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岚作品

2012-04-29 00:44天岚
诗选刊 2012年8期

天岚

河流

初雪染白了河岸和周边的一切

白杨树站在岸边,醉在倒影里梳妆

枝丫剪碎了天空和云朵

那天清晨,我坐着列车经过

这条无名小河,忽然美得让我感动

她内心幽暗,却河面明净

天空的白和大地的黑

她不争不语,不掀起一朵浪花

白茫茫的平原上,她静静匍匐着身子

有时显得瘦弱,有时显得寂寞

有时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张望源头和那些来历不明的鸟鸣

新城记

我开始熟悉一座城市

熟悉这里的建筑、街道和公交线路

开始试着跟当地人一样买菜、做饭和斤斤计较

开始习惯低头走路,尘土沾满鞋子

我不得不忘记一些往事

忘记曾经那座大城里的红色高墙和永无尽头的路

忘记放逐和茫然的纠结

我要让脚步安顿下来

在这里,黄河北岸,太行山东麓

重建一个小国寡民的祖国

守住针尖的光芒,守住凡尘之爱

一夜一夜,用布衣子弟的心

用微微跳动的脉搏

感受此地的气温和湿度,低头耕作

一个人和一座城市的恋情

——给石家庄

不知何时起,开始关心它的建设和房价

关心它的天气和交通

开始有意无意替它说一些好话

祖国版图上,它是一座常被人忽略的城

那里有朋友,但更多的是陌生人

那里夏如火炉,冬如塞北,山少水瘦

那里有一条不大不小的和平路

路北定居着一个不是家乡的家

那里的火车道,夜色里寒光逼人

像两行没有温度的眼泪

如期拉扯着一个人和一座城市的恋情

天色渐黑,我又该离开……

北方之北

这辈子我似乎走不到更远的地方

我的故乡在北方,我深陷其中

一双赤裸的大脚深陷在埋葬祖先的土地里

梦想着远方,热爱着行走

热爱着广阔草原和一只奔跑的豹子

秋风扫过天空,空无一字的墓碑

我好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从生到死,都没能抵达路的尽头

没能寻得一块风水吉地,建下一个村庄

造地,耕织,把爱和悲伤写进诗里

秋风同样扫过北方的土地

我心安而骄傲,是塞北人,是一切人

风沙吹进了骨头,我却沉醉于肉体的杯盏

凋零时一副草木身,甘愿回到低处

北方之北睡满了我的亲人

京城之夜

悲伤让我的脚步和死亡一同缓慢下来

一个人行走在楼群的缝隙间

直至黑夜,直至大片的黑暗覆盖我的骨头

让我停止迷乱的生长

我的身体同样黑暗

被虚无和死亡照亮的黑暗

在大片的黑中才不再孤单的黑暗

此时,我又开始怀念乡村,雪花静静地下

一个黝黑的孩童乐在其中

如同一块废弃的石头,或者死去的树木

不去打扰世界

我怀念我歌唱过的两姐妹

一朵开在家乡,一朵开在远方

塞北镇子上,姐姐是唯一将羊群引向湖边的少女

如今她已嫁给了婚姻

今后,妹妹是我唯一爱的人

让我一错再错,让我不再平安的时光

能否像来时一样,用一列火车带我离开

我用软肋抚过祖国的铁轨

或许我们还会相遇,爱恨重来

你就是那株北方的草木

哪里是故乡,落地生根的命

从飞鸟嘴里跌落

或者随大风,随河水到来

如今,我已浑身长满叶子

高高低低,看见的和隐形的叶子

幸福的和悲伤的叶子

健康的和带毒汁的叶子

此时,我能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安身立命在这蓝色星球上

热爱着雨水、阳光和生长

一刻都不必为未来而忧愁

