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花

2012-04-29 00:44刘萌萌
椰城 2012年7期
关键词:母亲

刘萌萌

兰姨,本名桂兰。从前的女人中,名字中嵌缀着花花草草的绝非少见,一点新意也无。但是,我不得不说,它是动听耐读的。可以想象这样一幅画面:一个早起的年轻农人,顶着满枝满朵的露水赶往山野,衬着曦光,一下又一下,挥舞着镢头。一声清亮的啼哭惊动四野。他猛然扔下镢头,一溜烟儿向着家里狂奔。沾满泥巴的大手抱起那个柔软的小身体,幸福端详之际,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桂兰,就叫桂兰吧。说这话时,他大约想到了山乡深处,月光下吐纳馨香的桂花树,习见的玉兰花。

我不认识兰姨的父亲,自然无法了解她的好名字,究竟是怎样的来历。但我喜欢这番想象,我也确定,这般场景一定真切发生过,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叫兰叫桂的女人,从屋檐下、河沿上、灶台边、车间里、街衢广场,四面八方,河水样涌来。这些女人,有着不同的面貌和体态,庭院和家族,却像一根藤上开出的花,引爆无数个春天:一朵朵,一片片,像一条明媚的河流。兰姨,只是我在她们当中,无意间撷取的一朵。

我见过兰姨的好时候。母亲说,人在年轻时没有难看的。如今看来,这话一点儿没错。何况,兰姨生得好眉眼,端庄,伶俐。1980年的阳光从时间的深谷冉冉升起,透过早春里老树安静的枝梢,大院里渐渐落定的尘埃,温暖地泼洒上兰姨的背影。一身杏黄春装的兰姨,新烫的卷发又黑又亮,像柳条深处欢快鸣叫的黄鹂,把头探在我家院门上,拉开嗓门,一径叫:徐姐,开门,快开门!许多年过去,我仍能在记忆里勾画出兰姨当日嘻笑的眉眼,活泼泼的急性子,伸着脖颈,任纱巾在颈间飘起,像是要一头撞进来。母亲在厨房里一迭声地答应,又高声喊我开门。我撂下手上的作业,飞跑着出去,经过厨房时,呛鼻的煤烟味迎面扑来。母亲一手紧捏炉钳,一手掩鼻,将一块蜂窝煤飞快地塞入炉膛。就在我开门的当儿,身后大大小小的炉盖在叮叮当当一片脆响中匆匆落定。

母亲和兰姨性情迥异,处事为人有诸多不同。而对于新异服装的共同追求,让这两个女人迅速建立起非比寻常的亲密友谊。印象中,她们不止一次共同搭乘火车,或东或西,上行或下行,一次次去往邻近城市,购买时髦服装。在面目模糊的异地,两个女人顶着烈日,行走在白花花的街道上,不知疲倦地出入大大小小的服装店,审视、抚摸、试穿、比较,相互鼓励着掏出不够丰腴的钱夹,狠心跺脚,掏出花花绿绿的票子,一把塞给店员,将漂亮的新装穿上身,又彼此欣赏赞叹着,或坐或站,提着大包小包,乘火车轰隆隆一路摇晃而归,仿佛红了脸颊的醉汉。这时候,兰姨和母亲的脸上,流露出满足和憧憬的神情。透过她们喜悦而迷蒙的眼神,似乎能看到有一桩好事,将在新衣穿戴上身的时候,暗自酝酿成形。那无疑是值得期待的。车窗外,是整个华北大平原:规整的梯田,披覆青草的黄土坡,遥远的村舍,挥舞着家伙的农人,还有静默的成片的树林,以及蜿蜒的流水,这些陌生又熟悉的风景,映衬着春天的背景,在充满汗味的车厢外一闪而过,又在隆隆巨响的车轮下,风一般辗碎。母亲和兰姨看不到这些,就像无暇观看她们烂熟于心的生活场景。只有在一件精致的服饰里,两双久经烟熏火燎的目光才能鱼一样,从灰头土脸的现实中抽身而去,暂获自由与安宁。

