后,用破毛巾擦拭眼角的脓水,脓水化开时,视野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癞皮狗进屋前,先左右看了看,接着慢慢走向独眼,随后趴倒在他的脚边,喉咙里发出一声声亲热的低吠。独眼的脸颊,顿时升起淡淡红晕,一抹从未有过的温柔的光浮现眼中。独眼蹲下身子,伸手抚摸癞皮狗,同时用极其轻软的声音说,以后,就由你陪着我吧!

癞皮狗跟在独眼身后走出竹林,是在次日傍晚,何斯刚从市场回来。他望见幽魂一般的七远远追着独眼,脚步安静而迟缓。好奇的他于是尾随着绕过泥路、街巷,最后来到河边。他发现独眼坐在了七曾经坐过的位置上,用流脓的左眼紧盯着河对岸的大片农舍;癞皮狗则屈起四条瘦腿伏在近旁。独眼有时会靠近狗脑袋亲昵地摩挲几下,狗由此发出快乐的呜咽声。等到七坐下,独眼已经快要睡着了,迷糊中,他感觉有双温暖的手,贴附在自己干枯苍老的脸庞上,轻轻摩挲着。

这时的何斯,才惊骇地认识到,真正的七,离自己是那样遥远。他慢慢地折转身,朝着来路往回走,就像初到河庄时那样。他清醒地意识到,对于这个小镇,以及小镇上所有的一切,他从来都一无所知。

这个时节的河庄是清冷的,但往往只持续暂短的时光,一旦盛夏来临,数不清的船只将从四面八方拥来,并轻易地堵塞不甚宽阔的河道。水泥、黄沙、果蔬等货物在船主和买主的交易下,将很快从船上迁移到居民家中。买卖双方随即友好地闲聊,彼此微笑。有时船主会发出抱怨,关于路途艰辛、货物廉价等等,其中的讨价还价当然是少不了的。热烈的气氛,总会持续到买卖结束。

夏日通常沉闷、燥热,让人慵懒而迟钝。白天变长了,在外闲谈的时间却少了,大把大把的时间交给了午睡。何斯从早到晚守着摊子,逢到中午打个长长的盹。这个时间段,没人买卖也不会有人顺手牵羊,就像整个市场处于一种严重的疲软状态。午觉以后,人们才重新兴奋起来,只有烟摊,即使等到傍晚六点多散市,仍有几桩生意。哑巴女人对他还不错,除了让他吃饱,有时也会将鱼啊、蛋啊夹到他碗里,她的殷勤偶尔招致老五的不满。不过老五不说话,只用细而小的眼睛盯紧女人,直到她将筷子缩回。

这年八月,是河庄所有活着的人感受到的最为炎热的时节。热气,足以将房子的墙面撑破,劈出一道道暗沉的龟裂来;太阳在半空发出强烈灼人的光,试图把树木和野草都烤干;水位也明显下降;而竹林四周,开始飘荡起一股古怪酸涩之气。

当秦初儿自门内远眺时,每个因丧葬见过她的人,无不感受到这种种惊人的变化——她的眼角没有了皱纹,皮肤光洁细腻,除了远远就能闻到的潮湿、黏稠、呛人的体味外,秦初儿可算是河庄最美的女人了。这些日子里,秦初儿全身上下被白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以致很多人怀疑她是否得了世上罕能医治的怪病。更为奇特的是,她的右眼包上了和独眼一样的黑眼罩,独眼和他的狗,却奇迹般地消失了。

秦初儿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语无伦次, 没人知道。只记得一个打雷的清晨,她把自己的眼睛给蒙上了。接下来的中午,她去了镇上的杂货店,买下一只大水缸积水。雨水从天上溅落时,她就在旁边唱歌。

