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常勇
跨进加合织染有限公司大门,一片素白扑面而来。
晒场上,挂满茎茎苎麻。苎麻汁液被阳光蒸发,氤氲出一院清香。
晒场上空无一人,让人以为没有开工。可刚拐弯,“唧唧”之声袭耳而来——车间里,十几台木制织布机,正发出有节奏的鸣响,宛如时间的原始语言,神秘而久远。
梭子在妇女手中来回摆荡,搭在柱上的夏布一点点增长,一刻刻光阴爬上细小格子,让它浸染出历史的味道。
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产业,在这味道里盎然茁壮。
销声匿迹
颜坤吉的早晨,是从一把梳子开始的。
梳子长一尺六,非用来梳头,而是用来梳麻——梳子在粗麻上轻灵一划,细丝便从梳齿间流淌出来。
“梳了70年,都成习惯了。”老颜摩挲着梳子。
清朝康熙年间,湖广填四川时,颜家从广东一路西行,落户在荣昌盘龙。“客家人将夏布工艺带入荣昌。”老颜说。
夏布是用苎麻纺成的手工布,挺括疏朗,凉爽清汗,常用来做衣服和蚊帐。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古诗歌里的场景,开始在荣昌复苏。
“因其洁白细腻,荣昌夏布成为宫廷贡品,达官显贵穿之以为荣。”老颜眼里闪着光,“那时,在盘龙、龙集两镇,家家都有织布机。”
《荣昌县志》说:“比户皆绩机抒之声盈耳。”
辉煌,仅仅延续了200年。
清末民初,在坚船利炮开路下,洋式织布机涌入中国。
在一日千匹的洋机器前,五日一匹的木织机失宠了。“一件夏布长衫,要20个银元,一件普通长衫,只要五个银元。”老颜说。
“唧唧”声开始零落起来。
颜坤吉就出生在零落声里。“我家还在坚持织夏布,从小耳濡目染,我十岁织布便已得心应手。”老颜说。
进入新中国,随着集体大生产的推开,“唧唧”声消失了——大家拿起斧头,把织布机劈了,当成做饭的柴火。
“留给我吧!”颜坤吉咧着嘴恳求。
“嗯。可留给你又有什么用。”父亲放下斧头,泪水盈眶。
此后,夜晚,“唧唧”声便会从颜家荡出来,寂寞清冷,似琴师诉说往事。
“机抒声盈耳的时代还会回来吗?”颜坤吉问父亲。
父亲无语,一脸泪。
重现生机
上世纪80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拂过荣昌。
“我的心晃荡起来。”黄良位满眼兴奋。
他身体瘦弱,干农活吃力,“所以一包产到户,我就背着小商品,走村串户”。
“良位,收夏布不?”偶有人家,跟颜坤吉一样,还在“自娱自乐”。
听的次数多了,打小喜爱夏布的黄良位开始琢磨:“夏布真没市场了吗?”
1987年,带着两匹夏布,黄良位直奔深圳。
“跑遍了商场,没一个要。”黄良位一脸沮丧。
他又困又乏,钻进一家宾馆,打起瞌睡来。
这一睡,竟睡出一幕峰回路转的大戏。
“醒醒。”一个中年人叫。
“啥事?”黄良位眯着眼问。
“这是夏布吧?”
“嗯。”
“卖给我。有多少,我要多少。”
“当真?”黄良位翻身站起来。
“这是十万元订金。”中年人乃香港布匹商,正急着为韩国客户寻找货源。
黄良位抱着订金,回到荣昌,走村串户收购夏布。虽没收到多少,但一转手,竟获利过万元。
“要想把这个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好,必须使它在市场化、产业化中重新实现经济价值。”香港商人说。
一语点醒梦中人。黄良位立马成立荣昌夏布有限公司,开始组织农户批量生产。
但香港商人不满意:“效率太低,品种太少。”
黄良位带着技工,开始改进织布机,“不仅生产效率提高了一倍,还开发了几十种新品,韩国客商要什么坯布我们都可提供”。
开发坯布,黄良位成功了,其公司连续六年位列重庆民企50强。
如法炮制,100多家夏布企业在荣昌呱呱坠地。“机抒声盈耳的时代又回来了。”颜坤吉呵呵直乐。
引入漂染
黄良位的好梦,在1997年戛然而止。
金融危机席卷亚洲,韩国经济遭受重创。
“90%的坯布销往韩国,这下完了。”黄良位抓着头发。
坯布积压,资金链断裂。“熬了两年,还是破产了。”黄良位垂下头。
盘龙、龙集两镇,“唧唧”声又零落起来。
“夏布工艺要消亡了。”黄良位整天唉声叹气。
这样的忧郁,让女儿黄秀英揪心。
2003年,黄秀英辞去工作,回到荣昌,创办了加合织染有限公司,“想帮父亲完成心愿”。
父亲何以破产?黄秀英研究后得出结论:经营模式是以产定销,买方没有承担风险,要重振夏布,必须实行以销定产。
金融危机一过,韩国人又来进货。
“要合作,就先下订单,定好价格,共担风险。”黄秀英说。
急需坯布,韩国人只能同意。
“以销定产,夯实了企业的发展根基。”黄秀英说。
根基牢了,但一个麻烦却接踵而至。
“十年前,一匹布成本是120元,售价220元,利润100元。现在一匹布成本是350元,售价500元,利润150元。对比物价,利润率不升反降。”黄秀英说。
何以如此?
