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诗律擅雄浑

2012-04-29 00:44赵永平
山花 2012年8期
关键词:梅尧臣陆游诗歌

中国文人讲究师承问题。韩愈在《师说》中云:“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所谓“无常师”,系指投师不固定于一人,而是转益多师。而中国文学界历来也是如此。作为一代文学宗师,陆游也很看重这一点,他曾在文字中多次表达对陶渊明、王维、岑参、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等诗人及其诗作的尊敬与喜爱。在谈到陶渊明时,他这样说:“吾十三四岁时,侍先少傳居城南小隐,偶见藤床有渊明诗,因取读之,欣然会心。日且暮,家人呼食,读诗方乐,至夜,卒不就食。”[1]可见对陶渊明诗之喜爱。岑参的诗也是他非常钟情的,“予自少时,绝好岑嘉州诗。往在山中,每醉归,倚胡床睡,辄令儿曹诵之,至酒醒,或睡熟,乃已”[1]。在《跋王右丞集》一文中,陆游说“余年十七八时,诗摩诘诗最熟……”这样的述说实在很多。当然,这种喜爱并不能等量齐观,其深度也存在着差异。如果我们阅读陆游作于嘉泰三年(公元1203年)的《梅圣俞别集序》,会发现他对于北宋诗人梅尧臣有着更为深情的眷顾。与其他前代作家相比,陆游给予了梅尧臣更多的关注。

《梅圣俞别集序》在陆游所作的类似文章中是颇有代表性的。他不仅说明了梅氏所处的时代背景与文化氛围,“先生当吾宋太平最盛时,官京洛,同时多伟人巨公,而欧阳公之文,蔡君谟之书,与先生之诗,三者鼎立,各自名家”,而且对其作品予以高度评价:“先生天资卓伟,非待学而工。然学亦无出其右者……使后之能者欲学而不得,欲赞而不能,况可得而讥评哉。”他还表达了“予所以论载之者,要以前辈识精论公,与后世妄人异耳”之感,对梅尧臣的诗歌在南宋被冷落的情景深表痛心,为了恢复和展现其诗歌的地位与价值,他似乎愿意承担一份义不容辞的责任。

对于梅尧臣这位与自己相隔一百多年的老前辈,陆游是带着深深的崇敬之情的。如果进一步阅读他为梅尧臣诗歌所作的评论,如《书宛陵集后》、《读宛陵先生诗》等,我们会发现这种倾向更加明显。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陆游还仿效梅尧臣的诗歌作了五言体诗,其数量也超过了他所仿效的其他诗人之体。

说到陆游仿效梅尧臣作诗,如果从写于绍兴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的《寄酬曾学士学宛陵先生体比得书云所寓广教僧舍有陆子泉每对之辄奉怀》算起,到嘉定元年(公元1208年)的《熏蚊效宛陵先生体》结束为止,时间跨度竟长达五十多年。在这半个多世纪里,陆游对于梅尧臣诗歌的接受是一个渐变的过程,其仿效梅诗所作五言体中间或有“平淡”之作,也是不争的事实。但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诗歌中时时呈现出的豪健之气。

“想见落笔时,万象听指呼”[2];“霜包才三四,气可压千百……甘寒虽绕齿,悲感已横臆。半生无欢娱,初不为湮厄”[2];“士勇赴知己,义重身固轻……结庐出门去,迢迢过蛮荆。溯江卜风色,入峡听猿声。万里一纸书,南寄孤雁征”[2];“五客围一炉,夜语穷幻怪。或夸雷可斫,或笑鬼可卖。或陈混沌初,或及世界坏。或言修罗战,百万起睚眦”[2];“不如小忍之,驱逐吾已隘。宁闻大度士,变色为蜂虿”[2]。不论是“万象听指呼”、“气可压千百”,还是“万里一纸书”、“百万起睚眦”,诗歌的主调都是高昂而不是低沉的,表达的感情是刚烈而不是柔弱的,所以其风格是雄浑豪健而不是绮靡纤细的。

