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鲁传奇

2012-04-29 09:40阎正
收藏界 2012年7期
关键词:凡夫石鲁平民

阎正

平民之交

一九七三年,洛阳一位叫李冷文的同志带了一个书法代表团去西安学习,李抽空一个人找到了石鲁的家,敲响了他的房门。

石鲁开开门劈头就问:“你是什么人?”

李冷文笑着说:“我是一个平民。”

石鲁高兴了:“好,进来,我最愿意接待平民。”

当时那些“新贵”们扬威耀武,不可一世,但在石鲁眼里他们就如同粪土,是不值一顾的,远远比不上他心目中所看重的平民。

石鲁的平民朋友多得很。

如那个在乌鞘岭认识的王汝仙,后来随着铁路工程局迁往西安,相离近了,时间就充裕了,几乎三天两头去石鲁家里坐坐。

那时石鲁虽出了牛棚,但仍然被监视着,王汝仙不管三七二十一,该去只管去。每次都陪着石鲁扯扯聊聊,一起回忆着那些难忘的岁月,谈论着他新熟悉的干部、工人和藏族老乡。这是石鲁最惬意的时候了,他绘声绘色地讲着他的过去,毫无顾忌地诉说着他从“文革”以来的惨痛经历、爱和恨、甘和苦、风雨阴暗的变化,尽从他那饱经风霜的面容和锐利传神的眼睛里表露出来,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反革命”呢?王汝仙完全了解他、信赖他、同情他、敬佩他,所以也不管当时那一套,成了石鲁家中的常客。这样,稍隔时间长一点不去,石鲁就要责怪王汝仙,操着四川话说:“为啥子不来呦?想你觉都睡不好、饭都吃不香喽!”

石鲁把他和王汝仙的友谊称为“平民之交”、“茶水之交”。

这种人世间最平凡、最真挚的交往又何止王汝仙一个认识的,更多的是不认识的,三教九流,各行各业,只要是敬仰他的气节、热爱他的绘画,无数真情实意像小水不断从各处流进石鲁的小黑屋,看望、请教、求字求画、通风报信……炽热的友谊,驱散了他的寂寞和孤独,常常给他带来难得的欢乐……

大约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他的学生周光民去湖南、江西等革命根据地参观访问。在韶山听到当地领导同志讲毛主席对《去安源》那幅画不喜欢,并详述了毛主席谈话的具体内容。其实,这也是不少人一致的看法,只是在那种年月不敢明谈罢了。当时周光民还是第一次听到关于那幅画的“最新内部消息”,他和同去的人都为之振奋,因为他的老师石鲁就是因为批评了这幅红极一时、被捧上了天的“圣画”而作为导火索,再加上“反革命罪行”,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周光民恨不得马上就写信把这一消息告诉他的老师,因为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啊!然而,当时的情况又不容他写信,即使写了信,发出去石鲁也很难收到。他心急如焚,一回到西安,便马不卸鞍地赶到老师家。

当周光民一五一十地讲完他的“内部消息”之后,石鲁两眼发直,愣住了,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个通风报信的学生的话,周一再申明这消息来源的可靠性之后,石鲁信了,眼里闪动着泪光,双手抓住学生的手,异常激动地说:“太好了,这证明我是对的!……谢谢你啊!”

他们又谈了一些人们对那幅画的看法和议论,石鲁显出少有的兴奋,以至于手舞足蹈地哼唱起川剧来。他是多么地兴高采烈啊!在这黑云压顶、阴暗、狭小的斗室里,他仿佛透见了一丝生命的光和希望,周光民看着他高兴的样子,禁不住也流下了酸甜交织的泪。

就是周光民这个“小平民”,一个消息拨开了石鲁心头多少乌云?杜甫的“家书抵万金”这时真该改成“消息抵万金”了!

像这样一次一次、一桩一桩的欢乐安慰,无数“平民之谊”伴随着石鲁走过了艰辛的十年……

有人曾不解地问:“石鲁为什么能舍得将那样大量的珍贵书画流入普通人之手?”

只要了解到石鲁的十年境遇,这个答案就不难得出了。

平民虽属草木之人,但即使是草木也有生命,有感情。石鲁逝世以后,他们很快在北京办起了“石鲁书画展”,而主要的作品来源,正是这些平民奉献出来的,他们不负死者,在死者身后把他的“艺术发明”发扬光大了。

有人说:“石鲁聪明,把这些画给老百姓给对了!”

