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者的流水板

2012-04-29 09:10吕舒怀
长江文艺 2012年7期
关键词:师妹评书

吕舒怀

“郑一瓶”年老的时候总纠缠在往事的回忆里,想弄明白过去一些不明白的人和事。比如,他发觉他老爹郑崇德当年跟酒客们讲的故事纯属胡编乱造,像说书的说的《封神榜》那么荒诞不经,又格外吸引人。同时,他更想弄清楚一个人——他曾经的师妹——影子一样在他生命中晃来晃去的女人。

“郑一瓶”当然是外号,解放后在天津前进皮鞋厂时开始叫响的外号。其实,小时候他爹郑崇德给他起的学名叫郑为才,还有个小名:大宝。

早年郑崇德在天津卫南市荣业大街开家小酒馆,紧挨着上权仙电影院,上权仙了不得,是天津卫甚至全中国最早的一家电影院,很摩登。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默片開始,到三十年代有了有声片,上权仙一直放映头轮电影。那时天津人最追求时髦,摩登的上权仙电影院常常客满。

郑崇德开的“德记酒馆”铺面并不大,二十几平米,临街。店堂地界有限,仅放四张方桌,方桌上搁一笼筷子,一小碟干炒的黑瓜子和一小碟白瓜子。靠里面柜台也不大,两坛青花瓷酒坛子占据一大半,站在酒坛子后边的郑掌柜光露出个秃脑袋。当时“德记酒馆”在天津卫南市一带是很出名的,因为酒馆卖的香白酒是自家酿的,夏天时,酒馆敞着门,整条马路能闻到酒的芳香。

酒好,酒馆就叫座儿,德记酒馆天天宾客如云。通常过午三四点钟光景,开始陆陆续续上人。早来占好座。时光尚早,酒客们先不忙要酒,边喝茶、嗑瓜子边聊闲篇。茶叶是郑掌柜备下的,高末,盛在柜台一只大茶叶罐里,随便客人取。捏一小撮,放入茶壶,用烧开的水沏好,端到自己酒桌上。

天津人善聊,爱谈国家大事,时事新闻什么的,绝不聊东家长李家短,谁丢了孩子哪家媳妇红杏出墙,俗!那些都是老娘们儿的谈资。大老爷们儿就该关心齐家治国平天下。

每逢这工夫,郑掌柜搓着双手踱过来,笑咪咪地一指墙壁上贴的“莫谈国事”四个字,酒客们会意一笑,随即收住口。

尴尬了,冷清了,反倒不好。郑掌柜两只搓过的手揣进袖筒里,说:“诸位别闲着,您品着茶,嗑着瓜子,听我讲一段真事——祖上的真事。”

气氛活泛起几分,酒客们说:妙,掌柜的讲嘛都行,别离了酒。

郑掌柜说:“对了对了,我讲的这段恰恰跟酒有关。都是南市街坊邻居,哪家的底子也瞒不住。先父家穷,靠拉胶皮糊弄日子。起早贪黑、东跑西颠也就混碗粥喝。宣统二年冬天,连下一天一宿的大雪,冻得人哈出气成冰。那天夜里,先父在老龙头火车站等客。约莫十点来钟,月台走出位大爷,一瞧就是阔主儿,戴旱獭皮帽子,穿貂皮大衣,围蓝狐围脖。时辰已晚,拉脚的车没几辆,他上了我爹的胶皮车。我爹问他;这位爷,您去哪儿?那人说:庄王府。口气大着哪。诸位可知道庄王府?”

酒客说:“知道知道,天津卫最阔气的大宅子,京城庄王爷盖的。”

“甭■啦,听半天没提个酒字。”

郑掌柜嘻嘻地笑:“细听我慢表。天寒地冻的天,地上结厚厚的冰,一步一滑出溜。我爹拉着他费死劲啦。从老龙头火车站到庄王府,十多里地路,累得他老人家呼哧带喘,脑门冒着开水壶似的热气。

“简短洁说,好不容易到了庄王府,诸位猜怎么着,那位爷下了车直往府里走。我爹赶紧招呼他:大爷,您还没给车钱哪。那位爷头也不回,说,等着。嘿,穿戴阔气的老爷身上没带蹦子儿。我爹实在,候在大门口等。天儿冷啊,我爹浑身哆嗦,上牙嗑下牙,瞧瞧庄王府灯火全熄、大门紧闭,心里琢磨,可别遇上骗子。

“过了十来分钟,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个管事模样的人。他塞我爹手里一件东西。我爹打开一看,是张纸条。我爹傻眼了,说:先生,我要车钱。管事的说,它比你那俩铜子车钱贵重的多,你小子好命的,我家老爷疼着你。我爹心里头想,破纸条不当吃不当喝,贵重个屁,央求说,我就要俩铜子车钱。管事的不乐意了,气哼哼地说,不懂好歹哪。这纸条上写的是酿酒的秘方,你拿到手,再不用拉胶皮,回去开个酒馆发大财。我爹拧,要钱不要秘方。管事的火了,说,你爱要不要。府上现在手头没现钱给你。说完,关上了大门。我爹捧着纸条差点哭出来。世道乱哪,连庄王府都没钱,更甭说穷老百姓啦。”

酒客成心跟郑掌柜逗闷子:“不对呀,掌柜的,上回您可说令尊在王爷府听差,酿酒的秘方是从王爷府里偷出来的。差壶啦。”

“又一回您讲先祖花了五百两银子打王府管家那儿淘换来的,怎么一回一个样?”

“掌柜的,您歇歇吧。我们听八百多回了,没准谱。”

郑掌柜陪着笑,说:“甭管一回一个样,反正德记酒馆自酿的香白酒出自王府秘方。不信,大伙品尝便知。”

此时,太阳落到平房后面,马路一片暮色苍茫。

酒客们喧嚣起来:时候不早,上酒上菜,开喝!

郑掌柜乐颠颠跑进柜台,打开酒坛子一一量酒。酒香一下子飘溢出来。

郑为才穿着开裆裤满马路跑的时候,天天在他爸爸的酒馆里泡。

德记酒馆除了郑掌柜,光一个半哑的伙计,客人一多忙不过来。七岁的郑为才跟着帮衬,跑来跑去地端酒菜、擦桌子、洗涮碟子碗。他不爱说话,整天不吭声,酒客们笑话郑掌柜,说,您真行啊,雇俩哑巴,使唤便宜人。郑掌柜一把拢过儿子,挺自豪地说,哪呀,他是我家大宝。

酒馆待久了,酒气醺上了瘾,大宝对酒格外着迷。那些饮酒的常客喜欢这愣头愣脑的孩子,总把他招呼到桌子旁,用筷子沾一滴酒,举着问大宝:宝贝儿,想尝尝吗?大宝一个劲儿点头。酒客便说,你叫我声爸爸,我让你尝。大宝毫不犹豫,叫道:爸爸。酒客故意为难他:大点儿声叫。大宝扯开嗓子喊:爸爸爸爸……酒客让他拿嘴嗍了嗍筷子上酒,然后再让他吃口凉拌猪耳朵什么的。

柜台那头郑掌柜奔过来,半真半假地给儿子后脑勺一巴掌,说,逮谁管谁叫爸爸,有老子一个爸爸还嫌不够。去,到那边桌送壶酒去。大宝跑去取酒。酒客开怀地乐,说郑掌柜,你儿子好酒、懂酒,将来经营酒馆比您强。郑掌柜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其实大宝泡酒馆,并不为喝便宜酒,或贪图吃口猪耳朵什么的,他是为了听电匣子。天津人管电子管收音机称“电匣子”,那年代电匣子并不普及,整条荣业大街就郑崇德家有,郑掌柜将它放在酒馆,从早到晚地放,一为招揽酒客,二为显摆自家存货。大宝在家听不到电匣子,便跑酒馆里来听。他喜欢听评书,听电匣子里边播的评书,尤其对名满津门的童一震说的评书着迷。常常呆站酒馆中央,手拿抹布听得如醉如痴,嘴情不自禁地跟着嚅动,听到故事高潮时,竟手舞足蹈,摆起武打架势。

让大宝叫爸爸的酒客是上权仙电影院的孙经理,逗他说:大宝,给干爸爸说一段,照着童先生的样子说。

大宝发愣。

“干爸爸”不甘心,往酒杯里斟半杯香白酒,又说:你要是学上两句,瞅见没有,这半杯酒归你。

大宝贪婪地望望酒杯,迟疑片刻又拨拉脑袋。

孙经理扬手招呼郑掌柜:掌柜的,你过来过来。

郑掌柜不知发生什么事,疾步奔过来:孙经理,您有何吩咐?