河庄自始至终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一个人死后,他的灵魂始终在家的四周盘旋,直到投胎转世。因为不知道转世之后能否重新做人,所以死人的心必然是忧伤的,这就需要有温柔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呢喃,不管白天黑夜。或许,秦初儿就是在那一刻知晓歌声的魔力的。雨季降临后,气候潮湿,黏湿的的空气使得衣服表面生出点点霉绿,秦初儿却毫不在意。路人见秦初儿奇异的装束和疯癫的神态,唯恐躲避不及,林间由此遗落一连串匆忙践踏的脚印。当然,大多人宁愿绕更远的路,将死人埋葬于竹林深处。一路上飘扬的白色布幔仿佛天空下着的漫天大雪,松散又浩荡。独眼消失后,秦初儿用斧头正对着泥路砍了一个大窟窿,这个窟窿大到足以让秦初儿的脸在阴森的夜色中显露。

九月底的一个下午,何斯窝在烟摊前,整个人就像瞌睡的老人恹恹的。没人来买烟,老五和几个鱼贩子在打牌。这时,一个男人从外面径直而入。何斯认出此人是为死者哭坟的。哭坟是很多人都不愿干的活,男人却说这是个好活,不但赚了钱,死后,那些受他恩惠的鬼也会报答他,他估计自己不需要下油锅、上刀山,会有个烧柴抑或打铁之类的工作等着他。因为阴界也和人间一样,讲究人情。大部分人对他的话不太相信,不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对于他的这个行业,河庄人都较为尊重,若家里有人过世,总会叫上他。故此,认识他的人占了整个小镇的五分之四。

这一次,哭坟人匆匆走到老五他们面前,弯下腰将手摁在扑克牌上,急切地说,你们还有心情玩牌?出了大事都不知道。

正玩在兴头上的这帮人刚要发火,一看是他,就把火气压了下去。

什么大事?其中一人问道。

竹林,那个埋死人的竹林。哭坟人说。

什么竹林?着火啦?老五的脸一下子变白了。他首先想到的是一旦着火,会危及自己那栋破楼。

你们赶紧收摊去看啊!哭坟人也没解释,随口丢下一句顾自走了。

聚赌的人扔下手中的牌,骂骂咧咧地一哄而散。老五走过去对何斯说,反正也没生意,早点收摊。你把烟清点好,赶紧挑回去。我先回那看看。说完,心急火燎地跑出市场。

等何斯赶到时,林子边上已经站满了人。他拼命朝前挤,越往前,怪味越浓烈。他渐渐发现,身边的人在自动散开,他们这样做的目的,似乎是为了给他让路。何斯顾及不了那么多,反而借着空当飞快往前蹿。

想当然的,何斯看到了林中小屋。以前每次进去,每次都只转悠一下,从未像这一刻看得那么清晰,它仿佛一朵枯萎的野菊,斜倚在枝条上,等待那凋零的一刹。没等缓过神来,他的眼中又突然出现了七。七站在屋前,手中握着一把混合了血水和黄泥的铁锹,细瘦的背影被沉静的竹阴无限放大,

何斯冲上前去,冲到七的身后,越过七的头顶,他看到了一幅骇人景象——屋中央的泥地已被挖了一个大坑,一个男人蜷卧其中,面部被爬满全身的白色蛆虫噬咬得残缺不全。他的嘴唇已有大半消失,高高的鼻梁只剩下鼻骨,额头满是窟窿,唯有那只瞎掉的凹进去的右眼,揭示着主人真实的身份;他的身边,躺着一条同样被吞噬分解的狗。毫无疑问,这条狗曾与主人相依相伴。

推开人群,何斯冲向竹林的另一端。在那里,他不停地呕吐,未被消化的米饭、榨菜丝、鲫鱼混合着苦涩的黄绿色胆汁,像极了被啃食尸体的局部。当何斯再次眺望林中小屋,天地突然急速旋转起来,并发出“赫赫赫”的笑声。接下来,远处的人不见了,他们就像那些竹子,生生死死蜕变之后突然消失了……

