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赛
【摘要】对“崇高”的分析是康德美学体系中的重要方面,他关于崇高的观点既反映出浪漫主义时期的整体审美特征[1],也对浪漫主义运动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有很多浪漫主义时期的作家都受到了康德哲学思想的影响,美国浪漫主义时期的重要代表作家霍桑就是其中之一。他的著名小说《红字》中充满着“压抑”、“恐惧”的氛围,使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内心产生强烈的崇高感,尤其是作品中的女主人公海丝特,作为一名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者以及父权社会里的反抗者和受害者,这些形象赋予了她崇高的美学特征。本文试以康德的《论优美感和崇高感》中的美学理论对海丝特的崇高形象进行具体的分析。
【关键词】康德;《论优美感和崇高感》;崇高;《红字》;海丝特
《论优美感和崇高感》是康德于1763年撰写的一篇美学论文。“康德毕生只写过两部美学著作,一部是在他晚年完成集其理论之大成、力图打通天人之际的大著,即《判断力批判》;另一部则是在此前27年所写的这篇《论优美感和崇高感》”[2]4,而后者可以视为是前者的先声,为前者这一集大成的理论著作做了铺垫。
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揭示了崇高感产生的原理,他认为:“真正的崇高不能含在任何感性的形式里,而只涉及理性的观念:这些观念,虽然不可能有和它们恰正适合的表现形式,而正由于这种能被感性表现出的不适合性,那些理性的观念能被引动起来而召唤到情感的面前。”[3]79因此,我们看到一个对象时,先是通过理性对感性中的对象是否具有崇高的特质进行判断,然后这些理性的观念和判断又激发了人们对这个对象产生崇高感。比如,当我们看到波涛汹涌的大海时,在我们的感性认识里首先产生的是一种恐惧感,只有当“我们把心意预先装满着一些观念,心意离开了感性,让自己被鼓动着和那含有更高合目的性的观念相交涉着”时,我们才能对这一景象产生崇高感。
在《论优美感和崇高感》中,康德对自己写这篇文章的角色定位为一个“观察者”而不是一个“哲学家”,因此,全文大多为经验性的描述和归纳,康德以他敏锐的洞察力把人类的两种重要的情感——优美感和崇高感进行了细致而深入的分析与鉴别,并在此基础上讨论了崇高和优美在两性相对关系上的区别以及民族性在崇高与优美方面的差异。
浪漫主义时期人们开始对小巧玲珑的东西感到腻味,反而对崇高的感情日趋重视,浪漫主义运动的兴起给人们的审美趣味带来了巨大的转变。[4]《红字》作为19世纪美国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之作,它充分体现着浪漫主义时期文学的整体美学特征——崇高。霍桑曾说,与文明而古老的欧洲相比,美国“没有阴影,没有古风,没有秘传,没有绚丽而又昏默的冤孽,只有光天之下的枯燥乏味的繁荣”,给作家提供的素材极少。那些“阴影”、“古风”等素材都能使人产生崇高感。我们从霍桑对文学素材的选择观中,可以看到他的作品中充满对“崇高感”的愿望和追求。
小说中女主人公海丝特在自我挣扎中坚定地走在赎罪的道路上,她胸前佩戴的“A”的意义从最初受众人指责、咒骂的“女通奸犯(Adulteress)”变成“能干(Able)”的意思,随后成为“慈爱(Affection)”之意,最终海丝特成为大家眼中的“天使(Angel)”,这个巨大的转变能给读者强烈的震撼力。结合康德关于崇高感的论述,我们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在这个转变的过程中海丝特身上所折射出的崇高感。本文将列举出海丝特形象五个方面的特点,并结合康德《论优美感和崇高感》中关于“崇高”的理论对海丝特形象给人的崇高感进行具体的分析和论述。
勇 敢
