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晓
之一 童趣
如果说浅绛彩瓷是一条长街,各色各样大大小小的名头就是街旁的巷子。有时候不经意地朝某条巷子探头一望,就被里面的风景吸引住了,也许就会就此走进去,再也不想出来。
藕舫范金镛,就是这样一条风景绝佳的巷子。
前两年网上出现一只笔筒,照片拍得很糟糕,取景的角度不对,器物有很大的变形,头重脚轻;焦点也不对,十分模糊,加之身上的积垢还未洗去,几乎看不出它的美丑。很多人发表评论,说它是假的,笔筒的主人似乎也没有底气,对大家的诟病不置可否。
但好东西就是好东西,就如抹了锅灰的女子,没有抹匀的地方偶然地肌肤一闪,仍旧可以看到本来的颜色—这要看你是不是有心。在有心人眼里,它无论被什么脏物遮掩,总能露出天香国色的痕迹。
是的,它就是瓷器中的国色天香。
当时就向物主请教了转让的价格,物主说要暂时留在手中研究。只得罢了。如此匆匆两三年过去,偶然也能在某时或者某地看到它的身影惊鸿一瞥,却总是无缘。
不想今春南行,竟与之相逢,得以纳宝入怀。
甚喜。
此笔筒大小适中,釉如凝脂,筒身画着三个顽皮的童子,正快乐地折着跟头,十分生动有趣。这样的画意有个名堂,叫婴戏图。
据考,瓷上的婴戏始于唐代的长沙窑,其后各窑口均有烧造,有明以来的青花五彩瓷器更以此类题材为喜为重,多有绘品传世。清康熙瓷上的童子更是绘声绘色,臻于极致,精彩无匹。而历朝历代美瓷佳器上百子千孙绵绵不绝,更是人类生存繁衍传宗接代之潜意识使然,从前入画入瓷,今后仍会入瓷入画,是我们永远画不完的好题材,亦是值得我们倾注最大兴趣与最好技艺的好题材。
这笔筒上的三个童子(图1),其画意之佳,却是我之仅见。
恕我浅陋,至少在瓷上,我真没有看到这样的童稚天趣,它的生动传神,它的准确妥贴,它的清新流畅,都超出了我从前在瓷绘上得到的经验因而让我喜悦。绘者一定是位至死都怀着一颗童心的艺术大师,他懂得传统,亦受西风东渐的影响而懂得人体解剖,有大量的写生经验,有用简洁之线条举重若轻地去表现块面的高超能力,有照相机一般对色度的精准把握……这样的三个童子,让我凝视,让我抚摸,让我叹息,让我感动,良久良久,不舍得让眼睛离开他们。
真好。
在西归的候车室里,偶然看到两个孩子在互相问候,他们互不相识,是用动作来表达:你遥遥出一拳,我隔空踢一腿,我折个跟头,你来个滚翻,那神态动作,像煞了我手中瓷上的童子。于是我懂得我的笔筒它具有超时代与超时空的美,这亦是所有堪称杰作之艺术品的共同品质。
之二 虫声
我喜欢虫子。
有段时间我逗留于某个网站,在那里,我给自己取了个名叫蟭蟟虫儿。
斗蛐蛐儿是我儿时夏天和秋天必做的功课。那些小虫子为我留下了许许多多美好的童年回味,它们是我的故事与传奇,是从我已然远行的从前向我吹回的温馨的记忆之风。
我当然也喜欢养蝈蝈。有一年我养了一只蓝脸的冬蝈蝈,它让我在那个奇寒的冬天暖意融融。它常常在我胸口鸣叫。那一年我独自生活,呆在家里,很多天很多天不说一句话,有它对我浅吟低唱,我便不感到孤单。
于是,看到这瓷上的虫子(图2),我就着迷了。
这虫子画得真好,它就是活的,仿佛能从瓷瓶上跳下来。
所有瓷人的作品,包括民国著名的绘虫大师李明亮,好橡都画不出这样的虫子呀。
除了蝈蝈,还有豆粒般大小活灵活现的一只红色瓢虫,一只小小的飞蝗,它们共同栖息在一架开着紫花结着豆荚的蛾眉豆上。
蛾眉豆的枝叶用极清亮的绿色绘就,深深浅浅,瓦蓝鹅黄,在阳光下闪着宝石般的光泽,瓷上似有微风,轻轻掀起叶边,摇曳了豆枝上的丝丝蔓蔓。紫花的芬芳与豆荚的清香悄然弥漫,于是我又听到了虫声,静静的虫声,在我心里吟哦歌唱,我几乎要流泪了。
藕舫范金镛,他在画这画儿的时候,该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吧。
一个优秀的画师,他不是画画,而是用画笔回味自己的过往——那些最美好最生动最甜蜜的日子。于是他笔下的一虫一草便有了灵性,因为那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也所以他用最好的细瓷来承载他的画作,用最优质的彩料来渲染他心中的童年。于是他的画作打动了我,隔着一百多年的岁月,让我不胜低回。
这样的瓷上佳构,拥有它是不需要理由的。
范金镛是晚清的丹青妙手,擅画虫子与仕女,据说他画的蝴蝶传入宫中,被慈禧看见,竟惊呼他为“范蝴蝶”。他做过吏部主事,在云南某县做过一任县令。他的瓷绘作品传世不多,但件件精彩。今天忽然拥有其中两件,亦是天大的缘分,当倍加珍惜。
(责编:雨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