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烁
我的初中生涯是在Q城的中南中学度过的。中南中学是所默默无闻的公立中学,在这里我遇到了菠萝君,一个想当作家的小女生。
第一次见菠萝君时,她留着短发,蓬松的刘海覆盖了前额。她局促地双手十指交叉站在那儿,显得谦卑而内向。
但之后的深入交往使我觉得此人非同一般。菠萝君特文艺,饱读诗书,她说她欲做顾城诗中在维多利亚冬季呼呼大睡的熊,愿化作满月之时飞过爱伦·坡天空的蝙蝠。她文艺却不文弱,希望自己能像大力水手般轻易碎大石,做个勇往直前的超级玛丽,快乐地踩扁阻碍前途的乌龟,她还会在凌晨高歌《葫芦娃》。
那些年,相熟的我们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她在饭后总是迅速地把盘中小块的水果吃完,然后鼓着腮帮子,高举着牙签来抢我那份。还有一次她用橡皮在桌上摩擦两下,说:“如果我是方正的橡皮,那你就好比是这橡皮屑。”我随手翻开科学书,指着插图说:“如果我是浩渺的宇宙,你就好比这夸克。”我们互传纸条,一起在冬天吃冰淇淋,一起用钥匙在水泥墙上刻字,一起干在那个自命不凡的年纪里会干的最疯狂的事。
我们也曾静静勾画过未来。菠萝君说她想成为一名饱受追捧的作家,挣足了钱便周游世界。我们将一同乘着绿皮火车,眺望风拂过麦田。清晨有羊群在身旁吃草,夜晚能坐在世界尽头的塔尖仰望星空。这是我们将厚厚卷子装进五彩资料夹时心中骤然升腾起的希望。但要实现梦想,首先得在临近的中考战场上获胜。菠萝君是我的战友。她曾坚定地说:“一个菠萝君倒下去,无数个菠萝君会站起来!”我们像单纯的孩子,在放飞一个承载着梦想的气球后虔诚祈祷,然后义无反顾地冲向远方。
但在初二的末尾,气球在半空中炸裂了。
在一节美术课上,菠萝君轻轻地告诉我,她的父亲得了肝癌。我惊愕地转过头去看她,她低着头,蓬松的刘海遮住了大半张脸。整节课上菠萝君都以低缓的语调跟我讲她父亲的事,周遭是同学们铅笔摩挲纸页的作画声,听着像大提琴拉的悠悠悲曲。她的画纸上,黑色晕染成浓稠的哀伤。
之后,菠萝君常请假,我身旁的空空的抽屉像个撕裂的伤口。我沉痛地想,在死神面前,所有人都显得那样渺小,宛如浩渺宇宙下微乎其微的夸克。
几个月后菠萝君再次请假的那天中午,班主任告诉大家,菠萝君的父亲过世了。老师分发了卡片,让大家写些安慰的话辑录成册送给菠萝君。我拿着笔犹豫了很久。我想痛哭,想在旷野中央质问上帝为何如此不公,心中有什么东西一直往下沉。
最后我只写了三个字:“我在这。”然后庄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交上去。
葬礼过后,菠萝君重返学校。她憔悴、沉默,文章里出现成片的阴郁。语文老师焦急地劝说她考场作文别写阴郁的内容,但她难以强颜欢笑。数学老师质问她为何长期未完成作业,她紧咬下唇,直到殷红的血渗出。
菠萝君已经不是我所熟识的菠萝君了。她将自己沉溺于纷杂的书中,在无数哀艳且充满幻想的文字中寻求慰藉。以前那个自信的菠萝君被命运击倒了。大力水手不再对菠菜感兴趣,超级玛丽的游戏界面弹出“GAME OVER”的字样,葫芦娃收敛了排山倒海的气势。
我曾经的战友菠萝君,离我远去。
最后,她中考失败。她的母亲似乎是让她去Q城边上的县城复读初三,具体学校我不得而知。我浏览她的博客,发现内容已全部清空。她的QQ头像也再没有亮过。她也许是要振作自新了,我欣慰地想。但念及我可能将永远失去与她的联系,心中又无比伤感。我盯着空白的电脑界面,喃喃:“菠萝君,你在哪?”
半年多过去了,我早已是高一学生。前两天翻阅报纸时无意一瞥,竟然在报纸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那个期望当作家却一直默默无闻的菠萝君的文章!更让我意外的是她的落款——Q城中南中学初三,菠萝君。
原来你在这,你依旧在这。
我亲爱的战友菠萝君,你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