“勇敢是崇高而伟大的。”[2]6勇敢的品质一般是在危险的情境中得以展现的,勇敢既包含了在危险面前克服恐惧的勇气,又包含了坚定不移承担责任的勇气,在一定程度上,这种敢于承担责任的气概也可以称作“义气”。在小说一开始便是这样一个情景,海丝特手里抱着她的孩子站在绞刑台上接受官员和群众对她通奸行为的审判。海丝特顶住逼供和众人指责的强大压力,坚决不说出与她通奸的男子的姓名,即便她自己有可能会因此而遭受更为严厉的惩罚,她依然毫不妥协。这里足以让我们看到海丝特的勇敢。康德说:“崇高感表现的是为了别人的幸福而慷慨献身、处在危险之中而勇敢坚定和经得住考验的忠诚。这里的爱是沉痛的、深情的和充满尊敬的。”[2]7海丝特为了捍卫牧师的名誉和前途而做出这种甘心献身的行为,并且在日后的生活中,受尽身心煎熬的她依然坚定地为牧师保守秘密,虽然海丝特的通奸行为在道德与宗教意义上被认为是可耻的、有罪的,但是这无法掩盖她身上由勇敢与忠诚的品质而激发出来的崇高感。这样一个被众人指责的罪人仍然具有令人尊敬的崇高感的现象在康德的《论优美感和崇高感》中也作出了解释。他首先举了一个例子:在韩威①的游记中叙述,当那狄尔王在深夜被叛逆者袭击时,他向袭击者哀求:“怜悯吧!我将宽恕你们全体。”其中一个人高举佩刀答道:“你没有证明有过任何怜悯,你也不配任何怜悯。”于是那狄尔王死于这些叛逆者的刀下。在康德看来,这些叛逆者具有一种崇高感,因为“在一定程度上由他奋不顾身并满怀鄙夷地面对死亡而使得自己高贵化了”。在中国的文学作品中也有很多类似的例子。如中国的四大名著之一《水浒传》,作者施耐庵把聚集在水泊梁山的一百零八位被当时人们称之为“草寇”的人给予“梁山好汉”的美誉,但这些人个个都是“带罪之身”,都杀过人,有吃过人命官司沦为逃犯的、有抢劫财物被官府追赶的、有勾结“贼寇”被官府怀疑陷害的。若仅从他们的经历来看这些人,他们真的可以称得上是恶人、强盗。但是,无论他们是抢还是杀都是出自一个“义”字,作者不惜重墨地向读者交代这些人是怎样一步步地被“逼上梁山”的,并且还将他们英勇、义气的品质与社会污浊的环境作对比,最后得出不是他们的英勇、正义有罪过,而是这个社会不干净的结论。当一个人具有义气和勇敢的品质时,即使他做出了有悖于礼法的事情,他身上仍然具有崇高之感。笔者认为《红字》中海丝特的勇敢和敢于担当责任的品质使她的形象崇高化了;此外,海丝特具有高尚的品质,却与当时的社会格格不入,这种对比也能产生与《水浒传》所要表达的批判社会黑暗现实同样的效果。
原 则
自从海丝特的罪行被公之于众,她必须在胸前一直佩戴着象征着耻辱和罪恶的红字,为了在这片土地上继续生存下去,她必须努力压抑自己充满热情的天性,“她快乐的婴儿时期和纯洁的少女时期都像是早已脱掉了衣服一般,似乎仍然由她的母亲保管在那里——对于她都是比较生疏的了。在这里缠住她的锁链是铁环,深钳着她最内在的灵魂,永远也断不了”[5]32。海丝特虽然在赎罪的过程中学会了服从和行善,但她的思想仍然具有独立和反叛的一面。为了让自己的赎罪更加虔诚,为了让自己能够被这个社会重新接纳,她甚至会把自己的一切快乐视为一种罪恶,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海丝特在极力地用自己的理智原则来约束自己的激情,情感的奔泻与理智的约束在她的心中形成了强烈的冲突,这必然会在她的内心产生极大的痛感。海丝特的内心冲突一方面在康德“用原则来约束自己的激情,乃是崇高的”[2]11的观点上印证了她的崇高;另一方面在康德的“崇高是以痛感为基础”的论断上凸显了她的崇高形象。
尊 严
康德认为:“人性的尊严激发了崇高的情感……崇高的人对于人性的尊严,有着一种高度的感情。他重视自己,并把一个人看做是一种值得尊重的造化物。”[2]18海丝特虽然忍受着胸前的耻辱与众人的咒骂,孤独地与女儿珠儿生活在小茅屋里,与周围环境作着最大努力的妥协,但是她从来没有放弃维护自己的尊严,可以说她的赎罪之路在一定意义上就是在维护自己的尊严。当她选择继续居住在新英格兰这片土地上时,她对自己的解释是:“这里曾经是我犯罪的地方,也应当是我受人间惩罚的地方;因此也许我日常受辱的痛楚,终将会洗刷干净我的灵魂,产生出另一种纯洁来,而因为那是殉道的产物,所以要比她已经丧失的纯洁更接近神圣。”[5]32海丝特选择留下来接受痛苦折磨的生活的原因是为了洗刷干净自己的罪名,重新获得人性的尊严,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海丝特对于自我人性的尊严是何等看重。此外,海丝特把那个象征着她的罪行的标志“A”缝制得如此精美,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她敢于直面自己罪行的勇气,同时也可以把它看做是海丝特对外界侮辱自己尊严行为的一种挑战。她不希望自己从此一蹶不振,失去尊严,这个精美的红字同时象征着她对于自己人性尊严的肯定以及对自我赎罪直至重获新生的信心。海丝特这种对自我尊严的捍卫凸显了她的崇高感。
