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我手脚绵软,瘫在老家的天井里,像一个雨后的泥坯,感受着皮肤和血管里无声无息的碎裂。母亲坐在椅子上。她的肌肉萎缩,已经扩展到了呼吸肌。口齿不清的她,目光是温热的,她眼睛里流露的尽是疼爱,仿佛她不是病人,是一棵低矮的槐,紧紧地抓着可能的水分和泥土。
母亲的这种表情,让我心痛不已。
我一天里最想做的事情居然是做梦。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活着的母亲。尽管醒来的眼睛湿湿的,涩涩的,可我还是愿意安静下来,像入定的僧人,在寂寥的大殿里,面对着空空的墙壁;或者,是一个泳者,在黑夜的潮水里,拍打,扑腾,因为拒绝上岸,而最终淹没在深深的黑暗里。
梦是我最欢喜的去处。
跋涉一个冗长的白昼,只是为了一个梦。我对母亲有许多愧疚。这些愧疚,像白日里的飞沙走石,有一粒打在脸上,内心随即产生锥心的疼痛。梦里,和父亲商议,把母亲从乡下接来吧,她手脚不能动弹,一个人怎么生活?我想为母亲做点什么已不可能。
上班,写作,挣钱,治病,养家,曾经是我生活的全部内容,自以为是,理所当然。母亲病重以来,是父亲在照顾她。我以为母亲懂我。她走了以后,我的存在也变得可疑。生活在过往里,如同傍晚的向日葵,与其紧张忙碌,仰面迎合人群,不如低下头,趋向漆黑的孤寂,做回一个黑夜的婴儿,找到暖暖的怀抱,领受生活的安静和温情。
母亲是家里长女。外婆早逝。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成了她手上的五个指头,长短粗细不等,每一个指头都连着她的心,她把他们握成拳头,伸开,成就一个家族的繁盛。小舅作为小指存在,按照生理习惯,他总是首先弯进掌心,触摸温暖。小舅说话慢声细语,内心却是十分硬朗。他本是乡政府的司机,47岁那年,回村当了支部书记,上任干的第一件事情,是把散乱破碎的水泥沙石凝固,伸展,成为坦荡硬实的柏油路。村口设了“拦路石”,只拦走黑路的货车。一种辽阔的存在,有着自己的内心格局。
给母亲上坟,我和他在坟前相遇。小舅老了,走过的路,都堆积在他的额头。他哭泣,声音干涩:内心里被蚀空,声音只在喉咙和口腔之间打旋,奔突。他五岁丧母。在许多年以后的回忆里,他想念母亲,总是出现姐姐黑瘦安静的面容。一个混淆母亲和姐姐形象的人,他看起来比我更加不幸。
他五十多岁了,我还叫他小舅,显得多么幼稚。我的性情遗传自母亲的血液。内心里收藏着她的过往,身体有一部分是不愿意老去的。我有了女儿,人前称“小雨爸爸”,私下里她还叫我的乳名。她固执地把我留在童年那边。这种固执,有着对朴素感情的维护,对时间流逝的漠视。它延伸着母爱的长度,超越生死的界限。想起汗漫的诗歌:“祖坟,这泥土质地的灯盏——祖先们作为灯芯在灯罩下日夜点燃?!”
记得安葬那天,我下到墓穴清扫,四围平整安适,如同土炕。我双腿发软,想躺下去,母亲的灵柩停在上面。扫起的一撮土,我痴痴地看过,除了一块指头大的土块,还有零零星星的碎片:油亮的草籽,土黄的草叶,黝黑的土屑。它们连同以下一些物件被我保管:母亲的二寸黑白照三张,共四张,那一张放在了骨灰盒上;北京天坛医院的诊断证明,运动神经元病,有三个潦草的签名;安丘市殡仪馆收款凭证,死者姓名戴玉莲,经办人刘学刚,2006年7月20日。
在暗夜的灯光下,打开这些物件,死亡的气息如此浓郁,我拥有了死者的视角和体验。在隐秘的夜晚,是谁在唤着我的乳名,引领我的飞翔?