睡倒即为归宿

如曾经千千万万倒下的同类

静默旷野,不必再关心季节天气

一心爱着死亡和腐烂

今夜的饥饿不同于往日

大片大片的黑纷纷落下

城市边缘最后的村庄,树木也变得稀少

今夜,猎手再一次穿城而过

丢失了弓箭的陌生人

今夜你低过所有的建筑和黑暗

高过黑暗的是死去的枝桠

覆盖夜鸟的是它自己的声音

是一根日渐肥大的羽毛

它们不在T522次列车上

一片矮矮的房子,静静睡着

像一块块劳动布补丁

累倒在地,掩着地母的产伤

它们比人世更长

前世为谁遮风挡雨,安抚一颗漂泊的心

明天将被谁装修,承接人间烟火

列车疾驰而过,尘土垒上屋顶

它们沉默寡语,活在地平线以下

回唐山

大巴急匆匆地穿过冀东平原

车外的荒野、白杨、田垄、坟丘

它们都像在等一个熟人

林间,一辆马车和一位车夫

蹭着时光而行,像梦回唐朝

车的另一侧雾气混沌,草木待发

羊群星星点点,像雪花或棉球

散布在平原腹地

三月春寒中,它们那么不知深浅

一只蚂蚁的自述

俺不是农民工,不是高材生

被一阵风突然卷上了车

从此离乡背井,混入城市流民潮

跌落在一条拥堵的柏油路上

俺匆忙躲进一道缝隙

只想打洞容身

可是那个路啊,那叫一个硬

黑黑的身子,黑黑的腿儿

细细的触角,摇啊摇

练就一身的本领统统失灵

再也找不着北

于是,只好去挖那松软的墙角

原来,广厦千万间的根部

早已蛀满了八方蚁族

蜗居,他们安身立命的窝

他们起早贪黑,神情慌张,表情模糊

对待同族,手心冰冷如手背

或许他们早已以人为标本

学会做人,学会了规则和潜规则

放眼街头,五颜六色的衣裳

人来人往的动物,杂乱无序的讯号

眩晕流彩的霓虹

这就是传说中的盛世京华

让俺恍然隔世

空荡荡的街道,冷啊冷

路太宽,车太挤,红绿灯总是闪啊闪

轮胎在头上碾,皮鞋在头上踩

低头走路、抬头看天的日子不复返

城管的大爷帽威风凛凛

扯住俺的胳膊查证件

他说在祖国居住也得暂住证

上街打酱油也得身份证

否则就是黑人、流民,就是不和谐分子

那天,险些被拉去筛沙子

从此,在这座衣冠楚楚的城市

一只蚂蚁开始在祖国借床而息

开始用母语问路

看见大爷帽就避而远之

其实,俺何尝不想做一个好公民

何尝不想安居,不想乐业

可房子越盖越高,房价变成了天价

狼群越来越多,肉少就要挨饿

为了搬运一颗米粒

俺被一路围追堵截,小胳膊小腿儿

已被人踩成了几截

祖辈皆以土地为本,俺算异类

没能安守本分,没收了土地,失传了农艺

以期用不同方式去喂养身体

最好还能光宗耀祖改门面

可鬼知道有多难啊

上天无门,入地有洞

于是俺爬进了地下铁

一堆肉团挤在隧道里

个个睡意朦胧,或者各怀鬼胎

黑暗在飘飞,灵魂在分崩离析

城市的漩涡,人鬼神的闹场

理想和欲望结盟同行

金钱和权柄推杯换盏

石油尾气推着轮胎、钢铁和人狂奔

唉,人啊,人啊

情欲被情欲覆盖

情人被情人覆盖

尘埃被尘埃覆盖

虚无被虚无覆盖

真想在无人的街头停下来

抖落疲惫,捋捋触角

对着模糊的星空大吼一声

——天啊,北极星在哪

这时,一粒灰渣砸伤了俺的脑门

或许真的回不去了,时光已经腐烂

村庄已经空落

故人已经苍老

道路已经失修

俺的心安之处千山阻隔

回想那时,多好的少年

如初出山涧的风

心怀向往,却不受沾染

如今,他已非他

尘土和尘土擦肩而过

恩怨和恩怨拱手相送

一只蚂蚁也会马不停蹄

万物如我,悲喜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