何斯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阁楼里。哑巴女人照顾着他,还有她的两个孩子,围在一旁好奇地注视着。老五尖利、刺耳的嗓音不断从楼下传来,依稀中,何斯听到他的叫嚷声:这个狠心的女人,这个没用的小子……声音传到阁楼伴随着悠长的回音。很快,何斯又陷入另一场昏睡。

半夜,何斯被歌声惊醒,它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狭小窒息的阁楼,缠绵而忧伤。有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它不应该这样凄凉这般忧愁;同时,他也看到了从二楼窗口射进的无数束橙黄色灯光。何斯知道,那些邻居和自己一样,都被歌声吵得没法睡觉,可他没有听到任何的抱怨和辱骂。接着他又睡着了,这一次,睡眠安详舒畅,直到第二天中午。老五出奇地没有说一句话,哪怕丢下一个责备的眼神。午饭时他对何斯说,小子,快点吃,还不行再去睡一觉。何斯点点头,触摸到一种久远未临的温暖和善意。老五再没提起竹林里后来所发生的一切,何斯也没问。

下阕

1

一个寒冷的冬日午后,何斯回到阔别十年之久的家乡小镇,眉眼间依稀残存的柔弱不定已由坚毅替代。之前经历的一切时时在他脑海翻腾,有时是阳光热烈的中午,有时是孤寂清冷的半夜。他走过很多地方,渴了喝河里的水,饿了找人家讨要,累了就睡火车站、废品收购点、垃圾箱附近。离开河庄的几年当中,何斯没做过任何工作,仿佛温饱和活着,是他最基本的生存需求。独眼死后,何斯又在河庄呆了两年多。这两年中,他一直住在那间阁楼,等着七。独眼死后,七也神秘地失踪了。他无从猜测她会在哪里出现,是否还会回来。所以,他一次次地前往竹林、坟地、河边、集市,寻找一个梦一般的身影。期间,何斯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只知道天明起床帮着做买卖,晚上收摊回来吃饭、喂猪、闲逛,总要逛到半夜才蹑手蹑脚关门上楼。老五给过何斯不止一次的警告,说如果再这样,他会赶他走。对于威胁,何斯并没有放在心上。何斯时常看到秦初儿站在林间的木屋里,原先大而宽的窗口被她劈得更大了,窗框间加了许多纵木条,她站在窗前,两手抓着两端的木条,看上去就像一个等死的囚犯。何斯也再没见过她把黑布条取下后的脸,对他来说,这不太重要。当然,走的那天,他也没有跟老五以及他的哑巴老婆告别。说什么都是多余。他们并不知道何斯在逃亡,一直过的就是逃亡生涯,虽然,在河庄、在阁楼,一切都那么安定有条理。走之前,何斯还取走了老五放在卧室抽屉里的一沓钞票,匆忙中来不及清数,可他知道,这些钱并不能补偿他做牛做马的时光。

何斯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每天都在走。有时河水看似到了尽头,就会有另一条河延伸出来。有时是十字路口,或是大路小路并行。何斯挑选时并不确定,往往挑选了小路之后记不得大路的模样,以为自己行走的始终就是同一条路。疲累时,他会躺下休息一会儿,等待夜幕降临。漫漫长夜让人不知身在何处。然而一觉醒来,热烈的阳光已经爬满了脊背。常常,何斯坐在黄泥地的土坡上,极目远眺:天空蓝得彻底,群山似乎躲藏在蓝天深处,只有轮廓若隐若现。天晴时,何斯在田埂上走,两旁是绿油油的田地,野草和作物的清香使呼吸都带着清新的气息;遇上阴天,沉重的云朵飘飘荡荡,如同春晚的柳絮。他会在路边人家的屋檐底下瑟瑟缩缩地过上那么一晚,檐水一滴滴掉下来,发出“答答”的声音,清脆的坠落声让人感觉舒爽和沉静。窝在角落里,何斯得以心满意足地睡上一觉。只有冬天,穿着单衣单裤的何斯没有东西御寒时,才会显出无奈和凄凉的境地来。后来,他在垃圾桶里不停翻找时,有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给了一件她儿子的棉衣,棉衣青灰色,和他的脸色差不离。从女人手中接过棉衣的那一刻,何斯的眼里,竟流出了几滴奇怪的泪水来。