母亲一生沉默寡言。她总是穿深蓝的粗布衣服,对襟,纽扣是布片缝制的草花结,不显眼,映衬着整个人格外端庄静谧。这样的身影,它的核心词是“消失”,像空气里的氧,让你的周遭明净清爽,而它的存在无声无息。
外公早年是私塾先生,写一手清瘦峻拔的毛笔字。年老以后,修炼出一缕干净温顺的胡须,他看《三国演义》里的起伏跌宕,慢慢地用手梳理着自己的胡须,心无旁骛,更多的时间似乎生活在遥远的故事里,现世清静无碍。母亲只上了四年小学,就下坡扛活,回家洗衣择菜。家庭的变故使她敛起可能的香气,后退,成为花萼,朴素安静,当花朵绽放,她被遮蔽被忽略,也心有所定,对大门上的春联深信不疑:勤劳人家春常在。父亲干过8年会计,当了13年生产队长,风光的时候,在全乡作报告,我和妹妹趴在窗台上听广播。他最大的成就,是在东朱耿村认识我的母亲,弥补了他生命里的缺陷。他周岁丧父,奶奶改嫁了郝姓人家,他寄人篱下,14岁出门做长工。他像一个在烈日下暴晒的孩子,只能手搭凉棚,挡一挡酷热。他遇见了母亲,在一种笃定静默的生活方式中确认自身,获得内心的安稳。女性的慈爱也不是与生俱来的品质,它是树,需要时间的跨度,伸展一些枝叶,密密匝匝地,搭建起清凉的树阴。父亲和母亲的结合看似十分偶然,实则是上帝的苦心安排。这种结合的结果,是母亲把父亲当孩子一样宠着,任由病着的父亲哭哭闹闹,她一声不响地倒水,喂药,端饭。
经年以后,我渐渐远离一些高谈阔论的人,那种迫不及待的表演,最终暴露的是内心的匮乏。我习惯在热闹的场景里安静自持,保持沉默的空间。沉默,来自内心的强大,它有一种力量,如同风雨过后的树,尘嚣远去,绿色清净,坦然自若。
母亲从不絮叨,她的沉默也是不自知的,只是给你一个明朗的空间,让你最终接近事物的真相。她也不宣讲一些大道理,道理让人致幻,折损现世。我需要那些道理吗?我活到40岁,少年壮志已是虚妄。只想在黑夜里让自己亮着,用文字复原过往的生活。
在黑夜里,一个人眺望自己的来路,更像是一种幻觉,身体在河流里泅渡,逐渐接近它的上游。我的爷爷刘世温,在弥留之际,看着他的幼子,是否看见了许多年以后他的孙子不停地书写,在白纸上努力创造一个爷爷。颇有意味的是,他在朱耿河西岸的坟墓越老越佝偻,像一个在风中出走的人,渐渐地成为一个黑点,最终归于苍茫的一片。郝赵氏,我的奶奶,一个小脚女人的死,宣告旧的生活终结。她活得很长寿,一生经历了两个男人,养育儿女一大群。我的爷爷,他看见一个家族败落的凄凉景象吗?他带走了父亲的童年,又把它丢在路上,等待一个细心、专注、和善的人。这个人,就是我的母亲。这实在是命运无法洞见的玄机,它给你谜面,对谜底缄默不语。一个家族,如一条几近干涸的河流,在雨水之后,又恢复了它的奔涌,悬浮于空中的水汽,涌动在植株内部的潜流,都是我的先人们。
这样的一个家族,始终把丧事办得极为隆重,视死亡为一种高贵的生命形式。2000年,小雨出生,我们住在一所乡镇医院里,那是妻的工作单位。在医院里安家落户,每天面对的是生老病死,以及来苏水浓烈得近乎专制的气息。有一年夏天,一个男孩下河游泳,溺水而死,尸体停放在医院的门厅里,“为人民服务”的标语有着一种血淋淋的鲜艳。他的母亲来了,非常的平静。