孙经理说:没别的,让你儿子给大伙学段童先生的评书,今儿在座所有朋友的酒钱我包。

郑掌柜连连摆手:您说笑了。我这傻宝贝儿哪会说书,还学童先生。哎呦,赶鸭子上架。

孙经理掏出两块大洋往桌上一放,说:就学两句,一句一块大洋。

四周,别的酒客停了酒杯跟着起哄。

郑掌柜伸手收了那两块大洋,照儿子的屁股踢一脚,呵斥道:让你学你就学,别不知好歹,驳了孙伯伯的面子。

话音未落,只见七岁的大宝抖擞精神,起了范儿,拿筷子当扇子,将空酒杯作惊堂木,朝桌子一拍,朗声道:上回书说道……滔滔不绝地说了一段童一震拿手的《三国》,果然吐字清楚,声正味足,惊讶得酒客们目瞪口呆。孙经理带头鼓掌,喝彩道:好小子,真是块说书的材料。

郑掌柜懂得见好就收,一推儿子,说:现完眼,赶紧到后边刷碟子刷碗去。

瞅大宝身影消失后边厨房,郑掌柜对孙经理:让您见笑啦。

孙经理说,今儿我没喝醉吧?凭我三十年阅人的眼光,你儿子非一般凡人。这个小酒馆容不下他呀。郑掌柜,听我一句劝,你让大宝跟童先生学说评书,将来必定大红大紫露大脸,光耀你郑家门楣。

其他酒客纷纷劝说:郑掌柜可别错了主意。

郑崇德不傻,故作谦逊地说:我这小门小户的寻常百姓高攀不上。人家童先生在天津卫是这个(他高高翘起大拇哥),说的书能上电台。闻听他从不受徒弟,怎么会收我家大宝。

孙经理站起身,拍拍胸脯:包我身上。三天后,我拉童先生来你这德记酒馆。说完,扬长而去。

童一震谱很大,大凡名人都摆谱,端架子,否则怕人瞧扁。

自清末以来,评书由北京传入天津。天津是华洋杂居的大码头,什么玩意传入后统统会被同化,变成地道的天津味,评书也不例外,到了津门便成天津评书。天津评书分两大流派,童一震则独树一帜,自成一派。平时在南市东风市场永和茶楼占场子,又上过电台,常被报纸哄炒,红遍天津卫。他为人古怪,恃才傲物,一般人是请不起的。孙经理何许人?天津卫娱乐圈响当当的腕儿,深知其中三昧,所以他请动童一震绝不言收徒,说喝酒,把德记酒馆的香白酒吹嘘得天花乱坠。童一震平生好酒,嗜酒如命,经不住孙经理的诱惑,乖乖入了套。

郑崇德事先得到孙经理知会,酒馆提前打烊,上了门板,专候童一震的光临。薄夜初降,细雨稍稍收敛,两辆胶皮车停在德记酒馆门前。一前一后走下来孙经理和童一震,郑掌柜连忙奔出来,弓腰作揖往酒馆里迎。

郑崇德会些小计谋,早把酒坛的盖打开,酒气溢漫而出,童一震闻到了,连称:“好香,好香。”孙经理也会凑趣,说:“香白酒又称作‘十里香。”吊足了童一震的胃口。

二人坐下来,酒菜一一摆上桌,四凉菜:煮果仁、拌海蜇、自制辣豆、小葱拌豆腐,外加两热菜:爆三样和虾仁独面筋。酒客有讲究,重酒不重菜。郑掌柜问怎么上酒,孙经理伸出一巴掌——五酒壶,一壶二两,五壶一斤,也就是说每人一斤酒。郑掌柜暗忖,好酒量啊!

孙经理同童一震你一杯我一盅,边喝边聊,不大工夫每人面前的五壶酒全空了。孙经理佯装微醉,说:童先生你海量,我可喝不过你。童一震酒兴正酣,竖起俩手指:再饮两壶。孙经理连连摆手,说:得了吧。甭说两壶,就一两我得溜桌。这样吧,让掌柜的陪你喝。

喝酒人一般不分高低贵贱,善饮者视为知己。如对弈,棋逢对手为妙。所以童一震并没介意,郑崇德拉凳子坐旁边,和童一震一对一地喝了一通。两壶酒下去,童一震依然兴致不减,孙经理暗中给郑崇德使眼色,郑崇德领悟,该儿子大宝出场了。他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说,童先生,我不是您的个儿,换人吧。童一震听着心里挺美,高声叫道:哪个接着上?郑崇德说,没别人啦,让我儿子敬您几杯。

这样,大宝出场了,站桌子旁双手举杯敬童一震,童一震也不推辞,连喝下七八杯,已略显醉态。夸奖大宝说,这么大点的孩子,酒量尚可。可见酒馆能熏出高手来。孙经理接话茬说,这小家伙还说得上几句评书呢。郑崇德赶忙帮腔:嘿嘿,都是听电匣子学您老的玩意。童一震并未多想,借着酒兴说,来几句,我听听。

大宝昨晚上准备了一宿,当时开口说一小段《三国》里赵子龙的“赋赞”,完全模仿童一震的路子。童一震聽罢,哈哈大笑:好好,是块说书的材料。

孙经理说,璞玉还需妙手精雕。童先生,没您的调教,他成不了才呀。

童一震顺口说:孺子可教也!

话音未落,大宝“扑通”跪在地上,声声叫“师傅”。一切都是事先算计好的。

面子拘到这儿,童一震想推辞也没辙了,无奈说道:赶明儿跟你爸爸去我家。说完,晃荡着瘦小身材走出德记酒馆。

酒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它能把一个人幻化出两个人,或者说克隆出另一个迥然不同的“我”。打个比方:怯懦的人喝醉后会勇敢无比;吝啬的主儿酒醉后变成慷慨大度;平时谦虚谨慎的喝了酒便骄横狂妄……当然,酒醒了,回归了原先的“我”,懊悔是常有的事。

那天,童一震回家就懊悔了,怎么轻易答应收徒呢?违背了祖师爷定下的规矩。童家三代说评书,辈辈相传,从不传外姓人,所以童氏评书自成体系,在天津卫独树一帜。一时贪酒,忘了规矩,后悔也晚了三村。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郑为才的师傅是当定了。

第二天一早,郑崇德领着儿子、拎着果匣登门拜师,童一震笑吟吟地悉数收下。然后敬茶送客。郑崇德挺纳闷,拜师收徒得签个生死文书,童先生这儿怎么不讲究哇?童一震窥透他的心思,说:郑掌柜,贵公子跟我学徒,碰不着,伤不着,我拿他当义子,用不着签生死文书。一番话说得郑崇德心里热乎乎,叮嘱完儿子,告辞离开童宅。

当徒弟学说书,一年之内师傅什么都不教,你得先干杂活儿伺候师傅。早上起来扫院子,然后给师傅倒尿壶、叠被子、端洗脸水。晌午师傅吃罢午饭,你得擦桌子刷碗。等师傅迷瞪了午觉,准备去永和茶楼说书,你出门去叫胶皮车,在屁股后边跟着颠到书场。师傅台上说书,你站边幕旁听,这也是偷艺的一种方式。郑为才喜欢小剧场的氛围,台下黑压压的坐满听众,围在八仙桌子旁,嗑瓜子、抽烟卷,喝茶水,张口结舌地听书。书说到紧张时,全场鸦雀无声;说到感伤处,听书人的唏嘘声可闻;师傅一段精彩的贯口,掌声如雷;忽一拍惊堂木,满座皆惊……

郑为才喜欢书场的氛围,是喜欢看听书人痴迷的样子,个个跟傻了一般。童一震师傅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法,随时调动着他们的情绪,叫你哭就哭叫你乐就乐,末了还留个扣儿,让你回家睡不着觉,赶明儿还得往书场跑,花钱听下文。郑为才想师傅这一套玩意定要学到手。想归想,偏偏师傅根本无视他的存在,甭提教他真玩意了。逼得郑为才琢磨招儿。

