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和他的缘缘堂

2012-04-29 00:44:03颜琳
躬耕 2012年7期
关键词:缘缘堂弘一大师丰子恺

颜琳

在一些作家的生活札记里,我惟一倾心的便是丰子恺先生《缘缘堂随笔》里关于孩子的一些生活琐记了。很多时候,闭上眼睛,缘缘堂里丰子恺的几个孩子阿宝、软软、瞻瞻们就在玩耍嬉戏,丰子恺用慈爱的眼神看着他们,画出了那一张张颇具童趣的漫画……

为此,去丰子恺的故居“缘缘堂”走一遭,就成了我一度的愿望,那几个可爱的孩子仿若我的亲戚一般,在心意上总有一番惦记。没成想,在庚寅年的端午,我实现了这个愿望。

端午节那天去石门镇,一路上,一直在想“缘缘堂”这个名字的由来。

1927年,30岁的丰子恺,请求弘一大师为他永义里的校舍取个宅名。弘一大师叫丰子恺在好几张小方纸上写上自己喜爱而又可以互相搭配的字,又把小方纸团成小球,撒在释迦牟尼画像前的供桌上,让丰子恺拿起拆开来看,先后两次,拆开来都是“缘”字,于是就有了“缘缘堂”这个名字。

最初的“缘缘堂”几个字,也是弘一大师写了横额,九华堂装裱后挂在永义里的寓所,这是缘缘堂的“灵”存在的开始。虽说丰子恺的前半生屡次搬家,但“缘缘堂”却是跟定了他,形影不离。

丰子恺出版第一本随笔,就是《缘缘堂随笔》。后来,到三十年代,丰子恺出版二十多本书之后,手里有了积蓄,决定在家乡石门镇建造一所房子,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缘缘堂。

我想,丰子恺是不是在依照自己的意愿建造一所房子呢?那么,丰子恺应该是半个建筑学家了吧?

到达石门镇,已经是下午了。天上有灰蒙蒙的云,还有小雨无声地落。行人不很多,也都在默默无声地行走。路边的树叶被雨水洗得翠绿,仿佛那绿上洒过一层清油似的,明亮得刺眼。树后的房子矮矮的、湿湿的,一眼望去,巷子窄窄的、弯弯的,与我心眼里滞留的江南印象,没什么两样。

当我真正面对缘缘堂的時候,我才豁然明白,缘缘堂完全采用中国式的结构,坚固坦白;形式上单纯明快,整体看来,率直、高大、轩敞、明爽,具有朴素深沉之美。

还没有进门呢,就听到一桩这样的事情。丰子恺在出资之后,没能在一边招呼,造房子的工人为了占足祖上留下的地皮,竟把房子造成南边宽北边窄。丰子恺知道的时候,砖墙都已砌好并已粉上了白色,窗框也已做好,就差配玻璃涂漆了。可是丰子恺坚决要求拆掉重来:“我不能传一幢歪房子给子孙!”

“不能传一幢歪房子给子孙!”反复念叨这句话,对丰子恺更生出一种敬意。对房舍对儿女这样,是多么的传统,多么的中国啊。现在的人,一辈子的头等大事就是建房,就是为了留给孩子。丰子恺,生活在上个世纪的人,对留给孩子的房舍如此看待,可见,我们中国的传统意识,尤其是父母对待儿女的情怀,该是多么的厚道悠远啊!

走进主楼后边的小院子,那里有一排冬青树,还有一个葡萄架。葡萄架下,静静地垂立一架秋千,细看过去,有很多仿古的痕迹,再怎么说,这也不是丰先生的孩子们当年游戏的秋千了,可是,这丝毫不减少对丰先生的怀恋。恍惚间,瞻瞻的笑声破空传来:“阿爸,咱们会在这里住多久?”

