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哲真
东汉初年的隗嚣,是个很特殊的人物。在所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动荡时期,身为接近中枢的小官吏的他,先是因他的长官、既是汉朝宗室又是王莽宠臣的刘歆因反谋败露而自杀,他大概是为了避祸而回到老家,而后劝阻自己的亲戚、族人起义,却没能劝成。不仅如此,自己还因为名声大、通晓经书而被推举为“上将军”,任义军领袖。这时的他,是被卷进新莽时期的起义浪潮中去的,骨子里面还是士大夫忠君、不逾矩的守旧思想。这一点,从他那篇铿锵有力的讨莽檄文中可以看得出来。他提出的宗旨是“兴灭继绝,封定万国,尊高祖之旧制,修孝文之遗德。”而且一开始并没有投靠谁,也没有自己称王称霸,仅仅含糊地提到“威命”,给人一种自己也是奉诏命的感觉。反正那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聚众、武装即是草头王,大约谁也搞不清楚彼此的来头和底细。不过隗嚣攻城略地可毫不含糊,很快就以十万之众拿下了包括整个河西走廊在内的甘、陕许多州郡,称雄西北地区。
已经在乱世中称帝的更始政权,当然不会对他这个新崛起的实力派不闻不问,很快就派人传诏命,让他和另外几个大头目“入朝”晋见更始帝,隗嚣聘的军师方望认为更始政权能否一统天下值得怀疑,劝他不要去,他不听,与兄、叔、杨广等义军首领一道应召到长安报到。更始封隗嚣为右将军,其他几个则按原来起兵时的名号重新给予任命。至此,在形式上,隗嚣这一“帮”,连同他们所占据的大片富庶之区,都纳入了更始政权的版图,而他本人,则算是归顺朝廷了,“成正果”了。然而,正如方望所分析的那样,叫“更始未可知”,也就是更始政权最终能否在王莽灭亡后的乱局中扫平四海、略定八方而成为正朔,还很不好说,起码,从扶刘玄起来的平林、下江将士入城后的掳掠行径看,上上下下的草莽色彩还很浓,就凭着这帮子人,能坐得了天下吗?持这种怀疑态度的不止方望,还包括一块到长安做官的首领们,他们越看越不对头,便“欲叛归”。而深具士大夫习气的隗嚣,一方面大概觉得他们不该这样做,另一方面也怕受到牵连,竟然举报了一起出生入死的叔父等人,将他们送上了断头台!
隗嚣的忠诚得到了更始皇帝的赏识,他用亲人和战友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的官帽,因此被提拔为御史大夫。即便如此,我们却不能将他归入小人之列,只能说他具备了十分浓厚的正统观念,在某种意义上算是大义灭亲,而绝非卖友求荣之徒,从他在次年听说光武帝即位于河北后即劝更始帝让位,以及劝说无效后与众将领一起策划劫持更始帝前去归顺等事实,可见一斑。多少算是反叛的劫持行动流产后,隗嚣才开始称病不奉召,并武装抗命,后由于寡不敌众,突出长安城奔回天水,召集旧部,重新竖起独立大旗,又当起他的“上将军”来了。
从忠贞不二到失望和失去信任到企图犯上,到彻底分道扬镳,隗嚣在长安城里经历了复杂而痛苦的过程,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回到故乡的他,惊魂甫定,就像逃脱了猎人陷阱的动物一样,龟缩进自己的老巢,再也不相信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再也不出来了!而作为割据一方的豪强,他拥有几个十分有利的条件:1、他所拥有的地盘皆为富庶之区——甘肃的天水、整条河西走廊等,粮仓满满、财富多多;2、他以他“士”的风范和儒将气度,倾身礼贤八方人士,从而聚起了一批名重一时的贤能,并且由此博得士林敬重;3、他的“西州”,既是汉朝通往西域的必经之路和边陲重地,又是南控蜀国的战略要地,正所谓兵家必争,进可攻——直捣长安或南下攻蜀;退可守——几个方向上都有着险隘,并且拥有足够的纵深;败可逃——必要时可以退入荒漠或者干脆投奔胡人。正因为如此,隗嚣虽不时出兵帮东汉朝廷的忙,并且从上书表示服从,到派使者汇报和接受指令,直到送儿子到京城做人质,但却始终不肯奉召进京朝见,每次回光武帝的书信里,除了竭尽谦辞和恭敬态度之外,对实质问题总是闪烁其辞、推三阻四。本来单凭这一点,光武帝就可以判断出隗嚣的立场了,而不需要降尊纡贵地以书信的方式和几乎平等相待的姿态,与他周旋那样久。