童一震的独生女儿童啸芸,比郑为才小两岁,从小跟她爸爸学说书。郑为才进入童家之后,她也算有了伴儿。每天清早俩孩子牵着手,到大开洼练嗓子,然后结伴回家。晌午前,童一震关起房门一句一句地教女儿,郑为才是不许旁听的。午后,童一震总要眯一觉养神,俩孩子在院子里过“家家”玩,郑为才当爹,童啸芸当妈,他们的“孩子”是一个布娃娃。两人你“娘子”,我“相公”地叫,睡醒觉的童一震听见了,佯装没听见。

过去说书的没有现成的台本,全凭师傅口传心授。郑为才从师傅那儿得不到真传,转而向师妹那“偷”。小啸芸没她爹心眼多,将从爹那儿学的玩意一句句教师哥。

时间过得飞快,郑为才给童一震做了三年徒弟。

那年除夕夜,天降大雪,一连下了两天两夜,院门口堵了三尺厚的积雪。师傅童一震一时心血来潮,非要留郑为才在他家过年,从玉华台饭庄叫来一桌子好菜,招呼童啸芸打开一瓶衡水老白干,师徒二人面对面坐炕桌两边,一盅对一盅地喝。

西北风刮得窗户扇“呼啦啦”作响,小啸芸将土炕烧得很热。童一震自恃酒量大,不把刚满十岁的徒弟放眼里,眨眼间一瓶酒下去,徒弟面不更色、心不跳。有名气的人都心高气傲,大小事都不愿意输让给任何人。本来招呼徒弟陪酒的,不是拼酒的。可当时童一震忘记了这些,把徒弟当成酒场上的对手,又叫女儿拿来一坛衡水老白干,非要跟郑为才一决高下。

又半坛酒下去,童一震感觉有些头晕。郑为才说,师傅您老先歇歇,我学您一段評书行不?童一震迷瞪着两眼,微微点头。酒壮胆,搁平时郑为才绝不敢显露他的“偷艺”所得。既然师傅准许了,他跳下炕,站立屋子中央,抖擞精神,说了一段师傅看家的玩意——《关云长劈刀斩蔡阳》。一来小师妹亲授精髓,二来在茶楼目睹师傅表演,三来郑为才天生聪慧,竟然模仿得跟师傅丝毫不差,连小啸芸都看傻了眼,情不自禁地拍小手叫好。

郑为才“扑通”跪地上给师傅磕头,那意思很明显,请师傅把脉,评价他的玩意行不行。许是童一震喝多了,无视徒弟的请求,接着叫酒:起来,起来,陪师傅喝完那半坛子酒。童某饮酒从不剩酒。哈哈哈……郑为才一心想哄师傅高兴,索性站着陪师傅喝。

高手难免有失败的时候,几大杯下肚,童一震先醉了,趴炕沿“哇哇”大吐。大概童一震从未在外人这么丢脸过,何况今儿栽在徒弟手下,顿时感觉颜面尽失。他恼羞成怒地指着徒弟的鼻子尖说:你,你逞能啊,灌师傅!?好好,跟你爹开酒馆去吧。你学不了评书,你天生不是这块材料!

就这样,在那个大雪飘飞的除夕夜,郑为才被逐出师门。

回到家,郑崇德不问青红皂白,对儿子一顿臭揍。把他摁凳子上,脱下裤子,抡竹片子照屁股抽打:没出息的东西,老子花钱让你学玩意,你可好,贪酒误事,叫人家赶出师门,咱老郑家的脸往哪儿搁?你不是贪酒嘛,哼,酒馆不用你接了,回老家往土里刨食吧!

大年夜打儿子,惊动了街坊四邻。同院住的牛鞋匠、开杂货铺的老吴、卖大肉的大人们纷纷过来劝架。那晚,郑崇德仿佛喝了血酒,非要把儿子赶回老家不可。大伙死说活说地劝,当爹的不松口,当儿子的不认错。最后牛鞋匠说,得了,你们爷俩一对犟种。大宝跟我学做鞋吧,好歹也是一门糊口的手艺。说完,牵着郑为才去了他家。

1949年1月的某天,爆响了一天一夜的枪炮声,天津解放了,变成解放区明亮的天。

在此之前,郑为才一直跟牛鞋匠绱鞋。牛鞋匠的鞋摊摆在慎益大街口,离德记酒馆仅二百米的路。郑为才从不踏进酒馆一步,也再没沾过酒。当爹的心软,隔三差五地偷着问牛鞋匠儿子听话么?牛鞋匠叹口气,说,不着调哇。没心思学做鞋,天末天往东风市场跑,听“九岁红”说书。郑崇德跟着叹气,背手摇头而去。

“九岁红”就是童一震的独生女儿童啸芸,九岁那年接替她的爹在永和茶楼说书,说《三国》也说《西厢》,渐渐有了名气。郑为才听他曾经的师妹的评书,如同傻子一般痴迷。在他看来师妹比他师傅强,刚中有柔,有情,声声入耳,入心。童一震是解放前一年过世的,郑为才特意穿了重孝,跪伏灵堂前磕了三个响头。童啸芸搀起他,说,师哥,您这是干嘛呀。我爹当年不该赶走你……郑为才抹把眼泪,说,师妹,你这话差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爸爸当过我一天师傅,就一辈子是我师傅。言罢,扭身走出童家。

不久,“郭记酒馆”公私合营后,改成食品店。政府将牛鞋匠和南市一带做鞋的组成小型皮鞋厂,叫做前进皮鞋厂。一晃,郑为才长成二十多岁小伙子,既然继承不了父业,便追随牛鞋匠在前进皮鞋厂当了工人。他的师妹童啸芸却继承了父业,成了区曲艺团的名角儿,经常登台演出。

没结婚那会儿,光棍一个人闲着没事,郑为才每天从鞋厂下班之后,胡乱吃口东西,沿着城市的各个剧场转悠,只要是童啸芸他们曲艺团演出的剧场,他就买张票进去,坐在最后一排,等着听师妹的长篇大书。他知道如今师妹已经红了,是区曲艺团的台柱子,她说的评书很受欢迎,场场爆满,新社会的观众喜欢童啸芸的艺术,鼓掌那个热烈呀!郑为才最兴奋这样的时刻。等散场的时候,郑为才总是头一个溜出来,怕师妹撞见他。独自走在寂冷的马路上,嚼着煎饼果子,不知为什么,鼻子忍不住一阵阵发酸。

每个工厂存在一种人,喜欢取乐人或被人取乐,俗称“活宝”。郑为才成了这样的人。

实际上,郑为才这人没心没肺,即便他拿同事找乐,绝无恶意,不过为了活跃一下枯燥的工作气氛。皮鞋厂属于手工业,工资低、粮食定量低,活儿又不轻省。工人们坐在马扎上,相隔一张长条案子,挥舞鸭嘴钳子绷楦。缺少隆隆的机器声伴奏,显得有些寂寞。寂寞一天下来,人会发困、烦闷,郑为才想给大家提神。他的提神方法采用了评书中的一种表现手法——“开脸儿”,打个比方吧,“开脸儿”相当于文学作品的肖像描写,只是语言夸张了些,语言夸张才产生乐趣嘛。

郑为才给他师傅“开脸儿”,说师傅头大如斗,四四方方、见角见棱。比火柴盒大,比土箱子小。师傅的脑袋是大一点,但终归是圆的,让他比喻成土箱子,大伙起哄似的笑,于是延伸出绰号“大头”;给车间主任“开脸儿”:乍一看,他脸似磨盘,虎背熊腰,细端详,细细的眉毛老鼠眼,黄白面皮没胡须。想象一下,大脸盘子小眼睛,连胡子都没长,你说像什么?大伙笑得前仰后合。这样,车间主任也有了外号:老公(太监)。郑为才给牛鞋匠的闺女牛丽“开脸儿”:柳叶眉太长,瓜籽脸太短,杏核眼无神,直鼻梁孔大。一张阔嘴吃天下,高门大嗓震乾坤。本来水灵灵的姑娘被他夸张成了怪物。好在他师傅人老实,车间主任大度,不跟他计较,牛丽呢,又在暗恋郑为才,白落个“大嘴巴”外号,还傻乎乎跟着乐。