打一个激灵,想到这个院子曾经遭受的磨难,心里还是那么不忍。

扭身进了主楼,大厅的两壁挂着弘一大师的书法《大智度论·十喻赞》。想到昔日,丰子恺先生和弘一的交情,就在这缘缘堂里,有过多少杯盏互递呢?就连这缘缘堂的名字也是从弘一大师这里来的,所以两个人的友谊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到,所能体会到的。如果一个人能够有这样一份刻于厅堂的友情,该是何等的幸福啊!

忽然间没有了上楼再看的欲望。但凡一个人,尤其一个文人,书房、书桌、文房四宝尤不可少,更别说对联了,书法了,绘画了。想起托老的那句话:“天下的幸福是同样的,而不幸却各不相同,”换到这里,也可以说:“天下的文人,卧室是一样的,而卧室的环境却是各不相同的。”

想到这里就慢慢退出来了,环视主楼前的匾额,那里是叶圣陶老先生题写的“丰子恺故居”五个字。盯着那五个大字,忽然想起,这缘缘堂建起的时候,门外是两副对联的,一副是弘一大师书写的,另一幅是丰子恺自己书写的,遗憾的是都被日军侵华时候焚毁了。还记得丰子恺自己题写的半联:“频来语燕定新巢”,这半句折射了丰子恺先生的一颗童心。丰子恺在这缘缘堂里,写下了大量的作品,也可谓是丰子恺创作的黄金时期,很多随笔和漫画作品就在这里完成的。

来到楼前院子里,看到两个花坛。那里种着芭蕉,还有不会结子的樱桃树,不由想起那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句子,觉得丰子恺老先生是个极具生活情趣的人,绿树红花掩映中,儿女欢笑,自己执笔,记下一个个精彩的瞬间,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

这缘缘堂,也是丰子恺用开明书店所赠的那支红色派克自来水笔“写”出来的,一共花费了6000元。建好以后,丰子恺把这座建筑视为至宝,声称:“倘秦始皇要拿阿房宫来同我交换,石季伦愿把金谷园来和我对调,我决不同意。”一个人,对自己的家园充满这样的情怀,是多么引人深思!

再想一下,在樱桃成熟的季节里,丰子恺或者缘缘堂的后人,去市场买些樱桃回来挂在树上,从远处来看,会是怎么样的效果呢?

中午了,有朋友拎来了吃的东西,在院里的水泥长椅上坐下慢慢食用,忽然想起丰子恺《还我缘缘堂》里的句子:“……缘缘堂已被毁了。倘是我军抗战的炮火所毁,我很甘心!堂倘有知,一定也很甘心,料想它被毁时必然毫无恐怖之色和凄惨之声,应是蓦地参天,蓦地成空,让我神圣的抗战军安然通过,向前反攻的。倘是暴敌侵略的炮火所毁,那我很不甘心,堂倘有知,一定更不甘心。料想它被焚时,一定发出喑呜叱咤之声……”

这些关于缘缘堂的文字,使我对丰子恺先生的为人又敬重了一分,在国和家面前,国为重家而次之,一种较为传统的文人风范,跃然立于心间,再也无法倒下!

再度环视缘缘堂,似乎听到丰子恺先生对孩子们的谆谆教诲。丰子恺先生对孩子们的礼仪教育是可称为典范的。中国是世界著名的礼仪之邦。中国的父母,特别重视对子女进行礼仪礼貌教育,丰子恺更是不例外。オ

每当家里有客人来的时候,丰子恺先生说:“客人来了,要热情招待,要主动给客人倒茶、添饭送茶、送饭,而且一定要双手捧上,不能用一只手。如果用一只手给客人端茶、送饭,就好像是皇上给臣子赏赐,或是像对乞丐布施,又好像是父母给小孩子喝水、吃饭。这是非常不恭敬的。”还说:“要是客人送你们什么礼物,可以收下,但你们接的时候,要躬身双手去接。躬身,表示谢意;双手,表示敬意。”

丰子恺的儿子丰陈宝,因为特别守规矩,因而怕见生人,在十三四岁时候,被带到了开明书店,客人们走后与陈宝告别,这小陈宝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像个木头人一样。丰子恺先生说:“客人向你问好,你也要向人家问好;人家跟你说再见,你也要说再见,要记住。”