而陆游对于雄浑之风的推崇,不仅表现在其仿效梅诗上,还表现在其为梅尧臣所作的文学批评上(包括诗评与文评两个方面)。

陆游对于梅尧臣诗的评论,时间大概从乾道六年(公元1170年)起,至嘉泰三年(公元1203年)止,处于陆游的中晚年时期。

乾道六年(公元1170年),陆游去四川上任,途经慈姥矶,看到水流湍急,峭壁巉岩,想起了梅尧臣曾到过这里,援引梅诗并进行了评价。“梅圣俞《护母丧归宛陵发长芦江口》诗云‘南国山川都不改,伤心慈姥旧时矶 ……圣俞又有《过慈姥矶下》及《慈姥山石崖上竹鞭》诗,皆高古,与此山称”[1]。“高古”两字透示出陆游对梅诗雄健之风的推崇。

而作于淳熙十四年(公元1187年)的《读宛陵先生诗》,更是直接表达了他对“雄浑”的接受——“欧尹追还六籍淳,先生诗律擅雄浑。导河积石源流正,维岳崧高气象尊。玉磬漻漻非俗好,霜松郁郁有春温”[2]。晚年的两首评梅诗,更是这种观点的继承与发扬。

突过元和作,巍然独主盟。诸家义皆堕,此老话方行。赵璧连城价,隋珠照乘明,粗能窥梗概,亦足慰平生。[2]

李杜不复作,梅公真壮哉。岂惟凡骨换,要是顶门开。锻炼无遗力,渊源有自来。平生解牛手,余刃独恢恢。[2]

“巍然独主盟”与“梅公真壮哉”中的“巍”字与“壮”字绝不是推崇梅诗的雅淡,他所接受的依然是雄壮与豪放之风。

这就是说,陆游于梅诗豪健风格的接受,至耄耋之年都没有丝毫改变。而且,这种坚持在他写的序文中也得到了体现,《梅圣俞别集序》就是最好的说明。该文是陆游近八十岁的作品,可以算作是陆游对梅尧臣诗歌评价的一个总结性发言。他说:“方落笔时,置字如大禹之铸鼎,练句如后夔之作乐,成篇如周公之致太平。”,这是何等的大气磅礴。看来,有学者所谓陆游借鉴的是梅诗的雅淡风格,“志在隐逸或风格自然雅淡者,如庄子、陶渊明、王维乃至梅尧臣”[3]之说是不妥当的。

艺术接受学认为,艺术接受绝不仅仅是对艺术形式本身的接受,从某种意义上讲,接受主体面对任何一件艺术品,他(她)选择接受或是放弃,最终取决于该艺术品的创作者在思想文化领域是否得到了接受主体的认可。而且在艺术接受过程中,有一个接受图式,这个接受图式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它是一种先天存在的心理因素在特定条件下的组合。说到底,艺术接受始终是个人的、心理的因子和社会的、文化的因子的结合,即艺术接受总是一种从心理到文化意义的独特注脚。以陆游对于梅尧臣诗歌的接受而言,陆游接受的其实是梅尧臣这样一个人,两人要在文化、思想上具有共通性,或者说要在情感上达到共鸣。否则,接受根本不可能发生。陆游与梅尧臣之间有着怎样的共通点?笔者认为有以下三点。

