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中筠
1971年基辛格秘密访华的前前后后,现在已经成为脍炙人口的掌故。1972年尼克松访华之行,带着“历史性的”、“戏剧性的”、“重大的突破”等形容词而载入史册。但是,有一方面的事实往往为人所忽视,那就是这样一个“突破”,绝不是个别美国政治家一夜之间大彻大悟做出的决定,而是在国内经过长期的思想准备和酝酿,舆论条件逐步成熟,水到渠成的结果。这十几年中,美国国内讨论对华政策的情况,也是中美关系史上一个重要的侧面。
朝鲜战争爆发之后,美国麦卡锡主义达到高潮,其影响持续到麦卡锡本人消失之后。在这股狂热的反共思潮影响下,加上美国曾在朝鲜战场上同中国打过仗,相当一个时期内美国一般人心目中视中国为敌。中国问题成为禁区,更谈不到重新审议对华政策的问题。国务院的中国问题专家,在杜鲁门政府后期就已经开始受到迫害和排挤,到艾森豪威尔上台、杜勒斯任国务卿后,就被清洗殆尽。政府以外的一批过去经常被咨询的造诣较深,并且有丰富切身经历的远东和中国问题专家被打入冷宫。相当一个时期在对华政策上除了和政府唱一个调子之外,极少人敢于或愿意捅这个马蜂窝,相反的声音极其微弱。
《康伦报告》
1959年,一个以其负责人理查·康伦命名的美国民间学术团体“康伦协会”,应美国参议院外交委员会之请,提出了一份关于美国外交政策的研究报告,其中关于亚洲部分由著名的东亚与中国问题专家斯卡拉皮诺执笔。报告于9月初公布,第一次比较详尽地提出与当时美国现行政策不同的对华政策方案及其具体实行步骤。此后,各方人士多次提出改变对华政策的建议,但都没有脱出《康伦报告》的构想。《康伦报告》首次公开提出“一中一台”的方案。报告还提出了分阶段实施对华政策的方案,并建议与此同时,通过各种手段加强印度和日本的地位,设法让印、日成为安理会常任理事国。
《纽约时报》于11月报道了这个报告的内容,引起台湾方面的强烈反响,最后由美国国务卿发表声明,国务院出小册子,申明政府不同意该报告的建议了事。
此外,1959年12月,洛克菲勒基金会发表一项关于美国对华政策的报告,提出应重新估价中国在现代世界中的地位。
纽约“对外关系理事会”主持的研究项目
1962年,美国最有权威的外交政策机构纽约“对外关系理事会”,主持了一个规模宏大的研究中国的项目。
关于中国的项目主持人是前亚洲基金会主席罗伯特·布卢姆,他于1965年中途去世,继由麻省理工学院政治学教授卢西安·派伊完成未尽工作。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是:这个项目的“指导委员会”,聘请了前中央情报局局长艾伦·杜勒斯(即前国务卿约翰·杜勒斯之弟)做主席。
作为这项研究的成果,出版了一套总题目为“世界事务中的美国与中国”丛书,共8本,到1967年陆续出齐。8本书的写法、内容和观点各不相同,但都体现了一个精神,即“重新审议”中国情况和美国对华政策的得失。尽管有的作者还没有摆脱对中国的偏见,但至少态度力求客观,心平气和。
每本书的作者都是某一个领域内的权威。如阿奇包德·斯蒂尔是三四十年代在中国生活多年的记者,曾到延安采访过毛泽东主席;亚历山大·艾克斯坦是密歇根大学经济系教授,是当时公认的研究中国经济问题的专家;塞缪尔·格里菲思是退休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准将,战时及战后曾任美国驻太平洋及中国的海军陆战队司令员,翻译过毛泽东的《论游击战》;肯尼思·杨是美国驻泰国大使,多年在国务院任职,曾参加过板门店、日内瓦和华沙的谈判,写《与中国共产党人谈判:美国的经验1953-1967》一书时,任美国亚洲协会主席。这套丛书出版后引起了较大的社会反响。
富布赖特演讲和“富布赖特听证会”
1964年3月25日,美国参院外委会主席威廉·富布赖特在参议院发表了题为“旧神话与新现实”的著名长篇演说,全面抨击了美国现行外交政策的各个方面,指出美国的政策建立在陈腐的观念和过时的“神话”基础上,与变化了的现实脱节。他没有就对华政策提出具体主张,但提出国际关系史上在很短的时间内化敌为友不乏先例,因此,不排除一段时期后,美国和中国的敌对关系有所转变。即使不是形成友好关系,至少可以“竞争共处”。美国对华政策中应该注入灵活的成分,以便在机会到来时有执行灵活政策的能力。
在这篇演说中,富布赖特还指出,关于中国的现实,“最重要的是,实际上并没有‘两个中国,而只有一个,那就是大陆中国,它是在共产党人的统治下,并且很可能将无限期地继续下去”。这是到那时为止,乃至以后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美国人最明确的“一个中国”的表态。这在当时美国政界可谓凤毛麟角。
1966年3月,富布赖特主持的参议院外事委员会举行了一系列有关中国问题的听证会。
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费正清出席听证会的意义,因为费正清是在麦卡锡主义下受排挤和迫害的一批“老中国通”中的“元老”,他的复出必然带有一定的政治含义。但是当时的气氛还不允许在国务院大楼或其他政府办公室内接待这样一位人物,以至于那次会见不得不借约翰·洛克菲勒的私宅举行。所以,现在费正清堂而皇之地被请到国会山,就敏感的中国问题公开发表他的意见,对他本人来说,可以算是一次彻底的“平反”,更重要的是说明了美国政治气氛新的变化。
从上述情况可以看出,到1969年尼克松就任总统时,美国国内从“精英舆论”到“公众舆论”,经过将近10年的酝酿,气氛已有很大变化,转变对华政策已经呼之欲出。尼克松作为精明的政治家显然懂得,他走出这一步绝不是逆潮流,而是为自己增加人望、赢得政治资本的一大举动。后来的事实也证明的确如此。对尼克松其人及其政绩的评价,美国国内分歧很大,但是打开中美关系大门这一点,无人否定其功绩。而在1950年代,这种舆论条件是不存在的。
(摘自《坐观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