左手握着他胖乎乎的小手,右手轻轻地梳理他濡湿的头发,擦去他的眼屎,不停地抚摸他的脸颊,他的脖颈,他的脚丫,直到掌心使儿子的身体有了热度,她抱起儿子,转身,单薄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转述人说,好像死去的不是她的儿子。我和母亲都没有贸然地去接近这位母亲,打扰她的事情,那是一件多么端庄郑重的事情。貌似同情的观看,甚至隔靴搔痒的劝慰,是一种肤浅,也是对死者及其家属的轻薄。敬畏死亡,让人珍重活着的当下。记得那天,母亲洗衣搅动的水声,在我的耳廓里清澈地流淌,我紧紧抱着小雨,任由她的欢笑浪花一样飞溅。我在县城教书,那些年几乎每个周末往返一次,母亲总是抱着小雨在医院门口等我,送我。去年冬天,我路过那里,其时乡镇已撤,医院挪作个体户的一个工业作坊,在车上,我不自觉地支起身子,恍惚间,母亲还站在门口,等我,她黑瘦的脸,使我对周遭的事物视而不见。已是泪眼婆娑。
医院大门之外,是一条南北贯穿的马路。往南走,是一条大河,马路的一端像绳子一样系在粗壮的河岸上,它的另一端在穿过小镇以后,则变得激昂,高亢,很像钢琴演奏时快速滑过的一组音阶。是一座山让它有了一个现实的高度。那山,有一个温情的名字:慈母山。它的名字源于三国的一个故事:青州别驾王修主动辞职,理由只有一个,回家侍奉母亲;死后母子二人埋骨于此。在我的视觉里,大河、医院、慈母山是连在一起的,像肝胆脾胃那样连在一起。
那条马路,是我见到的最繁盛开阔的单行道。路的中央,是垂柳,春天是从柳条上的青春痘开始的。路两边是高大的白杨,静谧优雅。白杨,该叫做“理想树”吧,它实在是梦想的形状。只是梦想。夏天的时候,密密匝匝的树阴清爽温润,让人不自觉地添了一份寂静。黄牛在马路上缓缓走着。有农用三轮“突突”跑过,只闻其声,不见车影,让人疑心来自另一个世界。我遇见过以前的一个女同事。我们惊奇地打量对方,站定,说话,语气平和得有些异样。她的婆家就在南面的村庄。很多个早晨,我跑步路过那村庄,却再也没有遇见她,只有清凉的河水,在流,我知道它流向哪里。
顺着这条马路,北去,走到一条东西大街,转而往西,我赶过一次庙会。临近庙宇,先遇见许多形形色色的小摊。甜点,烤地瓜,糖炒栗子,爆米花转成的丝绒团。路边吃到了香酥麻辣微甜的水煎包。有一些席地而坐的人自然围成一个圆圈,内中一个男子在“咿咿呀呀”地唱戏。唱的曲目已然忘记,独有他鞋上的黄泥至今记得。也许他一忙完地里的农活,就赶来参加这一场盛宴。人与另一个世界的对话,是那么的欢愉热忱喜气,觉得神灵是如此贴近,或者它本来就生活在我们的身体里,只不过在庙会的这天,外化为一些丰盛热烈的物事,撤掉与人世间可能的距离。
庙会上,我接连做成了两笔生意:购买冥币。第二次价格要便宜一些。想,我现世贫穷,到了另一个世界将会无比富有,内心十分愉悦。后来,我把自己不停地搬来搬去,那两叠厚厚的冥币也不知去向,即使能够买到新币,也远不如过去的那些金贵。今年春节,跪在母亲坟前,只好大把大把地烧书,烧我的散文集《守望》。我知道,母亲在另一个世界,等着我。母亲看不懂书上的文字,但是,她肯定会经常翻看,“哗啦哗啦”的声音,让人想起树叶的飘动,河流的流淌,想起一些看不见的行走。她会看见上面小雨的照片,她和父亲在天安门广场上的合影,看见她的儿子还在书写,不知疲倦地书写,她喃喃地说着:这样挺好。这样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