第一,相似的仕宦生涯。众所周知,宋代文人进入仕途有两种方式:以科举入仕或以恩荫补官。梅尧臣因着叔父梅询的关系,担任了主簿、县令之职,但位微权轻,他心有不甘。加之北宋重视科举出身的官员,对其待遇颇丰厚。为此,梅尧臣曾几次去东京应试,但均未如愿以偿。这几乎成为梅尧臣一生不可言说的创伤。与梅尧臣相比,陆游才情颇高,却总与成功失之交臂:二十九岁进京考试,被主考官陈阜卿擢为第一,因为他的名次高于秦桧之孙秦埙,而当时秦氏奸党之势力如日中天,不可一世,其结果,陆游丧失入仕机会,被黜落。之后,由于陆游力主抗金、恢复中原,屡屡得罪某些权贵,尤其是南宋小朝廷中的投降派。他们为陆游设置了种种障碍,以至于陆游在仕途上连连遭贬,艰危之极。虽说梅尧臣、陆游都属于宦途偃蹇一族,却有着自己独立的人格尊严:两人均爱憎分明,坚持正义,特别以诗歌为武器,与恶势力进行斗争,“直辞鬼胆惧,微文奸魄悲”[4];“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月缺魄易满,剑折铸复良。势利压山岳,难屈志士肠。男儿自有守,可杀不可苟”[4];“宁作沉泥玉,无为媚渚兰”[4]。这不妨视为梅尧臣的人格宣言。而陆游则有过之而无不及,“道义无今古,功名有是非”[2];“夜泊武昌城,江流千丈清。宁为雁奴死,不作鹤媒生”[2]。笔者还注意到,陆游一生写了一百六十多首咏梅诗,其笔下梅花的清韵、高雅,庶几折射出陆游的德行、品位。因此这些诗不妨视为陆游品格的写照,“幽谷那堪更北枝,年年自分著花迟。高标逸韵君知否?正在层冰积雪时”[2]。是否可以这样理解,由于仕途蹇逆、命运多舛,使梅尧臣和陆游都接近了诗歌,使其人格中本具有的光明磊落、正直高卓在诗中得以较好呈现。

第二,共同的爱国情怀。尽管梅尧臣屈居下僚、终生困顿,但这并未妨碍其爱国思想的迸发。他生活的时代,正值北宋与西夏发生战争之时。按照北宋的实力,与西夏决战,胜利不难。但朝廷却屡屡败退,军事上的孱弱,最终导致战争以签订屈辱条约而结束。面对此情此景,梅尧臣忧心如焚,爱国之情不可遏止。他进呈《孙子注》,想以此得到重用;得知好友尹洙从军的消息后,他也是跃跃欲试。可惜,两件事都没有成功,这对他的打击很大。因此,梅尧臣这一时期的诗歌充溢着炽烈的爱国之情,却又时时夹杂着怨愤和抑郁。

陆游的爱国情怀更是不消说的。梁启超在《读陆放翁集》中这样写道:“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这就是陆游,天生的侠客战士,一心想做汉代的李广,击败匈奴,也想做那唐朝的李,勘定高丽。生在历史的大变动时期,正值国难当头,这时的他,慷慨激昂,想做一个时代英雄,为国效力,要“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2]。可惜,南宋小朝廷一味地屈膝投降,苟安江南,不图恢复,还想方设法打击、迫害抗金志士,做尽亲者痛、仇者快的事。生在这样一个不争气的悲剧时代,陆游只能“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名”。空有报国之志而无有报国之门的痛楚时时噬咬着他的心。他悲愤、痛苦,感到无边的黑暗向自己袭来,“志大浩无期,醉胆空满身”[2]。所以,陆游的诗歌,激昂豪放中裹挟着忧患与悽怆,具有一种雄浑悲壮的特色。

对于国家,满怀忠烈之心、热恋之情的陆游与梅尧臣,在爱国的情感中又有了精神上的共鸣。而这种爱国情怀,对陆游来说,正是他师承中最重要的一点。

第三,相似的悲情经历。梅尧臣的一生很不幸,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他四十三岁时,妻子谢氏去世。中年丧妻,对原本生活就凄苦的他来说,无疑雪上加霜。梅尧臣与妻子有着很深的感情,妻子的离世使他痛苦不堪。白天如在梦中,对人强作欢颜,到了晚上,更是彻夜难眠。“冷窗孤萤入,宵长一雁过,世间无最苦,精爽此销磨”[4],写尽悲苦之状。这让他品尝到人间不堪的滋味,竟有了轻生的念头。“我鬓已多白,此身宁久全,终当与同穴,未死泪涟涟”[4]。这份死别的伤痛,陆游没有经历,却体味到生离的痛苦。他与唐婉的爱情令他刻骨铭心、肝肠寸断,终生为之魂牵梦萦,至死都不曾忘却。“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2]。与唐婉的仳离成为陆游埋在心底永远的痛。一个是中年失去爱妻,一个是早年与爱妻仳离,经历死别生离痛苦的梅尧臣与陆游,因情感的受挫而再一次惺惺相惜。