车间的气氛被郑为才调节得热火朝天,同事的哄笑犹如说书场观众的喝彩,令他很享受很得意很鼓舞。人一被鼓舞难免忘形,一天,郑为才心血来潮,琢磨给鞋厂甄书记开回脸儿,后觉着甄书记是领导,“开脸儿”不合适,用评书中的“赋赞”吧。“赋赞”是颂扬英雄豪杰的赞美辞,郑为才还是很小心翼翼,回家躺床上构思了半宿,琢磨出一套好辞儿,担心疏漏,顺手抄起一本《红旗》杂志,拿圆珠笔写在《红旗》杂志空白处。第二天当同事干活发困的时候,不失时机地掏出来,笑呵呵说:同志们,我给甄书记编了一套“赋赞”。牛丽不懂,问:什么叫“赋赞”呀?郑为才解释说,“赋赞”是评书中赞美大英雄的诗,说起来激扬顿挫,荡气回肠。牛丽大嘴一撇:咱书记算大英雄嘛?瞎扯。郑为才不理她,顾自朗诵起来:甄书记,威风凛凛,一脸道貌岸然相;待人和气,满嘴仁义道德言。台上讲话,脸不变色心不跳,干起工作,浑身是胆雄赳赳。好书记,带领大家干革命,前进鞋厂永向前。

朗诵完毕,四周一片寂静。郑为才愣怔地望着大伙,你们怎么不表态呢。他咳嗽两声,问:同志们,怎么哑巴吃山芋——闷口了哪?大家埋头干活不搭腔。他瞅牛丽。牛丽眨巴眨巴眼睛,说:听着别扭,不像好话呀。

郑为才顿时呆住了。

過两天,甄书记把他叫到办公室,手举着那本空白地方写满“赋赞”的《红旗》杂志敲打办公桌,确实威风凛凛地说,小郑,你不好好工作,鼓捣这东西干嘛?不尊重同志,逮谁拿谁找乐,像话嘛?还有,背后说领导坏话……

郑为才感觉委屈:甄书记,我哪敢说领导坏话。

“啪!”甄书记将《红旗》杂志往办公桌上一摔,这就是证据!你骂我男盗女娼,讽刺我说假话说大话脸不变色心不跳……你,你散布右倾机会主义言论。

郑为才连忙辩解:您说的这些词儿,上面并没有哇。

甄书记怒不可遏:拿我们领导的当阿斗是不是?你的赋赞里面藏着对我的讽刺,甚至诬蔑,当我瞧不出来嘛?!

郑为才吓坏了,大汗淋漓:我,甄书记,我错了。

甄书记气色缓和了一些,说:我并不在意。问题是你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红旗》杂志登的是代表中央精神的文章,你往上面胡写乱写,朝大处说你是现行反革命,朝小处说,也算得上对中央精神有抵触情绪。年轻人幼稚,犯错误可以原谅,但为了消除坏影响,你不能在底工车间工作,去处理品仓库吧。

前进皮鞋厂的处理品仓库仿佛监狱。昏暗的小屋布满灰尘,工厂制作出来的皮鞋出现残次品都堆放到这儿,就郑为才一个人整天守着一大堆处理品,几乎与世隔绝。再没有人听他的“开脸儿”和“赋赞”,自然也消失了喝彩般的哄笑,一扇两尺见方的窗户成为他窥望外界的通道。

经常来看望他的只有牛丽,用毛巾托着刚出笼屉的铝合金饭盒,轻轻敲着处理品仓库的木门:郑哥,该吃饭啦。郑为才迷瞪着俩眼,拉开门,问:什么时候就吃饭。牛丽不像往常那么高门大嗓,压低声音说:什么时候?晌午都过了,你不觉着饿?郑为才打个哈欠,说:天昏地暗的日子,哪知道几时几分。牛丽打开饭盒盖,说:我从家带的,米饭、独面筋。抓紧吃,别凉了。郑为才有些不好意思:那你吃什么?牛丽瞪他一眼:别管我。食堂有的是吃的,谁叫你不乐意去买呢。

牛丽瞧着郑为才扑拉干净饭盒里边的饭菜,藏起空饭盒去食堂刷。这其间他们不说一句话。

有时,牛丽没带饭,就从食堂给她的郑哥打饭。郑为才交她饭票,牛丽甩一句:不许你拿我当外人。说完,掉头就走。郑为才不傻,他明白牛丽喜欢自己,可他心里没有一点装牛丽的地界,被他师妹童啸芸占满了。

下班铃一响,郑为才的心变得像春夜的天空一样透明了。他骑车奔向南市。挨个小剧场转悠,南市一带有五六家小剧场,剧场门前矗立的水牌子上面写着演出曲目和演员名单。每到一家小剧场前,郑为才停止车,脚尖撑地细瞧,不见师妹的名字扭头就走。终于在燕乐剧场的水牌子上发现了童啸芸——长篇评书《三国》。他锁了自行车,打票进去。

那时候小剧场实行“十分钟二分钱”制度,就是说听十分钟的曲艺节目,花二分钱,可以听半截抽身中途退场,也可以一直听到散场,反正按时间长短收费。郑为才肯定听到结束,不像过去那样躲后面藏头露尾的,而是坐头一排,这样不仅近距离看清师妹,而且能用目光交流。郑为才感觉他似乎有许多心里话要跟师妹说道说道。

散场时,郑为才蹲在剧场门口等师妹。片刻工夫童啸芸出来了,已经脱去了旗袍,换上“列宁装”,梳两条大辫子,笑盈盈地迎上前,说:师哥,好久没见你听我的评书了。忙些啥呀?郑为才回答:单位管的事多,天天加班……底下,他迫切要跟师妹说说的心里话没来得及开口,忽然一位留着油亮油亮分头的年轻人凑过来,问童啸芸:这位是谁?童啸芸一脸羞涩,说:哦,我先前的邻居大哥,爱听我的评书。“小分头”很客气,握了握郑为才的手,说,童啸芸同志是我团的最优秀的演员,很受广大观众的欢迎,希望常来欣赏。您贵姓,在哪儿工作?郑为才说;免贵,姓郑,前进皮鞋厂的。“小分头”更加用力摇了摇郑为才的手:呵,工人老大哥,我们文艺工作者就是为工农兵服务。寒暄过程中,师妹已经坐在“小分头”自行车的后衣架上,跟郑为才道别:再见,郑师傅!“小分头”驮着童啸芸消失夜色中。

好一会儿,郑为才醒过味来,师哥怎么变成了郑师傅?!然后便懊恼。那天晚上他开了戒,钻进南市一家小酒馆喝个烂醉。

起初,郑为才喝酒很有节制,上班不喝,回家喝,每次喝不多,二两,点到为止。尽管如此牛丽窥探出他的新嗜好。每月开工资之后,她将攒一块儿的营养饭票在食堂换两瓶“直沽高粱”。郑为才怪她:买白签的酒就行,省好几毛钱哪。牛丽理直气壮地说:贵几毛贵几毛呗,男人喝酒要喝好酒。将来我发了财,天天供你喝茅台。郑为才嘴撇撇,说:站着说话不腰疼。茅台是咱们工人阶级喝的吗?那要高干优惠券。牛丽说:你别还不信,我爹认识一位老干部,从他那儿借高干优惠券就能买。郑为才不吱声,就笑笑,其实他还是不信。

郑为才依旧经常去听童啸芸的评书,听到快散场时便离开,随后扎进剧场对面的小酒馆。半斤酒,一盘老虎豆,慢慢地喝,一粒一粒地嗑。当凭窗瞧见“小分头”骑车驮师妹从马路穿过,他一扬脖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有段时间,牛丽很少来处理品仓库。断了晌午饭,断了两瓶“直沽高粱”,郑为才觉着懵懂,哪地方得罪了她?他把尘封很久的饭盒找出来,里外刷干净,挺身去了食堂。晌午时分,工厂食堂人满为患,好长时间没见着郑为才,大伙都跟他逗。这个说:呦嚯,今儿刮妖风,冒出个大王八。哪个说:谁的裤裆破了,把你露出来了?郑为才一概不理,眼睛专往人群里瞄,寻找牛丽的影子。果然发现她排在买饭的队列中间,便挤过去,加她前面。

牛丽捅他后背:“没羞没臊的,干嘛加我前边?”

郑为才故意耍赖:“我跟你熟,加别人前边人家不乐意。”

牛丽佯嗔道:“我还不乐意哪。你没良心。”

郑为才扭脸问她:“对啦,我哪点得罪你,最近你不去处理品库呢?”