一次次的选择中,有一条路正等在不远处。那是何斯离开马路的结果。这个结果是下一次选择的必然之路。他不知道只要有一次出错,就永远和它交错了。然而,他想当然地踏上了这条路。路的尽头是集市,小镇最为热闹的地方。其实从开始,何斯就在重复独眼走过的路。独眼是顺向,何斯是逆向,如此而已。

集市的喧闹与河庄如出一辙。大片的人流让何斯想起每个礼拜六赶集的情景。何斯被推搡着走到包子摊前,包子冒出的热气模糊了他的双眼。摊主是个黝黑壮实的大胡子男人,他边用尖利的目光从何斯身上剐过边大声叫嚷着,来,刚出笼的包子,新鲜的肉包子。何斯摸了摸衣角,又低着头往前走。这时的他,早已把从老五家偷来的钱用得一干二净。前方的路却遥遥无期。

及至五月,何斯已经在镇上呆了一段时间。对于时间,他已完全没有了概念。只知道天突然亮了,又突然黑了。有时他会设想盲人的情形,因为有个乞讨的瞎子曾经和他说过话。瞎子说自己从未见过光,不知道光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天空是明亮的,水是清澈的。

他是何斯到达小镇的第三个晚上碰到的。

当时,他正站在最为宽阔的河道旁,有个男人坐在他身边。他身上破烂的衣着和斑斑的油渍提醒着何斯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从一开始,何斯就知道他是谁,他和自己一样,是被命运抛弃的人。坐在瞎子身旁,何斯安静地听他讲话,讲那些只属于他的过去。

瞎子说,他叫陈阳。陈旧的陈,夕阳的阳。他用了两个特别的词。陈旧和夕阳。他说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七十多年里,他从未和人好好聊过天。你知道没有人靠近你的滋味没有?那些人不是害怕你,而是厌恶你。你能听到他们所能听到的,闻到他们所能闻到的,然而你永远看不到他们所看能到的。陈阳说,自我出生的那一刻起,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黑暗的世界。黑暗的世界里会有些什么呢?你想想。你能够想象,而我却没法想象。因为我从未用眼睛看过什么,注视过什么。我的世界里从来都是这样一种色彩。黑,这个字也是我爹对我说的。当你看不到任何东西时,看到的就一定是黑色。

你和谁住在一起?何斯问他。

除了爹娘,就我独个人,陈阳回答,不过他们老早死了,还没活到我这个年纪。我小时候,他们干活,我吃饭。你要活下去,虽然看不见东西是你的致命伤。这是我娘对我说的话。忙活一天的她会躺在我身边对我讲些话。她讲故事,讲干活,讲她和我,我们的命。

小子,他问何斯,你叫什么名字?

何斯,何处的何,斯文的斯。

知道。我知道字的写法。虽然我看不见东西,可我学过写字。用沙子在地上写。

谁教你的?何斯盯着他的眼睛。他的两个眼球被白色的胬肉所遮盖,虽然是傍晚,看上去仍是一片可怖的景象。

我娘。陈阳转头将面孔移往别处。没有视觉的他仿佛感受到了对方尖锐又不太礼貌的注视。她去世前两年,我学会了很多字。她告诉我说,不久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了,没人照顾我时,我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你知道,我爹那时在采石场干活,没等足够老就死在了肺病上,我对他没什么印象,有的也只是粗野的叫骂还有半夜的呼噜声。他从没抱过我,也从没坐下和我好好说会话,死后也没留给我任何东西。我这一生,只是家里的拖累。现在我活到这个年纪,也够本了。小子,你有眼睛,多看看这个世界。替我多看看。