淡蓝的烟雾在窄小的厨房里弥漫,刺鼻的煤烟味儿久久滞留,不肯离去。母亲敞开房门,烟雾才游魂般一缕缕向着门外四散而去。阴暗的房间里,几绺难得的日光跌落地面,兰姨和母亲面对面,两个人隐在烟雾深处,喝水、咳嗽,打着手势,叽叽咕咕地说着厂里的事。私密的话语,隐没在细琐又饱满的日光里,在低矮的房间里,纷纷地,落了满屋。

兰姨和母亲同在一个车间,只是分工不同。母亲是核算员,核算产量、报表,除此之外,就再没什么事儿了。兰姨不同,穿着蓝色劳动布工作服,头顶风帽,脸上戴着防尘口罩,那身装扮,和电视剧里戴着防毒面具的日本鬼子如出一辙,从头到脚密不透风,臃肿得难看。水泥厂里,那些出卖体力的工人,都和兰姨一样装束,远远看过去,分不出男女。即便如此,摘下口罩,仍是一头一脸的粉尘,睫毛上更是积了厚厚一层。最难的,是兰姨还要和那些男工人一样,轮值夜班。尤其冬天,大半夜里,一个人从热被窝里爬出来,骑着单车,匆匆忙忙往单位里赶。二十几年,很多个深夜,兰姨就那样一个人骑着车去单位里值夜班,似乎也没怎么听到她诉苦,一切都是天经地义,自然而然。只一次,兰姨一大早跑来我家敲门,手搭胸口,嘴里一边连连叨念“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那是一个暗香浮动的春夜。兰姨下夜班回家,阒寂的夜色中,只有远远近近几盏路灯,在长街上洒下昏黄的光线,仿佛牛毛细雨,渗透初春的大地。兰姨整洁,下班之后,有去澡堂洗澡的习惯,一番洗濯之后,再换上工具箱里备好的衣裳,整个人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一年到头,兰姨的身上飘漾着一股子香气,香水、面霜、洗发液,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就那么细细的一缕香,远远飘荡过来,就知晓是兰姨,它总是先于脚步泄露兰姨的讯息。那天夜晚,下了夜班的兰姨和往常一样,独自骑单车回家。长街阒寂,只有路灯下的人影忽短忽长。惯常的沉寂里,忽然有了不妥。猛回头,一个陌生男子骑车紧随其后。看得出,他有意与兰姨保持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像一截儿甩不脱的影子,紧随左右,不离不弃。一身冷汗的兰姨将车蹬得飞快,后边的影子不疾不徐,竟也不落后半分,忽左忽右,一路相随。终于捱到家门口儿,借着路旁微弱的灯光,兰姨按捺住猛烈的心跳,回头看去,那人竟停靠在一盏路灯下,向她挥挥手,轻松自若飞身上车,掉头而去。多年后,提及此事,兰姨每每大笑,笑声里透着隔岸观火的自若与豁达。然而,在那个融融春夜,兰姨——被人一路追随的年轻女工,可是骇得魂飞魄散。那段似乎并无恶意的路途,几乎被恐惧改变了面目,变得陌生、可怖、艰难而漫长。兰姨说,那个夜晚,那段日日经过的路途,似乎用尽了她一生的力气。岂止兰姨?对于很多人来说,在外一生奔波,不外乎是为回到家中,上下老小,平安度日。就是这截儿并不遥远的回家路,往往需要我们搭上一生的时光和力气。

水泥厂的厂院非常开阔,东南角上,种植着成片的小树林,林木深处,辟有一片美丽的荷塘。唯一不足,是院内常年飘浮着的细细粉尘,尤其那些生产车间的工作区域,粘滞,厚重的粉尘颗粒,像拂之不去的雨雾。工人的身上,眼睫毛上,路面上,经年落着灰色的一层。远远望去,那些努力搬扛或躬身推车的工人,像是水泥制成的兵俑,奋力,拼命,和那些堆积成山的水泥进行永无休止的博弈。繁重的劳动泯灭了性别的差异,工人不分男女,皆可运斤成风。瘦小单薄的女工们,和孔武有力的男人一起,在漫天的尘粉里,挥动簸箕大小的铁锨,将亮晶晶的矿砂装入高大的翻斗车内。烈日炎炎,一望无际的矿砂闪动钻石的光泽,刺人眼目,更利若针芒,稍有不慎,就会钻入鞋袜,扎得人疼痛难耐。幼年的记忆里,不止一次,在夜晚的灯光下,母亲洗过脚,用针尖小心剔除刺入肌肤的矿砂,鼻尖上泌出密密的细汗。然而,第二天,它们还会再次出现在灯光下,闪耀针芒之痛。

