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强
整个下午父亲不住地
抽着闷烟始终没说
一句话一片叶子
砸中他他回头嗯了
一声又把头扭过去
埋入呛人的烟雾中
那只老羊已经停止
呻吟它隆起的腹部
仿佛还在动弹一把
撂在地上的刀和父亲
之间的距离大于
父亲和羊的距离这只
临盆的病羊再也没有
力气产崽了幼小的
生命永远被关在
黑暗的子宫里父亲
拿刀的手有些颤抖
这只羊曾经用血脉
把偌大的空圏装满
搀起骨折的炊烟
让旧盐罐少饿肚子
柴禾重新烧红
皮包骨头的岁月
它甘甜的乳汁让
刚出生的堂弟多延续
一口气让祖母又一次
直起腰看了看窗外
衰败的春天父亲觉得
他欠这只羊的债太多
即使用整个夏天的青草
也无法偿还那就给它
留个全尸吧几个鲜活的
生命气息越来越微弱
这是老羊最后的血脉了
父亲猛吸两口烟吐出
一片残破的暮色他感到
这笔债他永远无法还清了
黄昏时母亲手中的铡刀
现在我仍然固执地
认为那个黄昏是被
一片叶子染黄的一片
黄叶被摘掉秋风把它
推入命定的悬崖
天顿时浑沌下来黄
沿着叶脉走向不断漫延
天黄要有雨母亲说
她用左手死死摁住
一捆青草右手使劲
按下铡刀青绿的汁液
流出来青草味儿
像她后背上的两层补丁
牢牢黏在身上牛犊子
低下头在母亲的头上
嗅了嗅它嗅到了土
和烟火的味道和我
闻到的一模一样一只
小羊抢草时撞到母亲
怀里母亲继续铡草
她无暇顾及猛然间
多出的这个孩子
母亲脸上的汗珠
提前把一场雨洒在
小羊身上小羊撒着
欢儿跑开了母亲的
视线落在那枚黄叶上
我看到此时她的眼里
突然间多了几分沧桑
思乡时我是一只羊
从村南走到村北每个
角落旮旯都有柴草一垛
和北风扭打在一起一垛
送走西山头瞌睡的弯月
玉米秸护佑着一群鸡
一只鸟被它挥动大手
赶跑那垛麦秸才是
鸟雀的一粒麦粒引发的
强烈议论和这粒粮食
需要多少汗水滋润有关
村里的小道麻绳
一样弯鸭肠一样短
低头走几步就要碰壁
一拐弯就辨不清东西
南北这样的小道
走一步就要趟土
碎石硬得像日子一样
硌疼脚板这样的
小道上往往有牛粪
一坨羊粪蛋儿一串
鸡屎一撮以及
驴粪团儿三两个
思乡时我会沿着回忆
走遍每条小道把一垛垛
胖墩墩的柴草清点一下
平均分配给鸟雀和鸡鹅
只辨别那些遗失的粪蛋儿
粪团儿哪一串儿适合
给冬小麦追肥哪一团
能让冬瓜不结诓花
此时的我多像一只
怀旧的羊眷恋写在
眼里思念影子一样
长长地拖在身后边
大旱又让我想起当年
麦子已经归仓干渴的
叹息却久久在心中回荡
一滴雨死于云的腹中
一朵云和山脚下的羊群
私奔天空得可以装下
十万双仰望的眼睛,而
十万双眼睛里的空间
却只能装下一担子绝望
土地龟裂吐出垂死的
种子太阳火红的信子
舔着它们风干的胚芽
一瓢水浇下去倏忽
就蒸发了一桶水
拗不转一个想回头的
信念那些肩膀被担子
磨破的农人眼睛里
闪动的泪水比水桶里的
泥水更浑被百年不遇的
大旱压弯的腰需要多么
透彻的一场雨才能扶正
许多人的腰再也没能
直起来一块膏药
牢牢黏住了他们的
后半生有人把希望
交给一根草绳让苦难
作结就此打住有人
把自己交给一口井
只留下未成年的孩子
背起悲伤在火烤的
大地上和时间赛跑
多少生命因为缺水
不再开口喊疼多少
生命为一滴潮湿的
希冀抵死挣扎大旱的
魔咒笼罩着村庄村民
满腔悲戚拜倒在一尊
慈祥的佛前我长跪
不起的诗句意象
萎靡词语拒绝发芽
意境一再把我推向
七月流火的刀刃上
暮色苍苍
先是一棵瘦骨嶙峋的
老枣树深陷乌鸦的
一片黑羽中接着
一枚风干的蝉蜕关闭
心门关掉身体里的
喧嚣最后是一块蹲在
墙头的石头剥开一片
苔痕坚硬幽暗的外壳
暮色终于苍苍地漫过
村庄的沉寂那些
荒废的院落中枯萎的
茅草开始在一把
弯镰的锋刃上舞蹈
而一束秋风被一把
钝锯反复地锯着直到
锯碎一地虫声忧伤的粉末
一个倒背双手的沧桑
身影牵着一串被时光
压扁的咳嗽显得那么
孤凄单薄后面
那条狗深深浅浅的
脚印里贮满了
跌跌撞撞的悲凉
这户的大门紧锁着
满院秋叶的呻吟
那家瘫倒的门板
砸碎了心酸的往事
当一茬一茬的庄稼人
背弃村庄背弃黄土
和浑浊的汗滴村庄
就空得徒有一张皮囊
反复把它的伤感和苍苍
暮色植入最后一位
留守老人被秋风
越吹越烈的顽疾里
一声叹息
一把锨蜷缩在墙角
打盹儿整个上午
它都没有抬头对面
墙角那张断腿儿的木耧
也在打盹儿它一边唏嘘
一边数蛛网的年轮破窗子
外面的春光灿烂得忧郁
桃花把寂寞涂抹成粉红色
杏花噙住一粒孤独的泪
别滴下来摔碎了没人
打扫一地的落寞布谷鸟
叫到第三声回音撞在
南墙上那头春光里
失足的牛无论如何
也不能整理好零散的
尸骨走回家来而
农人离开时决绝的背影
也无论如何不会再打扰
一根草的荣枯春光
显然不能唤醒这把锨
骨头里的胚芽此刻
它内心空无你听
那张木耧的一声叹息
在它心里激起的回声
久久无法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