何斯沉默着不知道可以说什么。身虽倚着陈阳,心却离得很远。陈阳看不到他的世界,他也看不清陈阳的世界。看上去,他俩似同类人,却在各自的世界里,品尝着各自不同的人生。

次晨,何斯悄无声息地离开。他看到陈阳茫然侧卧的脸上,布满忧郁的神情;稀疏的双眉无奈地打着结,仿佛梦里都遭受着苦难的折磨。

和陈阳分开后,何斯逛遍整个小镇,甚至看到了模模糊糊的镇碑。高大的碑柱屹立在石子路口,被飞舞的黄沙侵蚀得面目全非。他记起自己正是从那里走来的。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回头时,何斯反向前行。沿着石子路,他不停奔走,任满载货物的大卡车从身旁疾驶而过,扬起的尘埃将自己彻头彻尾地掩埋。恍惚中,他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河庄的一切,离那一刻的他,犹如一场从未清醒的梦。

2

何斯双手空空地回到了旧日的家。

心中的忐忑已慢慢离去。当他决定回家时,不安已无处再寻。

伫立在弄堂尽头的两层独立楼房,是父母留给何斯的全部财产。站在家门口,面对两个锈迹斑斑的铜环,窒息般的感觉涌上胸口。何斯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推开屋门的,只知道一跨过门槛,旧年往事便如深浓的霉味扑面而来。拖着脚步,他一步步朝前走,走过堂屋、楼梯,走到床边重重坐下。长途跋涉过后,他已经极度疲倦。屋里很暗,即使有日光透过碎花窗帘漏进来。许久,他才对这种光线相适应,并且真正看清屋里的一切:地板上、梳妆台上、床上,到处积着厚厚的灰尘;房梁上满布蛛网;棉被乱成一团;地板上丢满了空酒瓶、胭脂盒以及色块;五屉柜的门大开着,精致柔美的旗袍或耷拉在衣架上,或揉皱撕破了垂落在地,上面还有依稀的鞋印。

何斯合衣躺下来,两只脚挂在床沿,甚至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寂静的房内,除了遗留的往事尘埃,什么都不再有。何斯很快睡着了,从没有过的深沉睡眠。也许是因为,他一直生活在梦中;而夜晚,却属于那些有着白天正常生活的人们。

当何斯醒来,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他坐起身,发了很长时间的呆,才揉着眼睛下床。肚子饿得难受,不得已,他在房内翻找零钱。即将失望之际,他一眼发现了被摔碎的首饰盒,盒子的暗格里有不少纸钞和硬币,可想而知,这是她的私房钱。何斯能够想象夏莫存放它们时的表情,她一定用她大而美丽的眼睛扫视过四周,她一定想过怎样使用它们,可惜的是,她再也没这种机会了。

把钱统统放进裤袋后,何斯带上了门出去。

弄堂前的河渡口,泊着几艘大小不等的船只。几艘小的乌篷船,都罩着破烂的船篷,绕着松松垮垮的麻绳。大的那艘是机帆船,灰白的船身,在冬日的清晨底下显得晃眼。一个戴着黑帽的机帆船船主,斜着身子坐在甲板上,边百无聊赖地咬着指甲边望向何斯。何斯朝他看了一眼,便把目光收了回来,看似他被沿路的一切所吸引,其实这不过是何斯一直以来就熟谙的寥落景象。每个小镇的清晨,莫不如是。走到药店门口,药店的排门正被人从门柱上卸下来,卸门的员工懒散无力,仿佛还没睡醒。倒是百货店已经营业,亮敞敞空荡荡,店员们坐在柜台后面,彼此间大声聊着家常。只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店员,趴在玻璃柜台上,眼神怔怔地望着前方。而冬季绵软无力的阳光,不浓不淡地覆盖在她脸上,使得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她,像个纸做的剪影。