恐 惧
康德认为崇高感的产生往往伴随着恐惧感或忧郁的情绪。“崇高感本身有时候带有某种恐惧,或者还有忧郁。”当海丝特得知自己的女儿珠儿将被一个有权有势的人收养时,此时的她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声嘶力竭地喊叫:“我决不肯放弃她!”她的申诉“狂野而奇特”,她“激动得快要发疯了”。海丝特这些超常、失控的反应表明她把珠儿生活在自己的身边看得是多么重要,珠儿成了她生活希望的寄托,没有了珠儿,她的生活必定充满恐慌与绝望,必定会陷入一种可怕的境地。康德认为:“一个经受了充分崇高感的人,他那神态是诚恳的,有时候还是刚强可怕的。”[2]3在海丝特这种真挚诚恳又歇斯底里的情感中,我们再一次从她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崇高感。
坚 持
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提出了一个关于崇高的观点:“崇高是无法把握的同时也无法与之较量的无限的形式”,崇高体现为一种永恒的形式。在小说的最后,珠儿定居异乡,而海丝特完全出于自己的意愿留在英格兰。“她曾在此地犯过罪;她曾在此地悲伤,她还要在此地忏悔。”到了最后,赎罪的思想已深植于她的内心,在赎罪的过程中由于她始终如一地深思、行善,海丝特胸前的红字已不是“一个引起世人的轻蔑和嘲笑的烙印,而变成了一个符号,使人哀伤,使人望着它生起又畏又敬的心理”[5]207。康德认为:“高贵的基础是始终如一的,并不是那么屈服于外界事物的变化无常。”[2]18海丝特的坚持与真诚最终让她胸前的“A”成为“Angel”(天使)的象征,她身上的崇高感也油然而生。
对于海丝特形象的解读多是从女性自我意识觉醒与反抗或是女性生存困境方面来展开的,关于分析海丝特形象的美学特征的论述则比较少。作为一位有别于传统女性的父权社会中的反叛者与受害者,海丝特既拥有勇敢的品质又不断地经受着痛苦的折磨,这就使她的形象具有与传统女性“优美”相对的“崇高”的美学特质。如康德在《论优美感和崇高感》中关于“崇高和优美在两性相对关系上的区别”的论述,康德认为女性是一种“美丽的性别”,她们应该高扬优美的特性。康德关于女性的美学观点是针对传统的大多数女性,然而有着如此特殊的经历与性格的海丝特何以仍然像康德所描述的女性那样拥有轻松活泼、无拘无束的魅力呢?海丝特的形象走向了传统女性优美的反面,即经历了“奋斗和克服困难”[2]30而激发出来的崇高感。康德的《论优美感和崇高感》中关于“优美感”和“崇高感“的一些论述相当精辟,其中的思想不仅是美学领域中的一大宝藏,而且还为我们更好地理解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提供了很有价值的思想参考与理论基础。但其中也有部分观点受到时代与观念的局限,较为片面与绝对,因此在阅读的过程中应该保持怀疑与批判的态度,把握好扬弃的分寸。
注 释:
①韩威(Jonas Hanway,1721—1786)为英国商人,曾旅行俄罗斯,1753年出版了他的游记。
参考文献:
[1]周来祥.文艺美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2]康德.论优美感和崇高感[M].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3]康德.判断力批判(上)[M].宗白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4]朱光潜.西方美学史[M].江苏: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288.
[5]纳撒尼尔·霍桑.红字[M].侍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编校:董方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