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女左芬诠释“丑女无敌”

吴小燕

一

《三都赋》一出，洛阳为之纸贵。自此，左思的才名海内皆知。其妹左芬，虽不若左思出名，但在西晋文坛上，这对兄妹如同今日倪匡和亦舒之于香港，俱是不出世的奇葩。

当时，后宫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广集民间的秀女，采摘其中才貌出众的备位后宫。左芬不美，左氏亦非名门，照说这样的女子本没有进宫的机会，更别说有机会得见天颜。可是，她好学善思，虽是弱龄女子，却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其文章素淡隽永，余香满口。左芬的才情，在冠盖云集的京华为人们津津乐道，不知怎么的，就传到了晋武帝司马炎的耳朵里。

司马氏的后宫汇集了各式各样的美女，但像左芬这样的才情出众的，还真挑不出来一个。于是，晋武帝一纸诏书，宣左芬入宫，拜为修仪。

左芬入宫，一荣俱荣，她的父母、兄长举家从山东迁至洛阳。

同皇室攀亲，对左氏这样的寒族来说是一种荣耀。因着这个机遇，左思被封为秘书郎，后来又跻身“二十四友”，为当时炙手可热的外戚贾谧讲《汉书》，也算是进入权力中心了。

史书中说：“左芬姿陋无宠”，后宫的美人多如牛毛，皇上的雨露有限，那润泽，轮不到她。属于左芬的日子，还没开始，便已结束。

左芬的相貌史书中仅一笔带过，含含混混，语焉不详。她也没有画像传下来，所以，想要给她的样貌一个相对明晰的定位，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二

西晋文坛上，纵横取重的基本上都是男人，是故，左芬的横空出世，立刻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关注。左芬人隐藏在闺阁之内，文章却在社会上广为流传。人性里的窥视欲使读者在为那些奇思妙语拍案叫绝的同时，也在暗暗揣测是怎样的灵秀女子才能写出如此动人的诗篇。空间上的阻隔，迫使人们对作者的形象做出种种美妙的构想，左芬越是深居简出，这种构想和猜测愈是狂热。晋武帝似乎也中了这种狂想的毒，证据便是发布了一道诏书，将左芬接进宫去。

孔夫子云：“吾未见好色如好德者也。”晋武帝蒋左芬弄进宫里之后，把玩个三五日，新鲜劲儿也就过去了。后宫有那么多倾城名花争先恐后地等着他的临幸，他要去哪个妃子的寝宫，还得乘着羊车，由天意来决定，哪能在这个相貌平平的小女子身边耽搁太久？

钱钟书说：“女人有女人的聪明，那是一种灵慧妙悟，轻盈活泼得跟她的举动一样，比了这种聪明，才学不过是沉淀渣滓。”又说，“真聪明的女人绝不用功要做才女，她只巧妙地偷懒。”想想真是精辟！就左芬这个个案而言，才学便是一把双刃剑：少年成名给她带来了声誉和机遇；与此同时也令她与俗世中的幸福渐行渐远。

三

寂寄深宫，更漏迟迟，武帝的羊车不知流连于何处。躺在空了一半的榻上，左芬辗转反侧。窗外冷月无声，室内清寒彻骨，但她只能抱紧手臂，用自己的体温温暖自己。此时的她，不知是否会有“误攻文字深空老，却返樵鱼计已迟”之怨呢？

她没有倾倒众生的相貌，没有强大到可以作为后盾的娘家，亦没有染指朝政的野心。她有的是一支运转自如的笔，一双察物入微的眼。这是她在彼时唯一的依靠。她的荣辱盛衰，皆因它而起。命中注定，她离不开它。

于感情上，武帝对左芬不甚亲近，可是他深谙“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的道理。先皇后薨亡，新皇后册立，举办宫廷宴会，或者是有方物异宝呈上，武帝必召左修仪为赋作颂。左芬才思敏捷，文辞典丽，写起这些命题作文来是一蹴而就。所以，她虽然姿陋无宠，却以才德见礼。

左芬更因这些官样文章屡获赏赐，常有大笔的资金流入囊中——后宫的女子大多以色事人，而左芬是凭着自己的真本事吃饭！

对武帝而言，左芬所充当的角色与其说是妾室，还不如说是文学侍从之臣更为恰当。他对她的态度，不是亲昵，而是对才子的敬重，为对方才华倾倒的叹服，还有就是客气。对才女左芬来说，这是一种荣宠，可是身为晋武帝司马炎的修仪，她却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因为客气导致疏离，他们彼此永远也进入不了对方的内心。

四

平凡样貌和疏离的姿态，使左芬避免了成为宫廷斗争和女人妒火下的双重牺牲品的命运，也使她能够抽离出来，以旁观者的眼光来观照这个世界。西晋的后宫，同历史上的大多数后宫一样，是歌舞、情欢、欲望、权力、阴谋等元素交相登场的舞台。而左芬，对于这明暗交织、目迷无色的一切，只过一过眼，却从来不沾。

左芬有一首题为《啄木》的诗，读来很有一种以诗言志的意趣，诗云：“南山有鸟，自名啄木。饥则啄树，暮则巢宿。无干于人，唯志所欲。此盖禽兽。性清者荣，性浊者辱。”

这首诗看似直白，却如雨后芭蕉，有着清冽的气息。透过生花妙笔，那个衣衫素淡、容颜静默的女子告诉我们，所谓的自然之道，不过是不违本心而已。

也许是思虑过度，如同大多数文人一样，左芬体羸多患。得到武帝的允准之后，她便安静地闭居在华林园的薄室，在丰茂深远的草木之中，在吱吱呀呀的机杼声里，将自己的青葱岁月慢慢消磨。

武帝每过华林园，必要回辇相访。她之于他，仿佛是山中的高士，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在外人看来，左芬的心犹如幽深无波的古井，清凉而岑寂。没有人知道，这无欲则刚的女子也有牵系。那一年，她受诏作《离思赋》，文中有这样的句子：“意惨愦而无聊兮，思缠绵以增慕。夜耿耿而不寐兮，魂憧憧而至署。”

皇后杨艳病死，杨芷荣登后位。后来，武帝也去了，他的小儿子惠帝登基，贾后专政，开始清算杨氏外戚。小杨皇后幽闭冷宫，生生饿死。然后是八王之乱，再然后是反反复复的废立……一拨又一拨的人，嘈嘈切切，纷纷攘攘，你方唱罢我登场。

左芬始终是一个旁观者，同任何一方势力都没有关系。他们死了，她还活着。

恍若一弹指，她已鬓微霜，可是双目依然清明。华林园的薄室，久已无人修缮，长满了荒烟衰草。屋内屋外，皆是寂寥，只有庭前花树，依旧开得烈烈如焚。空余老病之身的左芬，轻轻合上书卷，抬首刹那，意念萧索，仿佛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