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慈《夜莺颂》中的美感

2012-04-29 15:06张杨莉
山花 2012年8期
关键词:美学观济慈夜莺

约翰·济慈是英国19世纪浪漫主义诗人,他的诗总是能给人以美感。难怪美国哈佛大学美学教授乔治·桑塔耶纳称其为“最耽于声色的英国诗人,爱美高于一切的诗人”。[1]

法国现象学美学家米凯尔·杜夫海纳提出:“文学批评有三大任务:说明、解释、评价。”[2]那么如何说明、解释、评价济慈的颂歌呢?文学现象学为我们提供了科学的研究方法。文学现象学关心审美对象和审美知觉问题,认为审美对象具有两个条件:一是客观存在;一是欣赏者的审美知觉所感知到的对象。审美知觉是作品转变成审美对象的必要条件。济慈的颂歌是客观存在的美的文学作品,如果没有读者读它,感受它,理解它,即感知它,那就只是一笔宝贵的文化遗产,而不是审美对象。杜夫海纳特别关注审美知觉的分析,他将审美知觉分为三大阶段。审美知觉的第一阶段为呈现,即对象在知觉中的呈现。审美知觉的第二阶段是表象与想象。审美知觉的第三个阶段是反思与感受。第三个阶段中的“反思”不是指“理性的反思”,而是指“感受性内省或同感性的反思,以便直观体验审美对象所表现的情感生活世界”[3]。因此,本文将以杜夫海纳的文学想象学理论为指导,研究济慈《夜莺颂》中的快乐情感,并论证其快乐感即美感。

“美学的全部领域应当包括美、美感与美的创造”[4]。什么是美感呢?理解美感,在美学史上可以从两个方面阐释:一种是唯心主义美学观,另一种是唯物主义美学观。唯心主义美学否认美感来源于客观存在的美,认为美是人的主观意识。这种观点的代表人物有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新柏拉图哲学家普罗提诺,17、18世纪英国美学家舍夫茨别利和赫奇逊,19世纪德国美学的奠基人康德和19世纪下半叶心理学的美学倡导者费希纳等,如:康德认为,审美“是主观的,不可能是别的”[5]。同唯心主义美学观相对的是唯物主义美学观。唯物主义美学认为美感是对客观美的能动反映,即美感的根源在于客观存在的美。这种观点的代表人物有古希腊美学家亚里士多德、西欧文艺复兴时期的现实主义画家达·芬奇、19世纪唯物主义者费尔巴哈、俄国革命主义美学家车尔尼雪夫斯基等,如:达·芬奇认为,美感的根源在于事物,他说:“你们历史家,诗人或是数学家如果没有用眼睛去看过事物,你们就很难描写它们。”[6]

济慈于1817年11月22日致贝莱的信中写道:“要能够靠感觉而不是靠思想来过活,那该多好!”[7]济慈在其颂歌《夜莺颂》、《希腊古瓮颂》和《秋颂》中分别提出三种美感——快乐感、永恒感和温暖感,它们都源于大自然客观存在的美。《夜莺颂》的快乐感源于自然界夜莺美的歌声,《希腊古瓮颂》的永恒感源于博物馆中展出的精美的希腊古瓮,《秋颂》的温暖感源于秋收后满是残茎的田野秋景。可见,济慈主要颂歌中的美感都源于客观存在的自然界的美和艺术品的美,济慈的美学观与唯物主义美学观具有一致性。济慈的《夜莺颂》不仅阐释了艺术的美感源于大自然,而且还进一步阐释了“自然是人类快乐的源泉”[8]的浪漫主义自然观。本文从唯物主义美学观出发,重点评述济慈在其《夜莺颂》中所体现的永恒的快乐美感。

麻醉感

《夜莺颂》的创作灵感来源于济慈的朋友查尔斯·布朗屋前李子树中一只欢唱不已的夜莺的歌声。在1819年春天的一个早晨,济慈在李子树下聆听莺歌时,花三小时写下了这不朽的诗篇。济慈在《夜莺颂》的开篇就阐述了自己听到夜莺的歌声时所产生的快乐感。他描写道:“你的快乐使我太欢欣”(But being too happy in thy happiness[9])。

首先,济慈感到的快乐感是一种麻醉感:“我的心在痛,困顿和麻木/刺进了感官,有如饮过毒鸩,/又像是刚刚把鸦片吞服,/于是向着列斯忘川下沉”(My heart aches, and a drowsy numbness pains/My sense, as though of hemlock I had drunk,/Or emptied some dull opiate to the drains/One minute past, and Lethe-wards had sunk[9]) 。“hemlock”是一种毒草,喝其水有麻醉感;“opiate”即鸦片,也具有麻醉作用;“Lethe”即忘川,根据希腊神话典故,忘川是冥府一河流,饮其水即忘记过去的一切。这三个词暗示了诗人的心情,由于夜莺欢乐的歌声的影响,他好像喝了麻醉剂,喝了忘川水,陶醉在夜莺的歌声里,进入了“树仙” (Dryad)的仙境,忘却了现实。现实生活中的济慈命运很苦,他从小体弱多病,九岁时,做马夫的父亲从马背上摔下而死,十四岁时,肺结核夺走了母亲生命,接着是他兄弟的生命被夺走了,他自己也染上肺结核,抚养他兄妹四人的外公、外婆也相继去世。夜莺的歌声让他感动,虽然他的命运不济,但是他热爱生活,自然界的美打动了他的心灵,融化了他的悲苦,如同喝了忘川之水,他忘记了尘世的丑陋,心中充满了麻醉般的快感。