加合只能生产粗坯布,没发言权。韩国人利用先进的漂染和柔软技术,一下将硬挺晦暗的粗坯布变成质软色鲜的高档布料,售价立增五倍。韩国不产坯布,却成为夏布出口大国。
“一成不变地继承,没有创新,必然走入死胡同。”黄秀英决定引入漂染和柔软技术。
她高薪聘请韩国顶级专家,开始“维新”革命。三年后,数十个色系的夏布在加合诞生。
“终于有日本客户寻来。”黄秀英攥着拳头说。
进军下游
厂门一合上,陈子福的泪就滑落下来。
1996年,这个折扇世家的传人下岗了——在空调和电扇紧逼下,荣昌折扇厂纷纷关门。
陈子福十岁学做折扇,20岁时,其折扇绘画已是荣昌一绝。
“做一把折扇要108道工序,可批发价仅一元,利润不足一角。”陈子福说。
厂子倒了,可陈子福不死心,“我想租个厂房,把手艺传下去”。
他一清家当,只有1000多元。“你租个屁啊!”老伴说。
“天要亡折扇啊!”陈子福心凉如冰。
2009年,一个声音点亮陈子福的眼睛:“我们合作做夏布折扇吧!”
发出这个邀请,黄秀英准备了一年。
黄秀英是个很有危机感的人,她常常琢磨一件事:“市场太脆弱了,老外一声不买了,这活就没得干了。夏布的核心价值到底是什么?”
2008年,她决定去韩国寻找答案。
“韩国人把夏布加工成服装、家居用品、工艺品后,至少增值十倍。”黄秀英惊呆了,“我们对夏布生活、旅游、艺术价值的研究,还没入门。”
回到荣昌,黄秀英对部下说:“用设计、艺术、文化提升生活指数,才是夏布的存活与发展之道。”
思路一通,加合开始四面出击。
与陈子福等人合作,开发折扇等工艺品;与韩国客商合作,进军服装市场;与日本客商合作,开发家居用品……
“出自我手的夏布折扇,一把可卖几百元。”陈子福很是自豪。
尝到甜头,黄秀英的梦更大了。
“中国人富了,很多人也开始钟情夏布产品,我准备将重心转移到中国——这里才是世界最大的夏布市场。”黄秀英嘴角上扬。
巩固上游
“你一定要到中国去。”母亲声音果决。
“为什么?”朴东根一脸疑惑。
“想把朴氏集团做成百年老店,就得去中国投资。”
“为什么?”
“坯布90%来自中国,韩国坯布生产工艺已近失传。”
2009年,朴东根来到中国。
“我们合作吧!”朴东根伸出手。
“为什么?”黄秀英问。
“避免重蹈韩国覆辙。保护夏布的最好方式就是进行生产性保护,巩固产业链每个环节,实现活态传承。可你们还欠缺一环。”
“哪一环?”
“产业链上游——传承人和苎麻基地。”
这句话,说得黄秀英心里一抽。
“工人平均年龄超过45岁。想换血,可没办法,老者不愿教,幼者不愿学。”黄秀英说。
传承人问题不解决,坯布生产工艺迟早会断根。
“薪火相传要靠人。”黄秀英向政府建议。
政府心有灵犀——划拨七亩土地,建设非物质文化遗产大师工作室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习所,对带徒授艺效果显著的传承人,每月给予2000元“大师津贴”。
“这下,老者幼者都来了兴趣。”黄秀英说。
“原料供应十分紧缺,须建立苎麻基地。”黄秀英又建议。
政府心有戚戚——出资90万元,帮助黄秀英及另外两家夏布企业建起优质苎麻示范基地,申报地理标志。
“这下,活态传承链彻底完善了。”黄秀英直乐。
链条一完善,实力大增——2011年,荣昌夏布企业销售收入突破六亿元。
但黄秀英的梦想还没结束。
“下一个目标是制订行业标准。”黄秀英眼波流动,“我们要使荣昌夏布漫过岁月的阻隔,在全世界开出惊艳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