兰姨的工作是看磨,守在磨机房里,填写数据之余,负责打扫磨机,除去附着其上的水泥粉尘。这要远远好过那些顶着白花花的大太阳,手持铁锨翻晒矿砂的女工。除了难以避及的脏,工作还算轻松。石舅是兰姨的带班班长,他和兰姨是在同一条街上长大的,两家老人极相熟,论起来,也算得早年旧识。奇怪的是,班上七八个人,只有兰姨会将手叉在腰间,对石舅大发脾气,为一点摸不着头脑的事,训得这个大男人涨红着脸,耷头耷脑站在那儿,像手足无措的小学生,那时,兰姨往往也一屁股坐在角落里,以手掩面,委屈地嘤嘤哭泣。其中为着怎样的事由,仿佛无人知晓。

许多年里,兰姨和石舅这两个人物像一条根上的藤蔓,在我的脑海里牢固地纠缠一处。兰姨虽对石舅颇多嗔怪,但她会用大号饭盒装了热腾腾的饺子给下夜班的石舅带去,石舅,也常会在冬季里顶替兰姨夜班,不让她顶着夜晚的风寒,赶那么远的辛苦路。原本辛苦的工作,竟有了丝丝入扣的温情。磨机房,不过是一间狭窄的屋子,长年光线昏暗。兰姨、石舅这些工人,就厮守在这间光线幽昧的房间里,工作之余,说话,斗嘴,逗趣,也有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言碎语,人前人后的嚼舌根。说到底,都是平常日子里横生的小枝蔓,抛开一边,却也全无伤人伤己的大事体。众人言语的微末里,兰姨和石舅渐渐成为闪烁其辞的存在,在磨房阴暗的光影里,两人的笑容和眼神,竟越发扑朔迷离起来,成为众人难以看穿的谜题。

兰姨的丈夫心灵手巧,修理电器,家具木工,样样在行。事实上,他是一名厨师,开着一家餐馆,里里外外,几乎都由他一人操持。起先有一名女工打下手,后来,这一名女工也辞退了,兰姨坚持说,小工太贵,雇不起,于是店里店外,都由丈夫一人张罗。炎夏里,汗流浃背的男人赤裸着上身,在灶堂里把冒烟的炒勺颠得老高;早已退学的大儿子围前围后忙着给客人上菜;女儿则义不容辞地挎起篮子,去近郊给家里的兔子挖野菜。这样的时候,兰姨总是短裤薄衫,一身雪白地出现在不远处的冷饮店里,喝着汽水,悠闲打望。炎热的天气,饭店里的嘈杂,都与她无关,更奈何她不得。只有明亮的熏风,一波波,吹皱兰姨内心的縠纹。

大抵,这世上的完全之人是很少的,人总要有点不足,方能安稳,长久。兰姨的丈夫会很多手艺,唯独一张嘴笨拙得要命,见了生人,嗫嚅许久,不能吐出一句话来,这让他在兰姨的心里矮下大半截儿去。一段时间,兰姨逢人便说,她真是厌恶极了家里的“死鬼”,笨嘴拙舌,一副肉吞木讷的呆人相。有朝一日,他死了,她连一粒眼泪都不会有。这样的话,从妻子嘴里说出来,旁人难免觉得这个女人过份得很,简直是恶毒。想当日,毒死武大的潘金莲,恨丈夫不死,怕也不过嫌恶若此吧。

我见过兰姨的丈夫。那是一名敦厚的男子,低矮粗壮,让人无端想起安静的果园里,坠满果实的苹果树。那年,我家院落翻修,兰姨便让丈夫过来帮忙改造下水管道,一双如钳大手,干起活来,左右翻飞,有力又灵巧。母亲对兰姨说,知足吧,有这么能干的男人在家,省了多少心力呀,兰姨只是撇嘴,将脸转向一旁。其时,正值黄昏,黯淡的天色里,依稀能看到兰姨眼中的不屑与无奈。那张脸上的表情,比白纸更加沉寂和空洞,它似乎暗中渴念,被更多的事物与风声填满。