济慈所描绘的这种麻醉感,并不是指低级的肉体快感,而是一种快乐美感。济慈是为夜莺的欢欣歌声所感动而忘记了尘世的悲苦,夜莺歌声的魅力是济慈对美的欣赏力的体现。

酒醉感

接着,济慈感到的快乐感是一种酒醉感:“哎,要是有一口酒!/那冷藏在地下多年的清醇饮料,/一尝就令人想起绿色之邦,/想起花神,恋歌,阳光和舞蹈!/要是有一杯南国的温暖,/充满了鲜红的灵感之泉”(O for a draught of vintage,that hath been/Cool d a long age in the deep-delved earth,/Tasting of Flora and the country-green,/Dance,and Provencal song,and sun-burnt mirth!/O for a beaker full of the warm South,/Full of the true,the blushful Hippocrene.)。 此时,济慈听到夜莺的歌声,好像喝了法国温暖的南部盛产的红葡萄美酒,他醉了,产生了丰富的通感意象,好像自己陶醉在“花神”(Flora)的仙境里。花神的仙境是绿色之邦,他似乎感受了阳光灿烂,看到了在舞蹈的快乐的人们,听到了普罗旺斯的情歌。“花神”即富饶女神,是希腊神话人物,代表着富饶。夜莺快乐的歌声激发了诗人的想象力,他又好像喝了缪斯“灵泉”(Hippocrene)里的泉水,陶醉在缪斯的仙境里。缪斯指主掌文学与科学的九位女神,她们的仙境,即赫立孔山,那儿有一股泉水,即灵泉,根据希腊神话典故,喝其水就有诗的灵感。

济慈所描绘的这种酒醉感,不是指肉体的低级味觉快感,生理的快感只能唤起比较卑贱的联想。此时,夜莺的歌声激发了济慈的灵感,他的想象力飞驰了,他陶醉在美的花神仙境里,快乐无比。济慈的幻想是一种灵魂被激发的快乐美感,自由自在,遨游四方。“美是一种积极的、固有的、客观化的价值。或者说,用不太专业的话来说,美是被当做事物之属性的快感”[1]。济慈的心灵从尘世脱离,到了神仙的诗境,其超脱的幻想使他高兴,从而产生了快乐美感。

狂喜感

最后,济慈的快乐感达到了狂喜的程度。由于济慈的灵感和想象力的参与,其快感达到了高潮。他兴奋地高呼:“我要展开诗歌底无形羽翼”(But on the viewless wings of Poesy[9])。于是,他的想象力又一次开始了历险,来到了“月后”(the Queen-Moon [9])的仙境,此刻,“夜这般温柔,月后正登上宝座,/周围是侍卫她的一群星星”(tender is the night,/And haply the Queen-Moon is on her throne,/ Cluster d around by all her starry Fays.[9])。月后的仙境,月光和星光柔和明亮,可是,济慈却说:“但这儿却不甚明亮,/除了有一线天光,被微风带过,/葱绿的幽暗,和苔藓的曲径。/我看不出是哪种花草在脚旁”(But here there is no light,/Save what from heaven is with the breezes blown/ Through verdurous glooms and winding mossy ways./I cannot see what flowers are at my feet.[9])。天上有月光,地上为什么“不甚明亮”,“看不出是哪种花草在脚旁”呢?济慈这里间接描写了茂密的森林。温柔的夜色和茂密的森林又一次使他产生了通感意象,他的感官都被调动起来,他似乎嗅到了和触到了夏日夜晚里的百花,如“清香的花挂在树枝上”( what soft incense hangs upon the boughs),“白枳花和田野的玫瑰”(White hawthorn,and the pastoral eglantine)、“绿叶堆中易谢的紫罗兰”( Fast-fading violets cover d up in leaves)、“缀满了露酒的麝香蔷薇”(The coming muskrose,full of dewy wine[9])。他似乎还听到了“夏夜蚊蚋的嗡萦”(“The murmurous haunt of flies on summer eves[10])。

读济慈《夜莺颂》所感受到的不仅是夏日夜晚里的花和蚊虫形象描写,而是通过描写所体现的充满生机的、令人愉快的夏日生活。俄国革命主义美学家车尔尼雪夫斯基就提出了“美是生活”的观点。他说:“凡是我们可以找到使人想起生活的一切,尤其是我们可以看到生命表现的一切,都使我们感到惊叹,把我们引入一种欢乐、充满无私享受的精神境界。”[10]正是这种对美的生活的意识,使济慈超越了死亡,他不再惧怕死神,死对于他来说,是一种“富丽”的死,是一种“逍遥”的死。他说:“在午夜里溘然魂离人间,/当你正倾泻着你的心怀/发出这般的狂喜!/你仍将歌唱,但我却不再听见——/你的葬歌只能唱给泥草一块”(To cease upon the midnight with no pain,/While thou art pouring forth thy soul abroad/In such an ecstasy!/Still wouldst thou sing,and I have ears in vain/To thy high requiem become a sod[9])。虽然,济慈得了结核病,意识到自己生命的短促,但是,他渴望生,因为他死了夜莺的歌就变成了葬歌,他再也分享不了夜莺歌声的快感了。