牛丽的圆脸飘起一片桃红:“哼,你自个去想。摸摸心口想。”

郑为才转回头想,打完饭菜还在想。牛丽从身后追上前,塞他口袋一个信封,红着脸跑走了。

进了处理品仓库,郑为才锁上门,掏出牛丽塞给他的信封,牛皮纸的,打开,里面没有信,空空荡荡。他用手掏,掏出一缕头发,牛丽的头发。登时,郑为才全明白了,明白了之后产生一种愧疚感。这种愧疚感整整折磨了一下午,下班铃响起时,他奔出处理品库,半道截住了牛丽。

沉默,难熬的沉默。牛丽显得十分紧张,低头不吭声。

郑为才开口了,结结巴巴地语无伦次:“牛丽同志,你,你是好姑娘。前进皮鞋厂最好的姑娘。我,我不配你……我明白你的心,可,可我心里有,有了别的人。真的真的,我不骗你……”

当郑为才艰难地说完这番话,对面已不见牛丽的身影。他长长吁口气,好像了结一桩纠结不清的债。

世界上的情债最难了结。

那天晚上,郑为才破例不进燕乐剧场听评书,坐剧场对面的小酒馆饮酒。要了半斤,慢吞吞地喝,似乎在熬时光。他的脑海里空白一片,酒也没滋没味,熬到剧场散场时,他隔着窗户张望,竟然不曾瞧见“小分头”骑车带童啸芸驶过。他感觉格外失落,离座去结账。碰巧进来三四位曲艺团的年青演员,郑为才认识,俩说相声的,一个说快板的。他们进酒馆吃夜宵连带喝酒。

说快板的问那二人,今儿压轴的怎么换成小红,童老师呢?

说相声的说:你明知故问吧,赶明儿童老师和赵团长结婚,今晚过嫁妆啊。

……

底下,郑为才不想听了。原来“小分头”是曲艺团的团长,要么童啸芸那么爱他。猛然,他涌起喝酒的欲望,欲罢不能。小酒馆只卖零酒,他想喝一瓶。幸好隔壁的食品店没关门,他买了一瓶“直沽高粱”搂怀里,径直奔向童啸芸住的胡同。

夜色深沉,郑为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曾经熟稔的胡同,十几年前,他和师妹童啸芸在这里玩耍、过家家,除夕夜放鞭炮。如今胡同依旧,但物是人非。胡同盡头有个小院,就是童家的老宅。他扒院门缝朝里瞧,童家的窗口亮着灯光,影绰绰晃动师妹的身影。不知怎么回事,郑为才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流淌下来。他暗骂自己:没出息。然后就喝酒,那种间歇式的喝法,喝一口酒,嘴中念念有词,再喝一口,再念叨一会儿。他边喝边走,从胡同走到大街,从大街这头走向那头,从深夜走到天亮。

当东方天际泄出一抹晨曦,郑为才四仰八叉地躺在街口交通警亭旁边。

转年,郑为才也结婚了,新娘不是牛丽。他娶了个农村媳妇。

自打他在处理品仓库门口拒绝了牛丽,不料想性子暴烈的牛丽当天晚上喝下一瓶敌敌畏自杀。她爹牛皮匠发现得早,把小女儿拉进医院,又灌肠子又洗胃,折腾了两天,总算救活过来。

牛皮匠咽不下这口气,风风火火地闹到郑家,街坊拦也拦不住。他先给郑为才俩大耳光,跳着脚地大骂郑为才忘恩负义、吃里扒外,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郑为才知道对不起牛丽,更对不起牛皮匠,跪地上给牛皮匠磕头认罪。后来,牛丽不愿在前进皮鞋厂呆,调到了另外一家皮鞋厂,同那个厂到保全车间工人结婚。郑为才再没有见过她。

因为这事,郑为才在前进皮鞋厂名声很臭,女工全躲他,更不愿嫁他。急得他妈从老家给他说个姑娘,人很老实,长一副壮硕的身板。没有城市户口又没工作的媳妇却特别能生孩子,一连气给郑为才生了仨小子。一家五口全靠他每月四十多块钱工资养活,他就不能再去剧场听师妹的评书,存钱买了个半导体,因为半导体里边时不时播送童啸芸的评书。

让郑为才感到放心的是,童啸芸政治上很要求进步,这些从她在电台播送的评书看出来的,过去那些传统的段子不说了,开始说革命题材的评书,《林海雪原》、《红岩》、《抗联女英雄赵一曼》、《八女投江》、《刘胡兰》……好多好多,师妹真了不起。报上登过童啸芸的大照片,戴着劳模的大红花,在北京怀仁堂同中央领导握手哪!郑为才比自己当上劳模都开心。

一个人听不过瘾,就把半导体揣兜里,带进鞋厂在师兄弟面前显摆。郑为才仍旧管理处理品库,属于人下人的地位,缺乏号召力,没人肯听他吆喝。他琢磨个办法,拿酒贿赂人家。发工资那天,他对底工车间原先不错的几个哥们儿说,今儿下班我请客,恩义德饭馆吃涮羊肉。从前的师兄弟用怀疑的眼神盯住他:凭嘛哪?郑为才说:凭咱们是革命同志呀。革命同志就该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师兄老张说:为才呀,你调到了处理品库,一辈子算交代彻底了,学技术没用,我们帮助不上你。郑为才有辞儿:我干嘛嘛不行,吃嘛嘛香,所以麻烦哥几个帮助我吃。大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老张忧虑地问:你绝不会在酒桌上给谁“开脸儿”,朗诵什么“赋赞”嘛?郑为才拍拍胸脯、立保证:绝不!末了,大伙异口同声地问:真这样?郑为才说:没错。今儿下班之后在恩义德饭馆集合,酒由我备。于是,大伙摩拳擦掌:好嘞,风雨无阻,不见不散。

话虽这么说,当晚众人聚恩义德饭馆吃涮羊肉时,仍有些惴惴不安,生怕郑为才憋着什么不良企图。一个将牛丽那么好的姑娘抛弃的家伙,谁知他肚子里藏什么坏水。

羊肉片、水爆肚、冻豆腐、大白菜、宽粉条摆满一桌子,紫铜锅“咕嘟咕嘟”冒热气,郑为才拎来四瓶“直沽高粱”都开了盖儿,一一斟满每位面前的酒盅。大伙正襟危坐,不敢碰面前那盅酒。郑为才高高举起酒盅,鼓动道:革命同志们,傻愣着干嘛?赶紧动筷子,敞开肚皮吃,喝酒。我先干为敬。说着,他仰脖饮尽一盅,对大伙亮亮盅底。其他人抹不开面子,相互递个眼色,抿了一小口。

郑为才不解,又有些恼:酒里有毒怎么着,碰都不敢碰?得,我先以身试毒。说话间,他指一瓶开了盖的“直沽高粱”,说,瞧哇,我把这瓶酒一口气干进去,干完以后,我直挺挺站在原地,证明酒没毒,你们敞开喝;如果我喝完后,倒下了,翻白眼了,没气了,麻烦哥几个给我抬回家,对我那农村老婆说我是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好不好?!

大家欢欣鼓舞地想:一瓶酒下去,他郑为才死不了也得醉趴下,甭琢磨发坏水了,不如让这个“大活宝”现现眼。老张带头表示同意,说:好哇,你干了那一瓶,剩下的三瓶我们全包了。郑为才问:一言为定?大家异口同声:一言为定。

郑为才假装气功师那样凝神静气,鼓鼓肚子,一手抄起那瓶酒,几乎是倾倒进口中,依稀听见喉咙处“咕嘟咕嘟”作响,眨眼之间,一瓶酒见了底。然后他一抹嘴,模仿气功师的收式,站立原地纹丝不动。起初,以老张为首的师兄弟们瞧傻了眼,静场片刻便情不自禁地拍巴掌。郑为才坏模坏样地偷着乐,依次给他们斟酒,说:哥几个,现在瞧你们的。还有什么说的,喝吧。大伙感觉没危险,放了心,你一盅我一杯地喝起来。郑为才在一旁督战。三瓶酒喝干净了,五六位师兄弟个个东倒西歪,老张已然溜到桌子底下。