买了包子,何斯饥不择食地吃完,又顺手抹了把嘴,随后东逛西逛直到中午,才找了家面店坐下。麦食类的东西,总让他感觉自己的胃像是填不饱的无底洞。吃完面,他无处可去,傻呆呆地在店里待了两小时。面店冷清得很,没人上门,店主也缩在柜台后面打盹。傍晚时分,路人渐渐多起来,何斯便从面店出来,在百货店买了些绿豆糕回家。他依稀记得离家那天晚上,父亲买回来给他吃过。拎着绿豆糕,他漫不经心地走着。冬季把白天的时光缩短了,虽然尚有淡淡的阳光,然而,这种光芒显得那样虚幻,它让人感觉再猛的热量,也会轻易被黑暗抽走。想到这里,何斯不由得抬头望了望天。

弄堂口,何斯遇到了一个人。那人满头白发,手拄拐杖。开始的他不说话,只是挡在何斯面前使劲瞧,直到何斯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他才用低哑的声音对他说,你回来了,说话的语气,就像为了等何斯已经等得太久。何斯不敢相信地朝前后看看,事实上,除了他和那人,寂静空荡的弄堂什么人都没有。

您认识我?何斯问。

我认识你父母。老人答非所问。

我父母?

是的,出事前一天晚上,我见过你母亲。老人边说边越过何斯,朝街市走去。

何斯拎着绿豆糕折转身,慢跑几步跟上,那晚?我母亲?

是的,你母亲。老人自顾自讲道,我年纪大了,睡眠不好,每天晚上,我都只能睡几个小时。这条弄堂又黑又潮,她胆子够大,每次都一个人回家,远远地还能听到哼唱声。老了的人不中用了,没法唱给你听了。你不知道,那声音真是美啊!那晚我就想,如果能再年轻四十年,我准会爱上她。

与其说,他在给何斯讲述往事,不如说陷入了自己独有的美好回忆。

第二天,你母亲就死了。她被你父亲丢下了河。那天的天气真是冷,你母亲身上却开着大朵大朵暗红的花。她是被你父亲赤身裸体地抛下河的。你父亲说她不应该带走任何东西,那些东西曾经腐蚀过她的身体。你知道,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岸边到处都是围观的人。这些人中有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那天的水冷得彻骨,你母亲却下河随水漂走了。老人眯着眼盯着何斯继续说道,你父亲做完这一切后回家洗了脸,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去派出所投案自首。当时很多人跟在他后面。这些人在你父亲进屋后,里里外外地将屋门堵了起来。他们看到他用斧头砍那些绸衣,一下一下,用了蛮力,有些地方还被砍出大窟窿。他恨她。从他的动作就能看出来。

那我父亲还活着?

死了。几个月后就被枪决了。本来不会。你母亲看上去像是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这是她自己倒霉。可你父亲把她抛进河里让水冲走,就有消灭罪证的嫌疑。报纸上登了你父亲的照片,一圈黑乎乎的胡子,骨瘦如柴。

断断续续的谈话中,他们过了桥。桥对岸是新兴的街道,原先的老街由于新的街道拓展,相对显得萧瑟,然而,路人并不少。正是返工的时光,小贩挑担的吱呀声、脚踏车钢圈的嘎吱声和熟人间的招呼声混在一起,让冷清的镇市多了份喧闹。何斯跟在老人的身后,走过一长段马路,来到菜市场。这时,老人才停下脚步,回头对何斯说,我养了几只兔子,它们吃得很多,烂菜叶没人要,我拣点回去。

老人的解释在何斯看来显得有些多余。事实上,他并不关心他究竟养了多少只兔子,几只白兔几只黑兔,他唯独想知道的,是父亲临刑前后的情形。他弯下身子,讨好似的帮老人捡菜叶,他相信,菜叶捡得越多,老人告诉他的也会越多。很快,塑料袋里塞满了残缺、揉碎、沾染了脏水的青菜叶子。