总之,陆游与梅尧臣,因着仕宦的坎坷,或终生困顿,或尝尽艰辛……但无论处于哪种环境中,他们都能始终坚持自己的节操,有着顽强的、决不屈服的精神和高尚的信守仁义的道德。即使在情感上遭受了令人不堪忍受的折磨与打击,他们依然没有被纯粹的私人情感所左右,一味地沉溺在个人的小圈子里不能自拔,而是超越了这种情感,并将其升华为一种大爱——爱国、忧民的情怀。“微生守贫贱,文字出肝胆”[4];“不作儿女书,不作风月诗,唯存先王法,好丑无使疑,安求一时誉,当期千载知”[4]。作为爱国诗人的梅尧臣,他的诗歌正是这种大爱的最好诠释。

陆游更是将这种精神发扬光大。在其诗歌中,我们看到他没有停留在咀嚼个人的烦琐情感之中,而是有着更为宏广的情感世界。与之相应,他的这种情感的主体体验和表现方式也就达到了某种高度,投入到时代的洪流中,与国家共命运,与时代同呼吸。而作品的本质就是追求这种高境界的情感体验,卓越伟大的艺术恰恰就是这种情感的最佳对象。诚如雨果所言:“诗人在他的作品里的活动,就像上帝在他的作品里活动一样。他使人感动,使人惊奇,对人加以鞭挞,或则把你提起,或则把你击倒,经常出乎你的意料而把你整个灵魂都掏出来。”[5]陆游昂扬的斗志、不屈的灵魂,给后人以坚强的精神支持和莫大的鼓舞力量。朱东润说:“许多诗人的作品,对他都曾起过一定的作用,但似乎都没有起过决定性的作用。在古今诗人中对陆游影响最大的应当说是梅尧臣。”[6]

基于这种爱国情感上的强烈共通性,陆游对梅尧臣诗歌的接受就具有了一种更为深广的表现。他仿效梅尧臣诗作五言体诗,而且数量不少,就是明证。他对于梅诗的接受,从青年开始,历中年,至晚年,雄浑、激昂之气始终贯穿着他的一生,可谓始终不渝。

欧阳修在谈到梅尧臣诗歌时说:“圣俞苦于吟咏,以闲远古淡为意。”[7]而刘克庄则对梅诗表现出极高的推崇与称颂,甚至做出如许的鼓吹:“本朝诗唯宛陵为开山祖师,宛陵出,然后桑濮之哇淫稍熄,风雅之气脉复续。”[8]极言梅诗具有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之风。平心而论,从文学接受角度看,他们的见解都很有道理,也很精辟,但似乎缺少了某种个性。陆游与他们则大异其趣,他对梅尧臣的认识,心机独出,称得上别具只眼,以一句话概括道:“先生诗律擅雄浑!”显然,这样的述说不但呈现出接受者的心理图式,甚至还颇有某种宏观把握的气魄。

参考文献:

[1]﹝宋﹞陆游.渭南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6.

[2]﹝宋﹞陆游.剑南诗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3]邱鸣皋.陆游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

[4]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5]﹝法国﹞雨果.雨果论文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

[6]朱东润.陆游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1962.

[7]吴文治.宋诗话全编(第一册)[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8]﹝宋﹞刘克庄.后村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3.

作者简介:

赵永平(1973— ),女,山东鱼台人,文学博士,许昌学院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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