想着这些,丰子恺先生对孩子的这般教育,是中国其他文化人所没有做到的。而此刻,面对“缘缘堂”,面对“缘缘堂”里的家教遗音,心里萌生的,绝不仅仅是一种膜拜,更应该有的,是一种效仿和沿袭,对传统礼仪的沿袭,对子女教育方式的沿袭。

缘缘堂的重建,引起了多方关注,仅是丰子恺故居的题字,就有三人四处之多,叶圣陶、陈从周、李可染,从这三个人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丰子恺在教育、音乐、绘画方面取得的成就和影响。在丰子恺离世十周年的纪念日里,重建的缘缘堂落成,佛教的法师、政府的官员、捐资者,以及更多的文艺界著名人士,我们所知道的华君武、柯灵、程十发、沈本千岳石尘等,都来参与典礼,也都送来了书画礼品。

随着缘缘堂的落成和开放,引来大量的友好人士参观凭吊,石门镇政府乃至桐乡市委借机发挥,接连成立了“缘缘堂文物管理所”、“丰子恺漫画馆”,不仅招来更多的游客,还活络了经济,更重要的是保存了一种文化现象。

到20世纪九十年代,石门镇更是鲜活起来,桐乡市成立了“丰子恺研究会”,创办了“丰子恺漫画学校”,也开始举办一年一度的“丰子恺漫画周”活动。跨越新世纪的时候,还被中国文化部批准命名为“中国民间艺术漫画之乡”。

流连在缘缘堂里,寻觅着丰子恺先生居住时候的残砖断瓦,经过一番寻觅之后,终于发现有两样东西依然健在,一样是老缘缘堂柱子的一块基石,劫后幸存, 现仍陈列在堂内;另一样是一对被烧焦的大门。

资料记载,这两件旧物,都是丰子恺的堂兄丰嘉麟从缘缘堂焦土中抢救出来的。还听说,后来有日本人来这里参观,面对这两扇烧焦的大门,常觉汗颜, 甚至于对着这烧焦的大门鞠躬致歉。

想着这些的时候,耳边又回想起丰子恺随笔里的句子:“料想它被毁时必然毫无恐怖之色和凄惨之声,应是蓦地参天,蓦地成空,让我神圣的抗战军安然通过,向前反攻的。倘是暴敵侵略的炮火所毁,那我很不甘心,堂倘有知,一定更不甘心。料想它被焚时,一定发出喑呜叱咤之声……”如果缘缘堂地下有知,在日本人面对鞠躬的时候,他一定是充满欢颜,充满欣慰的!

缘缘堂,抗战时没了,可是它依然在丰子恺心里存活,也在我们大家心里存活!

夕阳西下,挥手和缘缘堂告别了,忽然觉得有几分凉意。丰子恺是喜欢安静的,静静地待在书房里,画画,听音乐,写散文,翻译外文书籍,即便走出门去,也是安分的,开口大笑的机会很少出现,不是不会,而是性格使然。

回眸,看到几个年轻的女子欢笑着尖叫,几个大小伙子在奔跑着追逐。如此的喧嚣,丰子恺几时看到过?不禁想,缘缘堂的重建,很大程度上,阻碍了丰子恺灵魂的回归。缘缘堂,最初的根在这里,就是新的寓所搬得再远,午夜梦回里,依然在这里!

在缘缘堂被毁九年后,丰子恺又踏上了这块土地。可是,等待的是一排排根基,连九年前焚烧后存留的烟囱,此刻也没了!这下子,丰子恺彻底放下了。但是,丰子恺先生作品里,缘缘堂被毁后的两篇文字,一是随笔《胜利还乡记》,一是漫画《昔年欢宴处, 树高已三丈》,仍以“缘缘堂随笔”冠名。由此可见,这缘缘堂,随着丰先生的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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