不远处,是兰姨的丈夫在暮色里的背影,既忙碌,又沉默。我忽然想起了能说会道的石舅,他总能把心意表达得恰如其分。在陌生或熟稔的人群里,他永远是恰到好处的那个,不拘谨,不花头,说出的话,既熨贴,又安慰。想来,当兰姨向这个丈夫之外的男人倾诉完满腹心事,心底里,也曾将这两个男人做过比较的吧?孰轻孰重,却不是轻易能够掂量出结果的,也许,它需要一个人,要在漫长的一生里,倾尽心力,再三比照。

没有人能够谙知时间深处的秘密,那仿佛一早垂悬在我们头上的无可更改的结局。我所能说出的,仅仅是我的眼睛看到的部分——一半谎言一半真实,构成我们历来实实在在的生活:天色是忽然黑下来的,而不是像我们感受到的,有一段彩虹的渐变横亘其中。我的面前,坐着六十岁的兰姨,像一场梦,她的青春好风日也不过昨天的事,忽然一下子就老成这个样子,讲话不断因咳嗽而中断,喉管里呼噜噜地,拉风箱般响个没完,支气管炎、哮喘、抑郁症,这些是她身体里黑暗的一部分;去年,她刚刚送走了丈夫,那个怯怯的拙于言说的丈夫,他一直惧怕她,忍让她,直到死,他不敢说她半个不字。这个老实能干的男人,死于心脏病突发,他的身体像一部再也修不好的机器,许多零件都出了问题:脑血栓,高血压,这些都足以要了他的命。他走的时候,她不在身边,她说,她想吃烤鸭,要去街上买,让他自己待会儿。他说,没事儿,你去吧。她回来,男人已经死在炕上,她叫他,摇晃他,他和从前一样,被她大声斥来喝去,半点声息都没有,像一只受尽委屈的猫。我必须交待一下晚年的石舅。他的妻子患有糖尿病,他待她如珍宝,小心呵护。病重的日子,他哽咽着说,我得对得起她,这个女人,陪我度过了最苦的那段时日。后来,石舅陪着妻子,去往子女所在的城市生活,他说,要陪老伴儿度过最幸福的一段。说起这些,不难看出兰姨脸上的悲戚之色。当日里,石舅对兰姨是有过允诺的,有一天,兰姨的男人真若先去了,他会担负起她的后半生。说这话时,石舅抓了兰姨的手,两人正坐在水泥厂的磨机房里,笑吟吟的,他们把这飘渺远景称为“最高理想”。事实上,石舅的消息,皆由兰姨之口说出,她总有办法打听到有关石舅的任何消息。

昏暗的磨机房里,年轻的兰姨神思倦倦,她的美丽,尚未来得及老去。石舅从外面走进来,轻手轻脚地坐下,在兰姨红润的脸蛋儿上,轻轻抚了一把,又扯过兰姨的双手扣在掌心里。他凝眸的神态,像是在欣赏一朵花。并未睡着的兰姨娇嗔地瞪他一眼,低声说,小心别人看到。兰姨的小心,还是被人看在眼里了。刚刚下过一场大雨,九岁的我穿着水靴,慢吞吞地经过磨房,小心翼翼跟在母亲身后。透过那扇半掩着的歪斜窗框,我发现了兰姨溅着水花儿的秘密。母亲轻斥道,小孩子,不许胡说!我没有胡说。我以为,兰姨永远都是这副年轻的好样貌,像春天里的蝴蝶,在粉尘纷纷的水泥厂里,翩翩欲飞。对于石舅,年幼的我则有着发自内心的反感——他欺负了兰姨,也欺负了兰姨老实的好丈夫。

我想起一位遥远的老人,在时间的内部,一早写下智慧的诗行:

一个老人衣袖上的灰/是焚烧的玫瑰留下的全部灰烬/尘灰悬在空中/标志这是一个故事结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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