这时,郑为才拿出半导体放桌上,旋到“评书联播”的频道,随即,童啸芸的声音从里面传送出来。他托着两腮,静静地听。

不知过了多久,师兄弟们酒醒了,见郑为才若无其事地听评书,不禁凑近前跟着听。童啸芸说的是《抗联女英雄赵一曼》,感动人之处,大伙情不自禁地淌下眼泪。郑为才明白目的已达到,便说:说书的这位叫童啸芸,著名评书演员,区曲艺团的台柱子。我过去的师妹。她说的评书好不好?反正大伙喝得晕晕乎乎,附和着搭腔:好!郑为才又说:既然好,就得继续欣赏。为嘛呢?听书受教育,受革命教育。我给哥几个誊了份播送我师妹评书的节目表,哪天播,哪频道播,几点播,全写得清清楚楚,拿好了,回去准时收听。

众人的心一下子松弛下来,原来郑为才憋的坏水是让大伙听书,好事,好事。拿到郑为才分发的节目表,连谢字也不说,相互拥搂着走出涮羊肉馆。

老张回车间就嚷嚷:大家长记性,往后可不能跟郑为才拼酒,他整一瓶跟没事人似的。于是,郑为才便有了外号“郑一瓶”。

对于郑为才来说,他很满意他的活法。因为喝酒和听师妹的评书成为他活着的两大支撑,一个属于物质,一个属于精神,两全其美。所以他每天都过得悠然自得。直到有一天,半导体里消失了童啸芸的声音,郑为才发觉日子变得歪斜了。

那大约是1963年末尾和1964年初,郑为才从报纸和广播中嗅着某种不祥的气味:报纸上写着“在戏剧舞台上,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牛鬼蛇神,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就会去占领舞台”,电台里播着“各种艺术形式——戏剧、曲艺、音乐、美术、舞蹈、电影、诗和文学等等,问题不少,人数很多,社会主义改造在许多部门中,至今收效甚微。许多部门至今还是死人统治着。”郑为才预感要搞运动了,他最擔心童啸芸,枪打出头鸟啊,师妹红得太厉害了。果然,不久广播电台停播了童啸芸的评书联播节目。

郑为才仿佛得了重病似的整天提不起精神气,恐惧和不安在心里膨胀,胀得他吃不好睡不着。一天,他决定去区曲艺团瞧个究竟。公休日,晴朗天,阳光灿烂。郑为才骑上他那辆半新不旧的“飞鸽”奔向区曲艺团,到门口下车,他惊讶地发现大门旁挂的牌子摘了,院门紧闭。他敲了老半天,大门慢吞吞咧开条缝,探出看门老头的半个身子。老头同样惊讶地望着他,问:“您找哪儿?”

郑为才反问:“这儿是区曲艺团吧?”

老头答:“过去是,现在不是了。”

郑为才心里窝火,这老头怎么不会讲人话呢?就说:“过去是就行。我找区曲艺团说评书的童啸芸。她在嘛?”

老头拿狐疑的眼神盯他,问:“小伙子,童老师跟你嘛关系?”

郑为才心想说近些好,便搭腔道:“她是我亲表妹呀。”

话音未落,老头一把将他拽进院子里,弄得他有点发慌。

老头说:“童老师好人哪!你若不是她亲戚,我不敢多嘴。曲艺团散了,人也散了。”

郑为才纳闷:“好端端的,曲艺团怎么散了哪?”

“嗨,甭提。不让演传统的玩意,剧场不上座,没钱挣,能不解散?”

“演员们全哪去啦?”

“区里管分配。有的去了工厂,有的去了小人书铺,有的去了副食店。半道改行。”

“童啸芸呢?”

老头想了半天,说:“不太清楚,好像分配到半导体器件厂。”

郑为才的心往下沉,他握住老头的手,感激地说:“谢谢您。刚才说话冒犯您,念我年轻,您老别往心里去。”

老头惨然一笑:“这年头人心思不整气不顺,嘛事都不会往心里去。”

外面依旧阳光灿烂,金风送爽。而郑为才的心乌云密布,真是越怕事越有事,说评书的改行当工人,师妹童啸芸肯定遭罪了。说什么也要见她一面,劝劝她能忍则忍,能忍自安;安慰她心往宽了想,甭钻牛犄角尖。郑为才开始四处寻觅他的师妹。

天津当时有二十多家半导体器件厂,分布市区各地。他一家家找,进门就问人家:您这儿有没有一位区曲艺团下放的演员童啸芸,她说评书,特别有名。凡问到的人都摇头,说没有。走完最后一家半导体器件厂,郑为才很失望,回到家摔碟子打碗撒闷气。农村媳妇不招惹他,低头扫尽地上的碎片。郑为才摆弄半导体,竟然不响了。打开后盖,原来里边的电池流汤了,半导体报废。郑为才一气,拿起榔头就砸,顷刻间半导体碎成一堆塑料金属碎片。他蹲地上发呆,呆了很久,喃喃道:完了,断了念想了。小儿子大河不明白爸爸嘟哝什么,问他妈:妈,什么叫“念想”。农村媳妇抚摸儿子的脑瓜,幽幽地说:你爸心里装个人,那人找不见了,你爸就没想的了。

其实,没念想日子过得更松快。酒成了他的依赖,天天喝酒,一日三端,有酒喝就有精神气,缺酒他就打蔫儿。

酒精伴随他匆匆度过岁月。文化革命爆发了,他新添个毛病——捡传单,有时不是捡是抢。当时不论造反派或保皇派,什么“九·一八”、“八·一三”、“大联筹”、“五代会”那些造反组织,经常在劝业场高楼上撒传单,许多人站马路张开双手接,人一多,形成相互抢夺。郑为才勇猛地加入抢传单的行列。跳得高,出手快,总比别人抢得多。多么便宜的事啊,分文不花,抢一大抱传单,回家点火生炉子,节省了劈柴。

农村媳妇嘟嘟囔囔:这么大岁数人跟小青年抢传单,老胳膊老腿磕着碰着多不值。郑为才用眼珠瞪她:老娘们见识浅,没觉悟。传单上写着新鲜事,多学习受教育。没用的当柴烧。

早晨生炉子之前,郑为才坐地上,先一张张浏览传单内容,也就匆匆瞄一眼,随后丢一边待烧。很快凑成一大堆。

一天, 他照例抱一垛传单一张张翻看,一条醒目的标题吸引他的注意。看了,不信。重新又看,看完,呆怔良久——

“牛鬼蛇神童啸芸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在思想改造期间畏罪自杀,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那天,郑为才忘记生炉子,忘记上班,拎一瓶酒到海河边狂饮,末了把空酒瓶子远远抛进河水中。刹那间,他发觉心里空得什么都没有了。

鄭为才在前进皮鞋厂一干就是四十年。

上世纪八十年代那阵儿,前进皮鞋厂的产品十分畅销,简直卖疯了,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他管理的处理品库封藏多年的残次品全部卖光,处理品库无需存在,厂领导宣布撤销。郑为才闲着没事干,领导把他安排在食堂,负责采买工作。郑为才想得开,工作不分高低贵贱,都是为人民服务,整天仍然乐呵呵地蹬三轮进进出出,买米买面买菜买肉,嘴里哼着《洪湖水,浪打浪》。

改革开放了,人们斗着胆子追求时尚,过去的女偏带布鞋、男松紧口皮鞋扔一边不穿了,统统换上新款式的皮鞋。鞋店门口排长队,买双皮鞋需要用特许凭证—— 一纸盖了鞋厂公章的“条儿”。所以,前进皮鞋厂的男女皮鞋越卖越火。产品销路好,却愁坏了厂领导。因为原料供应出现缺口。

皮子不够一个月生产量,我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甄书记急了,安抚供销股长,说,我们厂虽然小,底子薄。花点钱请客还是可以嘛。我作主了,只要能弄来皮子,保证不停产,你们供销花多少,厂里报销多少。岂料,供销股长仍旧犯矫情,说:书记哟,您是不了解细情。我们股里那几位玩死命口也。前些天小王去宁夏,陪供料厂家拼酒,拼出了胃出血,现在躺医院里输液哪。反正我没辙啦。甄书记拍桌子发火:嘿,倒跟我尥蹶子,我要你们吃干饭的?没辙给我想辙,要不今晚甭想回家。生产股长低头不吱声,供销股长愁的直嘬牙花子。甄书记启发他们:我们有两大法宝,一靠党的领导,二走群众路线。咱们厂人不多,但并不说明没人才。野有遗贤嘛,我不信200多号人的工厂,寻找不出个能人担此重任。