回去的路上,老人不待他开口,便主动提起何福清临刑那天的情形。

你父亲是从县城的监狱押解到省城的一个郊区执行枪决的。那个地方到底在哪儿,我也不清楚,消息也是通过报纸才得知的。报纸上报道那个杀妻又抛尸的男人已经在当天清晨六点被枪决了。老人说,后来我每次回忆起那天都有鲜明的印象。1993年12月12日。我记得很多年没有下雪了。可是,1993年的12月12日的雪下得特别大,雪花漫天飞下来,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一片,就像你母亲洁白的身子。描述天气时,老人不恰当地加上了一句,紧接着又继续原先的话题。大雪下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凌晨,那时,我失眠已经整整二十年了。现在我依然失眠,只是,失眠的夜里,弄堂总是很静,除了偶尔的狗叫声,这个世界真像睡着了一样。

何斯低着头不说话。虽然老人的叙述是琐碎的、盲目的、主观的,然而,从这些叙述里,他确切知道了想要知道的一切答案。

第一,母亲夏莫的确死了。

第二,父亲何福清投案自首并被枪决,时间是1993年12月12日。

第三,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失踪,他们注意到的,只是这条看上去浮躁而又热闹的花边新闻。

第四,他的回来毫无价值,如同父亲的死一样毫无价值。

弄堂口,老人接过何斯手中的塑料袋对他说,我们就在这分开,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还在1993年的12月12日里没法出来,你呢,应该远离它。我们处得越短越好。时间是一帖良药。很快,你会忘了我。

老人说完这些话就离开了。何斯发现他的脚步异常轻快,那几乎不是耄耋之年的行走方式。夕暮时分,他的影子晃荡在发亮的青石板上,愈来愈模糊,也愈来愈不真实。

老人去世于两天后。有人说他吃了过多的洒了农药的青菜叶子,他一生健康,无病无痛,却死在几片菜叶上;有人说他终于等到了死的时辰,八十五岁的高龄,已经够本了。他没有子女,家中也没养兔子。被发现时他已在屋里躺了七天七夜,因为冬天,身体腐烂得比较慢。

3

惊蛰这天,天蒙蒙亮。何斯起床离开。出门前那一刻,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雨丝飘落到他的灰上衣上,覆上了一层淡淡的银白色。他伸出手在空中挥舞了一阵,又在身上抹了一把,湿湿的雨水顿时在手心晕染。他把手掌放在嘴前哈气,如同小时候所做的那样,也就在这一刹,往事以排山倒海般的凶猛态势涌上来。

很久以前,前路上除了低低矮矮的房屋,还有大片金色的田野。太阳高挂上空,毒辣辣的阳光底下见不到人影,他时常独自躲在田间睡觉、游荡,直到黄昏来临。天黑时,他总能听到蝙蝠拍打着翅膀出洞的声音。它们一大群一大群飞得低低的,哗哗地从他的头顶掠过,这种匆忙出行的姿态,总让人误以为是在逃亡。清凉的河水日复一日永无休止地朝前流淌,流淌的速度似乎超越了时间。从来没人知道,接纳各种活物和死物的河流究竟在想些什么。唯有那些没有根基的水葫芦,一大片一大片从遥远的地方漂过来,漂荡在冰凉的河水中,彼此间纠缠,用梦想和渴望支撑着对方。它们越来越茂盛,越来越紧密的样子,就像何斯心里一场遥远依稀的梦。

何斯一直以为那是一个梦,他从未从梦中清醒。

站在弄堂口,何斯呆呆地望着前路出神。那里,终将会有两条、三条、四条及至无数条路等着他,他正踩在无数条路的汇聚点上,然而,他看不见它们究竟延伸何处,也看不清它们内心深处浓重的的悲哀。他唯一知道的,是在行走的过程中,在悠长而浑浊的时光里,这些路将愈来愈模糊,也愈来愈飘渺。

何斯慢慢地,慢慢地朝前走,再也没有回头。往事铺在他的脑海,仿佛一张沉重的大网,他试图撞破它、毁灭它,然而,他明白,他永远也做不到。他只能看着自己苍白虚软的躯体,在湿漉漉的雨天里,慢慢变形。

这时,他才想起,从来没人告诉过他,惊蛰的雨水,将会持续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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