我想,聪明也罢,对错也罢,石鲁与众多平民的挚交,是他的真知灼见,是他的性格所使,是他的品德体现,恰恰是他高于常人之处。

平民百姓是永恒的江河流水,它浮托起伟人之舟在历史面前流过,越是水深急流,小舟越是被水流卷起的浪涛、层层叠叠举得更高、更高……

为人好美必高

一九七五年前后,形式稍有好转,我又抽暇去西安看石鲁。未谈几许,他问起了河南的情况,还专门问到了李准和常香玉。我笑了,心想:你自己泥菩萨过江,还管得了那许多?

他仿佛明白了我笑的意思,也跟着笑了。

笑归笑,我还是顷我所知所闻,把情况一一作了回答。当他听说这两个同志基本恢复了自由的时候,笑得格外开心,就像是他自己获得了“解放”一样!

我记得他曾写过一幅只有三个字的对联:

“为人好;美必高。”

我问过他对联的含意,他也给我详细讲过,可惜我写不出他当时讲述的原话了,但他抑扬顿挫地念着这几个字的川音,我至今却还清晰记得,总觉得恍如昨日。

无论在任何时候,他总是想到别人,却很少设身处地地为自己想一想。

我不知他和李准及常香玉的交谊如何,但他询问之切,使我感动。他甚至对只见过一面的朋友,只要情投意合,便始终念念不忘。

他多次对我说:“河南好,河南人厚道!”

他曾一再表示希望离开陕西到河南来。正好当时的那位河南省委宣传部长与石鲁在一起工作过,战争年代外出贴标语、刷墙报,还给他提过浆糊桶,是名符其实的战友。不过,人到危难的时候就不大好说了,“乌纱帽”与“战友”相比,当然前者的斤两大大超过后者。也许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和为难之处,我实在说不上来。总之我给转过信儿,其他人也稍过信儿,但终因泥牛入海使石鲁的希望化为泡影。后来几位郑州的朋友和我谈起这件事,都异常惋惜,我想,如果石鲁真的到河南来,哪怕是两三年的时间,河南的美术事业也将会发生很大的变化的!或许他换个环境心情愉快一些,也不至于匆匆忙忙就走向另一个世界了。

在陕西不管老少,一律喊他“石老”,但论岁数,他终年亦不过六十三岁。对画界来说,他才算是人到中年。然而,叶访樵先生那样的八旬老人,提起他来也是一口一个“石老”,油然而生敬意。

在叶老八十岁生日那天,石鲁给他画了一幅兰草石头,那天我去给老人拜寿,正赶上他将石鲁的画挂在墙上,我还从未见过一个八十岁老人像小孩一样高兴得站立不安,他近看看,远瞧瞧,两手来回搓动着,激动地对我说:“绝妙!绝妙!石老这画不食人间烟火啊!”

正是石鲁这一幅画,给叶老凄凉的晚年,带来了不可估量的愉快和欢畅呢!

不久,叶老去世了。石鲁得到消息,整整在家里躺了一天。正好北京来了几位同志看他,他只能连连道歉,无力作陪。

天很晚了,他的学生陈长安去他家,走进他的小院,院内一片漆黑,陈长安正要推门,忽听到后边有人用微弱的声音喊着自己的名字,回头才发现石鲁睡在小院的躺椅上,情绪很不好。他告诉长安说,他浑身难受,胸腔和腹腔里像火一样燃烧,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长安劝他进屋休息,他不肯,他说:“我还要为叶访樵先生写幅挽联呢。”过了好一会儿,他挣扎起来,颤巍巍地走进屋里,长安帮他铺好纸,他扶着桌子满怀深情地写下了:

“叶老升天去;花儿遍地开。”

石鲁写完就再也支持不住了。陈长安看着这幅挽联,眼睛不由得湿润了,老师对善良人们怀有多么炽热的爱啊!他那艺术家的心又是多么善良而赤诚啊!