供销股长倒苦水,说:现在跟改革前不一样。现在一线工人奖金多,哪个愿意跑供销,只拿平均奖,费力不讨好。生产股长一拍脑袋,说,我想起个人才,郑为才,他能说会道酒量大,外号“郑一瓶”。供销股长摇头:他不行。“活宝”一个,压根儿不懂供销业务。甄书记冲供销股长发脾气:你什么意思?推三阻四的两头堵我,这个不行,那个不乐意干,我决定了,就那个“郑一瓶”。立刻从食堂调进供销股,享受以工代干待遇。

就这么简单,郑为才摇身一变,由食堂采购员变成供销股跑供应的干部。

供销股加上股长五个人,都属于正式干部,唯独郑为才算以工代干,有冒牌嫌疑。何况对供销业务一窍不通,纯属外行。股长对他不看好,新同事视他为异类。

上班第一天,股长派他桩苦差事,去河北省一家皮革厂求援牛面皮。那是一家大皮革厂,曾经同前进皮鞋厂有过业务关系。俗话说,客大欺店、店大欺客,股里其他几个轮番去求援,不是吃了闭门羹,或是双手空空地被打发回来。大皮鞋厂都得去磕头作揖,何况你前进皮鞋厂名头小呢。股长存心派郑为才去碰硬钉子,让他明白供销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尽早滚回食堂采购。偏偏郑为才雄心万丈,向股长表决心,说,股长,您把心放肚子里,听好消息吧。备好车,等着拉牛皮面。胃出血刚好的小王在旁边讥诮他,说:老郑同志,你真能耐?可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大山不是堆的。

郑为才不以为人家瞧不起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不吹牛,我要的是真牛皮。临行前,股长交代说:你注意节约开支,请客吃饭尽量不要进大饭店;住宿不要住高级旅馆。催不到皮面尽快赶回来。郑为才不解其意,急赤白脸地说:弄不到原料我回来干嘛,那不真成吹牛啦?!股长您放心,请客吃饭全免,您就批我四瓶酒,天津的高粱酒。

实际上郑为才藏了心眼,对外人不曾提过,他的亲舅舅在那家大制革厂当政工科长。事先打了电话,外甥探望多年不见的舅舅,舅舅当然喜出望外,派厂里一辆“上海牌”轿车去火车站接站,安排住进自己家,舅妈请假在家鼓捣好饭好菜热情招待。科长舅舅同郑为才盘腿坐炕头边吃边聊。他心急,对舅舅说明来意,舅舅皱着眉头,直嘬牙花子:就这事难办。厂里的皮革供应紧张,好多皮鞋厂的采购员在招待所等个半月啦。那可是关系单位,吓得厂长躲外边不敢回家。不好办哪。郑为才不听他舅舅这一套,说:不好办你也得给我办!出来时我领了军令状,弄到皮子,我的以工代干转正;弄不到,人家就赶我回食堂。舅舅,你不能眼瞧着外甥当一辈子工人吧?话呛到这儿,当舅舅的摆手说,先吃饭,赶明儿我想办法。

第二天,科长舅舅四点多钟便骑车赶回家,拎着鱼、蔬菜和两瓶白酒。一进门,急火火地催促舅妈拾掇鱼、择菜,煮饭、烧菜。叫醒睡觉的郑为才,说:快醒醒,我请冯厂长来家吃饭。以后可全瞧你的了,冯厂长好酒,你就是喝死喽,也得陪好他,那么你要的皮革有希望。郑为才拍胸脯保证:我懂。师傅引进门,修行靠个人。到时看我的吧。

酒菜刚摆上餐桌,冯厂长一脚踏进屋子,嗓门响亮地说:哎呦,打老远我就闻见酒香。弟妹呀,俩礼拜没尝着你的手艺,我做梦都流哈喇子。猛然撞见郑为才,转脸问科长舅舅:这位是……?舅舅说,我在天津的外甥来看望我,他能喝点儿,让他陪你咋样?冯厂长豪爽,说:好好,烟酒不分家嘛,酒桌上皆朋友也。小伙子年轻,喝酒时我让你几杯。郑为才并不领情,说:厂长,您是领导,又算我的长辈,我多喝您少喝?冯厂长闻言,大脑袋直晃:嚯,口气不小哇。郑为才假装谦虚:我酒量比不上您。我年轻嘛,全凭活力壮。

说话间,舅舅打开酒,冯厂长攥手里,说:年轻人,你一瓶我一瓶对着喝,如何?郑为才逞能:刚才说好的,您少喝我多喝。这儿统共四瓶酒,我仨您一个。一旁,舅舅看不过去了,一是怕厂长挂不住脸,二是担心外甥喝多了,耽误正事,板起面孔呵斥郑为才:没大没小啊?!跟冯厂长叫板。冯厂长倒不在意:老邢,别数落你外甥,酒桌上没大小,我喜欢你外甥的脾气,依着他。郑为才让舅妈拿来四只大海碗,冯厂长面前摆一只,自己面前放三只,依次倒满酒,一只碗盛半斤。冯厂长冲郑为才的舅舅说:老邢瞧见没有,年轻人有胆量。邢科长说;光有胆量没酒量,待会儿非喝趴下不可。冯厂长抿嘴暗笑。

酒倒完,郑为才说:厂长,我有言在先,喝完酒,您答应批给我们鞋厂牛皮面革。冯厂长很狡猾,他说:我也有言在先,你喝掉三瓶酒,一,不能醉,二不能倒,三还得不跑调地唱首歌。那才算数。郑为才咧开大嘴笑起来:好咧。唱歌我不在行,我给您来段评书里的赋赞。他双手举起大海碗:厂长,我敬您。说着,“咕咚咚”喝尽一海碗,不喘气地又喝下第二碗,喝完三碗,他抹抹嘴,稳当当坐回凳子上,一斤半酒下肚脸不变色,心不跳。冯厂长并不示弱,一口气喝干他那一碗。郑为才的舅妈吓呆了,慌里慌张地劝他们:别光喝酒,吃菜,吃菜,压压酒勁。冯厂长挥手拦住:不行。弟妹你少掺和。小伙子你敢接着喝么?郑为才并不搭话,眨眼工夫,第二轮的三碗酒全进了肚子。然后,仰天打个很响很长的酒嗝,用筷子敲击空碗,吟诵道:好厂长自有吉人天相,长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丹凤眼,目光如电闪智慧;卧蚕眉,一颦一蹙显威严。虎背熊腰体格壮,身长九尺多伟岸。这正是革命人胸怀革命志,为共产主义早实现!

郑为才表演罢现编的一套“赋赞”,挺激动,面颊涨红。冯厂长听入了心,对守旁边的政工科长说:你外甥有两下子,把我描写成关云长了。喝酒,喝酒,小伙子,我敬你。随之喝光他面前那碗酒,扯开嗓门招呼郑为才的舅妈:弟妹,上酒哇。郑为才起身拦住舅妈,问冯厂长:先别提酒,厂长,我那皮子?冯厂长僵硬地笑笑:明天你拿我批的条子去厂供销科,签合同交款提货。郑为才喜上眉梢,一把夺过舅妈手中的酒瓶,往桌上一顿,说:厂长,怎么喝听你的!