随后,济慈表达了自己的美学思想,认为这种快乐美感是永恒的。他说道:“今夜,我偶然听到的歌曲/曾使古代的帝王和村夫喜悦;/或许这同样的歌也曾激荡露丝忧郁的心,/使她不禁落泪,站在异邦的谷田里想着家;/就是这声音常常在失掉了的仙域里引动窗扉:/一个美女望着大海险恶的浪花”(The voice I hear this passing night was heard/In ancient days by emperor and clown:/Perhaps the self-same song that found a path/Through the sad heart of Ruth,when sick for home,/She stood in tears amid the alien corn;/The same that ofttimes hath/Charm d magic casements,opening on the foam/Of perilous seas,in faery lands forlorn[9])。 这里,济慈运用了三个典故阐释了夜莺歌声给人的永恒的快乐感,从今夜到古代或中世纪,歌声的感染力不变。“露丝”典故指《圣经·旧约》“路得记”中的路得,是一位摩押女子,她的丈夫死后,她跟随婆婆拿俄米回伯利恒,后来嫁给了丈夫的近亲波阿斯(Boaz),成为了以色列王大卫(King David)的曾祖母。[11]在此,济慈凭着诗歌的想象力,描写了夜莺的歌声能安慰露丝在异乡的思乡之苦。在大海边的城堡里囚禁着美丽的公主的典故指中世纪的骑士故事,也是浪漫主义文学感兴趣的题材之一,讲述的是一位被魔法囚禁在海边城堡里的美丽公主,等待着勇敢的王子来打破魔咒,拯救她。在济慈的诗歌里,此刻是夜莺的歌声的魔力安慰了寂寞的公主,使她走到了城堡的窗前,在“仙域里引动窗扉”,聆听这美妙的音乐。[12]济慈阐释了夜莺的歌声从古到今,从帝王到平民百姓,给人以永恒的美感。

济慈认为一件美的东西能给人一种永恒的快乐,他在其《恩底弥翁》中也明确提出:“一件美的东西是一种永恒的快乐:它的可爱之处与日俱增;它决不会化为乌有”(A thing of beauty is a joy for ever:/Its loveliness increases; it will never /Pass into nothingness.[10])。通过阅读《夜莺颂》,我们能感悟到济慈的基本美学观,他认为夜莺的歌声是美的,这种美感是永恒的,一件美的东西可以给人一种永恒的快乐感。

美国的苏珊·朗格在其《艺术问题》中阐释了诗的创作和诗的批评:“诗是一种创造出来的自成一体的和纯粹的幻象,一种作用于知觉的表现形式。……诗批评任务就不应该是通过个别的或所有现成资料去了解诗人的哲学观点、伦理观点、生活历史或精神变态,也不应该从他的言谈去了解他自己的亲身体验;而是就他所创造出来的虚幻形象,就他创造的情感和思想的幻象或外部表现去进行评介。”[13]济慈《夜莺颂》的价值就在于他所创造出来的幻象,如:“树仙”的仙境、“花神”的仙境和“月后”的仙境等,他能唤起读者对于美的向往和渴望,其价值还在于他所创造出的快乐情感,如:麻醉感、酒醉感和狂喜感,他能唤起读者的共鸣,产生美感。

基金项目:湖南文理学院科研项目:济慈的诗学研究(立项文号JJYB0523)。

参考文献:

[1]﹝美国﹞乔治·桑塔耶纳著.缪灵珠译.美感[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45.

[2]张首映.西方二十世纪文论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210.

[3]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129.

[4]彭立勋. 美感心理研究[M]. 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4.

[5]﹝德国﹞康德著.宗白华,韦卓民译.判断力批评[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39.

[6]﹝意大利﹞达·芬奇.笔记[N].世界文学,(08),(09):205-206.

[7]刘若端.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论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168.

[8]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Adventures in English Literature [M].Orando: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Inc.,1985.426.

[9]Stillinger,Jack. John Keats: Complete Poems [M]. Cambridge: The Belknap Press, 1982.279.

[10]﹝俄国﹞车尔尼雪夫斯基著.辛未艾译.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中卷)[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23.

[11]King James Version. The Holy Bible [M].New York: Ivy Books,1991.266-269.

[13]张杨莉.从艺术技巧的运用看《夜莺颂》的主题表达[J].湖南文理学院学报,2007:71-73.

[14]﹝美国﹞苏珊·朗格著.滕守尧等译.艺术问题[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146.

作者简介:

张杨莉,湖南文理学院外国语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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