还是在一九七三年,方济众第一次从被贬的汉中山村来到西安,一则想看看多灾多病的战友石鲁,二则也随身带来一些发配后所画的山水习作,希望他看后给提提意见。

当时正值“黑云压城城欲摧”之际,石鲁的处境相当艰难,身体也极为虚弱,但他看到方济众仍在坚持作画,心里有道不出的欣慰,方济众趁他高兴,情绪也较好,就拿出一本册页,请他随便画点什么,也算是别后重逢的留念。

石鲁接过画册,翻了一下,很快地连题带咏画了好几幅送给方济众。他在第一开册页上画了一幅全用朱砂抹成的山茶花。山茶花的干上,停了一只焦墨细笔的怪虫。一眼看出,这铁挺挺的花枝,正遭受着毒虫的侵害……而另一幅上,却画了两株兰花,一株在上角,一株在下角,石鲁在画上题诗道:

“兰兮!兰兮!天各一方!”

方济众默默念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滚下了腮边……

一个爱憎分明的艺术家,在受到豸虫一次又一次危害的困苦时期,仍把仇恨投向敌人,而把真挚的爱寄赠画友,这是多么深沉的感情啊!

……

飞向丰都城的蝴蝶

三十六年前,张凡夫借给石鲁四块钢洋,石鲁千里辗转到了西安。

三十六年后,张凡夫又从更远的地方到西安来看望石鲁,这已是一九七五年的秋天。

“文革”一开始,张凡夫就被“发配”去到黑龙江,石鲁虽未“充军”,那命运更为坎坷,两个老友在这种境遇下重逢,百感交集、老泪纵横了。

碰上这个岔口的孝良,立刻回去安排了一桌便宴,又转来把两位老人请到了家里。

酒逢知己千杯少,石鲁和张凡夫谈起了三十六年间的人世沧桑,感慨万分,苦乐参半的酒喝了一盏又一盏,只恨夜短,不知不觉天快亮了。

孝良走过来劝道:“喝了一夜,你们是不是稍微歪一会儿?”

石鲁连连摇头:“不歪不歪!我毫无醉意,你不要管!”

张凡夫也满兴奋地说:“一点也不瞌睡,不过,光喝酒也不来劲,是不是添个花样?”

石鲁笑道:“有酒无画,不足尽兴。孝良铺上纸,你先来一幅。”

“我?有你们二老在,哪轮得着我画?”孝良也笑了。

“谦什么虚嘛。石老叫你画,你就是能画,来吧来吧!”张凡夫撺掇着。

孝良推却不过,也就不客气地铺纸研墨,仿着石鲁的笔法画了一幅梅花。

张凡夫称赞地说:“有气魄,还真有点你老师的味道。”

石鲁不以为然地说:“我不要他们学我,完全摹我就束缚了手脚,还是要画自己的东西。”

孝良把笔一放说:“反正我画完了,该你们了,张老先生来吧?”

张凡夫毫不推辞:“好,我来。”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画案前,也不考虑,提起笔就画,不大一会儿,画成一幅“紫藤燕子”,看得出来他这是轻车熟路,醉笔之下,更随心所欲了。

孝良在一旁看得出了神,色彩变幻的紫藤,那翩翩飞动的小燕,使马良啧啧不绝。

张凡夫画罢,抬头看了看孝良说:“怎么样?就算给你的吧!”

“求之不得!”孝良高兴地说。

张凡夫顺手落下两款,甩开了笔。

石鲁道:“姜还是老的辣呦!”

张凡夫拉起了石鲁说:“少废话,我这是抛砖引玉,你来吧!”

“我没有什么可画呀!”石鲁摊了摊手。

“随便来几笔吧,不管什么。”孝良小声说。

石鲁拿起了笔:“我看……就在你这梅花上题诗两句如何?”他说着即刻写下了两句诗:

“梅无零魁亦无毫,无沙无奔天高。”

他写罢端详了片刻,又在梅枝旁边,密密麻麻题了几排极为精致的字,词曰:

“梅花动骨而轻身,点点斑斑皆是神。

伴有青心正安气,宇色色横一怪也,也风生。”

这些美妙的小字,又是书法,又像梅花,与天顶一片“出血”大字交相辉映,使马良这梅花马上精神百倍。

“好了,我的完成了!”

石鲁正要放笔,张凡夫挡住了手:“别来这套,别人画画你写字,不行!”

“我确实没得画!”