接着,二人风起云涌地喝起来。

冷落一边的舅舅舅妈打着哈欠,无聊地呆望着一桌子放凉的饭菜。

郑为才用四瓶高粱酒,换回两大卡车牛皮面革,解了前进皮鞋厂的断炊之危,全厂上下将他视作功臣。甄书记亲自在厂门口迎接郑为才,紧紧握着他的手,说:小郑同志呀,你果然没有辜负厂领导对你的信任和培养。继续好好干,年底给你转正。转成正式干部。

很快,小郑同志变成了老郑同志,他仍然是厂供销股的打前阵的尖兵。每逢鞋厂缺原料,都会派他出去拿酒拼。他仍然是以工代干,甄书记退休了,无人顾及这件事。

上世纪九十年底初,风云突变,南方的皮鞋蝗虫般涌进城市,款式新,价格低,就是不经穿。人们的穿着观念随着改变了,过去一双皮鞋恨不得穿一辈子,那叫“一槽烂”;现如今人们可劲儿地追时尚,喜新厌旧,谁还喜欢前进皮鞋厂样式老、总穿不坏的皮鞋呢?厂里产品卖不出去,积压严重。新上任的供销科长祭出最后的法宝,派老郑出山。

每次出去推销皮鞋,他从不花钱送礼,就凭酒量打天下。在酒桌上,他频频把盏敬酒,人家喝一盅,他喝三大杯,把那些经销皮鞋的贸易公司、百货公司和大型鞋店头头脑脑灌得服服帖帖,即便溜到桌子底下,也没忘在郑为才举着的合同上签字。当时京津冀及东北一带跑销售的无人不知郑为才的大名,提起他,个个竖起大拇哥,夸奖道:天津鞋行的“郑一瓶”,顶顶牛X。

年轻的供销科长比老股长会用人,那年年底评了郑为才先进,奖励一台十八寸彩电。郑打辆面的将彩电拉回家,放在酒柜上,邻居们全跑进来瞧新鲜。郑为才摁下开关键,电视出图像了,他蓦地愣在那里。电视播放曲艺节目,一位年逾五十的女演员说评书——传统评书《三国》,师妹童啸芸!她怎么又活了?竟还成了评书表演艺术家。

他眼直勾勾地盯着电视不动窝,挡住邻居们的视线,农村媳妇推他,说:没见过嘛呀,白得台彩电。咋就美的找不着北哩?处于恍惚状态中的郑为才指着电视屏幕,喃喃道:她,我师妹童啸芸,评书大家。文革中被“四人帮”折腾自杀,刚活过来。邻居王伯笑话他:老郑啊,你不看报不听广播。半导体天末天有她的长篇评书连播,听不腻。郑为才扭脸跟媳妇说:我得出去一趟买半导体。

郑为才买了台新半导体,归来途中忽然想去看望一下师妹,骑车又奔向区曲艺团,径直往里闯,传达室蹿出位中年人拦下他。他说找评书表演艺术家童啸芸。看传达室中年人告诉他,童老师已经不在区曲艺团,上调北京了。郑为才刨根问底,说:她在北京哪个单位?中年人说:你问我我问谁去?他记得好像三十年前听过同样的话,面前的中年人和三十年前的看门老头长得很相像,顺口问道:三十年前看传达室的老头是你什么人?中年人回答:他是我爸爸。我顶替他上了班——就这儿。中年人指了指传达室。

离开区曲艺团,郑为才怏怏不乐地朝家走,心里想:缘分尽了。不该见着面真就见不着口罗。从此,他重新拾起老习惯,每天听半导体里的童啸芸的评书连播,每天早中晚三顿酒。

新千年的头一个月,郑为才同志光荣退休。

那时,前进皮鞋厂已经很不景气,郑为才退休前夕,厂子一直风传要被一家民营企业兼并,闹得人心惶惶,厂领导为自己的出路奔忙,没人想着开个欢送会,欢送“郑一瓶”光荣退休。倒是供销科的同事凑钱在“狗不理大酒楼”为郑为才摆了两桌,参与者包括跟郑为才一拨退休的几位老工人。那天,酒喝得昏天黑地,不知怎么搞的,号称“郑一瓶”的郑为才两杯下肚竟然喝醉了,哇哇大吐,不省人事,让同事打车送回家。工人们说,他到底喝伤了,为谁?为咱工厂喝伤的。不像那些当领导的,喝酒光为自个。

回到家里郑为才依然嗜酒不疲,依然一天三端。但他不听半导体了,因为不管是半导体还是电视,再也没有师妹童啸芸说的评书。原来大红大紫过的师妹也退休了,随儿子儿媳搬到南方一个遥远的城市。

喝酒和听师妹的评书是他活着的两大支撑,如今断了一边,“郑一瓶”的生活就瘸了一条腿。瘸腿的日子容易作病,后来“郑一瓶”病倒了,大半夜让儿子大河打的拉到医院。一查是肝硬化,晚期。大夫很负责地说,他这病活不了多久,家属要有思想准备。死马也得当活马治,郑为才被留在医院治疗。躺医院病床上输着液,“郑一瓶”嚷着闹着要酒喝,老伴、儿子坚决不让他再沾酒,一滴也不行。他冲老伴吼:你们盼我早点儿死是不是?不叫我喝酒,我活着还有嘛意思!说着,他伸手要拔胳臂上输液的针头。老伴又气又急,坐一旁“呜呜”哭。

这天黄昏,郑为才躺病床上凝望窗外的夕阳,那样子很伤感。

忽然,病房款款走进个女人,六十岁上下,身材苗条,穿一袭风衣,头发梳成舞蹈演员那样的发髻。郑为才冷眼一瞧,不由呆怔住了:“这,这不是师妹嘛?”

老伴知趣地退出房間,关严门。病房只留下“郑一瓶”和他的师妹童啸芸。

“你来干嘛?”他一时不知问什么好。

童啸芸说:“师哥,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岁数这么大,道这么远,还赶过来干嘛?”

“岁数大,才该来。见一回,少一回啦。”

郑为才瞟一眼童啸芸拎着的礼物,鼓鼓囊囊的大塑料包,唯独没有酒。

“来看我,为嘛不带酒?”

童啸芸忍不住抹眼泪:“你病这么重,还能喝酒吗?”

“你也不让我喝酒?好,那你赶紧走!”

师妹舍不得走。两人就僵持着。

“郑一瓶”语气软塌下来,求他师妹说:“我知道自己这病,也知道活不多久。你懂不懂,酒比我的命重要。你出去买一瓶,我不喝,闻一闻总行吧。”

童啸芸终归拗不过他,起身离开病房。片刻工夫买回一瓶白酒和一听可口可乐,酒给师哥闻,可口可乐自己喝。

“郑一瓶”将白酒斟满一茶杯,先用鼻子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猝然间全灌进肚子里,精气神顿时爽朗许多。接着又倒第二杯,师妹摁住他的手,央求道:“师哥,等我把话说完,你再喝也不迟。这些话闷我心里几十年,不说出来我到死也闭不上眼。”“郑一瓶”光顾那茶杯酒,顾不上听她说话:“有话以后说,我馋酒快馋疯啦。”童啸芸摁住茶杯不松手,开口道:“师哥,我和我爹对不起你!”

“郑一瓶”听得懵懂,眨眨眼:“嘛话?你爹当过我一天师傅也算是师傅。师徒如父子,当儿子的哪有计较当爹的?再说啦,我有对不住师傅的地界,那年三十晚上,我不该逞能灌醉师傅,伤了他老人家的面子。五十多年过去,每逢想起这档子事,后悔的我想扇自个嘴巴子。”

童啸芸迟疑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师哥,你有所不知,那是我爹故意算计你……我爹真对不起你。”

郑为才越琢磨越不明白:“我就想不起你爹有对不住我的地界啊。”

师妹哭了,边抹眼泪边说道:“我爹临死时跟我说,‘咱们对不住郑家那小子,他真正是块唱大戏的料儿。一旦上台演出,他比你强,准能大红大紫。我很纳闷,问我爹,‘那你干嘛不教人家,还把人家轰走?我爹长叹一声说,‘傻闺女呀,郑家那小子继承了我的地道玩意,红透了半边天,那还能有你出头露脸的份儿吗?”

听完师妹的一番话,郑为才一扬脖喝光茶杯里的酒。

童啸芸怯怯地问:“师哥,你不恨我爹,不恨我吗?这事我一直瞒着你。”

“郑一瓶”不搭腔,将白酒倒进一只茶杯,将可口可乐倒进另一只茶杯。他指着面前两只装满不同内容的容器,说:“我的好师妹呀,人活到这个岁数,嘛都明白啦。人一辈子就像这俩茶杯,我装的是酒,你装的是可口可乐。不管是酒还是可口可乐,内容不同,可不都是一辈子吗?”

师妹好像不大明白。

“郑一瓶”端起自己的杯,碰一下童啸芸的杯,说:“得啦,嘛话甭说啦。端起你的杯,跟师哥碰一下,全喝了。也不枉师哥我灌了一辈子糊涂的酒,听了你一辈子的评书。”

童啸芸匆匆喝光茶杯里的可口可乐,扭身奔出病房,头也没回一下。

师妹的身影消失之后,郑为才拔掉输液针头,穿鞋下炕,冲窗户外面吼叫。老伴、儿子大河奔进病房,惊慌失措地摁住他。郑为才呵呵地乐,说:“我的病好啦!你们放心,打今儿起我全戒,滴酒不沾!”

责任编辑 吴大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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