事实上,无论从哪方面来讲,割据一方的隗嚣政权总是东汉朝廷的一个问题,迟早都必须予以解决,这是明摆着的,隗嚣的文臣武将中不少人也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光武帝刘秀的安抚、宽容甚至敬重,相当程度上也是一种策略,正所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也。至于隗嚣本人呢,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应该是观望的成分居多。而在刘秀要求他出兵攻打称帝蜀地的公孙述时,他的一番推托之词,让刘秀彻底失望,便改变了态度,隗嚣也看出来了,不久后索性“易帜”,转而投靠公孙述了!不过,他的这种转变,与其说是“西瓜向大边”,认为公孙述更有夺取天下的希望,倒不如说是脚踩两只船的“夹缝中求生存”的策略,要不,他干嘛不去成都“朝见”?反正他是洛阳也不去,成都也不去,你对我好,我就认你,对我疏远,我就认他,有奶便是娘!却对哪个“娘”都保持着距离。他大概认定这天下会一直乱下去,自己乐于做个偏安一隅的不称帝的“朔宁王”(公孙述所封),逍遥自在。可是他那些一起出生入死的哥儿们却不乏脑袋清醒之辈,于是当他与光武朝廷的蜜月结束,终于刀兵相见时,有人就起了反正之心,尤其是独当一面的大员如王遵等。同样是士大夫的秉性在起作用,加上“人心思汉”(西汉末年的情形与东汉末年不同,汉“德”似仍有着巨大的感召力),王遵开了个头以后,叛隗归汉的浪潮是一波接着一波,难以遏制。
面对汉军大兵压境和自己集团内部众叛亲离的危局,隗嚣一方面还是讲仁义、相当宽宏的,并未对叛离者开杀戒,另一方面则抱残守缺,丝毫不理睬光武帝网开一面式的招降。也算是他对他人的善待得到回报,在老巢被汉军端了之后,一逃再逃,王元等亲信大将们浴血奋战、生死相随。他们不仅几次在十分危急的情形下,从汉军的重重包围中救了主子,而且,还瞅着汉军空虚处收复失地,一度恢复隗家江山之大半。这些人还颇有点“田横三百士”之风,在隗嚣又病又气撒手人寰之后,立隗嚣的小儿子隗纯为王,使得这个在“中国历史年表”中怎么的也保留了“列席”位置的割据政权得以苟延残喘了近两年时间。那个顽固到底的王元,则做了蜀国将军,算是为老上司守节,直到蜀国被彻底征服才投降。
虽然对他不自量力、“区区两郡,以御堂堂之锋”的举动颇不以为然,司马光对隗嚣评价却相当高,而且颇为中肯。在《通鉴》的“论”中,他说隗嚣“道有足怀者”,因此能够吸引四方豪杰,而且其中相当一些人对他忠心耿耿,“至投死绝亢而不悔”!认为他只是时运不济,不得不直接与天命所系的光武帝为敌,否则成就一番事业,是不奇怪的。
综观整个兴衰过程,有两点是可以确定的,一是隗嚣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这与其他几个政权首领不同,他比他们清醒得多;二是本来他有望像后世的钱缪那样,既一方为王传了几代,又得到较好的结局,比如“和平解放”之类。他之所以不伦不类、不清不楚地偏安一隅,究其原因,虽有多种,但对光武帝缺乏足够的信任这一点,起了很大的作用,谁知道呢,既然当皇帝的要剪灭群雄,我一到京城,你会不会把我杀了?不管怎么说,笔者认为,他身上有许多美德,谨慎也是其中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