“没得画也得画,你得给我画一幅!”张凡夫抓着他手不放。

“改天再说,今晚熬没了精神。”石鲁拉开被抓住的手,顺势往床上被子一靠,沾枕头就着,旁若无人的打起了鼾。

张凡夫这才也觉得头重脚轻,挨着石鲁躺下,拉起了“二胡”(鼾)奏鸣曲……

一连几天,两位老友形影不离地守在一块,不是喝酒,就是闲聊,石鲁唯独不提画画的事,张凡夫论痛快绰绰有余,痛快中的不痛快却还在画上。一直捱到最后,他实在按捺不住,直言问开了石鲁:“老伙计,我明天就要走了,你什么时候才给我画呢?”

石鲁漫不经心地说:“这次别画了,下一次吧!”

张凡夫斜了斜他一眼:“你耍什么鬼把戏?是不是早画好了,要等开车才叫我高兴高兴?”

石鲁摇了摇头:“实心话,这次不给你画!”

张凡夫仍不以为然:“什么实心话假心话,你今晚就老老实实给我画。”他说着动开了手。

石鲁执拗着说:“拉也不画!”

张凡夫这才发现石鲁不是开玩笑,是真格的,他恼了:“闹了半天真不给画呀!好了,我不要了!把你那供老祖先的杰作给我也不要了,什么了不起的狗屁画,摆这份臭架子,不客气,公事公办,还我那四块钢洋!”

“你说什么梦话!”石鲁睁大眼睛。

“少打马虎眼,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四块钢洋三十年,驴打滚连本带利,你说该还多少吧!”

“你装什么洋蒜,我一个子儿也还不了你!”

张凡夫仍然板着脸说:“看在老朋友份上,驴打滚的利息不要了,还我四块钢洋,要现的!这就够便宜你了。”

石鲁开心地笑了:“现钱没有,有了也不还。活着欠你,死了坑你!”

张凡夫吼叫起来:“你老小子想赖账啊?”

石鲁笑着点了点头。

张凡夫急得嘴唇哆嗦:“我,我……我到公安局告你!”

“谢谢,谢谢!”石鲁得意地点头鞠躬。

张凡夫再也说不出话来,急冲冲地摔门而去。

在一旁莫名其妙的孝良,也分不出真假了,他试探着问:“石老,你们唱的是哪一出啊!”

石鲁诡秘地说:“故意逗逗他!”

孝良松了口气说:“我说嘛,三十年的老友,你不会不给他画!”

石鲁又正经起来:“玩笑是玩笑,画是真的不给他。”

“为什么?”孝良不解地问。

“他回去要路过北京,我给他画,免不了他要让别人看,一看就是麻烦。现在正搞‘翻案风,又会把他牵进去!”石鲁说。

“那不会交代他别拿出来吗?”

石鲁摇了摇头:“他的脾气我了解,狗窝里存不住剩馍馍,到北京他非露一露不可,碰到棱上,会给他带来灾难!”

孝良终于明白了这其间的隐情。

石鲁催促孝良:“少说闲话,快去把这老夫子找回来,安抚安抚!”

孝良匆匆赶出去,但张凡夫已是无影无踪,他真地走了。石鲁有点懊悔,但他颇自安慰地说:“有机会,等气候好了,我花功夫给他画上几张,还他那驴打滚的账。”

……

以后的日子里,张凡夫不再来信,石鲁却间或总提起这笔“债”,他嘴上虽说“活着欠你,死了坑你”,但心里一直惦记着要还,要尽早地还。

机会终于来到,石鲁第二次被“解放”了,这一次是真真切切的“解放”,石鲁正值大病未愈,但他已经暗中打算,要花功夫给朋友画上两幅,让朋友消消几年的“怨气”。

不料,也就在这个时候,黑龙江突然传来张凡夫病故的噩耗,石鲁大为震惊,他激动得好长时间合不上嘴,悲痛万分。他咒骂那可恶的“死神”,也咒骂自己的“过失”,此时真真正正地懊悔了!

他颤抖地走下病床,含着眼泪挣扎绘制了一幅四尺大画,恭恭敬敬地题上:“亡友凡夫丰都一笑,弟石鲁敬写长安。”

他虔诚地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着了这幅画。火舌缓缓舔食着奇妙的画面,转眼之间,画灰散变成无数零乱的灰蝴蝶,石鲁双手轻托用嘴一吹,蝴蝶群扶摇直上,向丰都飘然飞去……

(责编:魏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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