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思禹
中国的社交文化离不开各种局。
既然是局,就要懂得如何设局、操局、结局。有个流行许久的段子,把其中最重要的一局——饭局总结得活色生香:先说时政,再聊财经,之后扯点历史军事,加点地方风云,补充点离奇见闻,最后如果能开始用“荤段子”调节气氛,那同桌之谊基本就算有了交情,饭局的目的就达到了。
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为什么如今的情色社交却大行其道,俨然成了一门学问?而且很多人不单把“荤段子”当成了“破冰”之技,更越来越大胆地打出美女牌,甚至本该严肃认真的商务谈判,偶尔也变成酒楼中“红炉欢坐谁能醉,多少看花意”的暧昧。
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弗洛伊德都肯定地提出:“性解释了一切”。2500年前,孔子也提纲挈领地昭告天下:“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毫无疑问,食与色是人生两个逃不开的基本欲望,但当这两个基本欲望披上了商业的外衣,被操纵于与本性无关的利益交换中,一切开始走样。
为什么,企业家的惊人观点,偏偏要借助“金钱与美女”的故事表达?为什么,社会地位颇高的社交高手,总要用另类的方式在席间展示高明?为什么,谈正经事时唯恐避急不急的“荤段子”在社交场上成了交友利器?
餐桌、办公桌,两张桌子两个世界,两种标准完全背道而驰。更令人惊讶的是,这种不是目的的手段,似乎正变得不可替代。
也许,情色并不能成为一个话题,人生才是话题,只不过情色是人生永远无法隐藏的一部分。
私密关系
主持人:如何看待社交场合利用美女来调节气氛?
曹启泰:电影一定要有节奏,讲究起承转合。社交也一样。如果你要主导一场饭局,也要讲究起承转合。餐厅的环境与氛围怎么样?对方喜爱吃什么菜?这些都是载体。酒菜是助兴,语言是媒介。为什么男人爱喝酒?因为喝酒真能交朋友。视线变模糊了,人性却容易看透。待到人性浮出水面时,就不只需要入口的食,还需要入心入眼的色。美色是正常男人之间永恒的话题。我相信即使是老人家坐在一起,喜欢谈论的话题可能还是“想当年小乔初嫁时……”美色其实是社交当中的转与合。
洪晃:改革以后,妇女的地位在中国倒退了很多,女性几乎被彻底商业化——从人变成商品了。吃饭点菜和点美女对于权贵来说,成了必须的。女性的人性被完全物化,中国男人消费女人,就像女人消费手袋一样随便。
吴伯凡:以前我认为,利用女性的特质来社交是很封建、很反动的。但现在我发现,其实这是符合自然规律的。所有的雄性动物都希望独占雌性,在争夺与雌性的交配权时,一定是胜者为王。而人类社会也是一样,只不过是文明了许多。男人都愿意在异性面前成为强者。所以不是女人沦为了社交手段,这只是自然法则的回归。当女性权利特别大的时候也会一样,那时,女人也许会反过来,要求男人充当调节气氛的角色。
主持人:为什么在公开场合男女之事的讳忌度越来越低?为什么讲“荤段子”更容易拉近关系?
洪晃: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人的性意识也是被开放的主要内容。这方面的忌讳和门槛都消失了,所以有关男女的玩笑越来越多。但在传统的认识中,“性”应该是私密的,如果分享一个和性有关的笑话,多少是向对方的私密空间走近了一步,这正符合社交的需要。只不过,在这一点上,我的观点与传统不同。我认为这只是一个幻觉,表面上看似乎是两个人的关系更加拉近了,其实未必。
吴伯凡:社交中人与人之间的亲近程度,取决于文明装饰与压抑程度。社会分工的功用是要把人的距离拉开。而人只有回归本色,才会有亲密感。通俗一点讲就是,人回归到原初的时候,很多神圣的、仪式性的、官僚性的东西就会消解掉,关系更容易拉近。
比如有人解释什么是铁哥儿们,就是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但是在社交中,有过共同经历的人毕竟是少数。而“荤段子”是一种快速消解双方的伪装,彼此示好的一种方式。当大家能同时欣赏“荤段子”,就像特务对上了暗号,有了自己人的感觉。它可以让人很快从社会身份角色回归到自然人角色。
曹启泰:如果在谈话的过程中大家交换了秘密,一定会觉得彼此间的交情不一样。但不是每个人都是你的发小,值得你完全信任。如何才能最快达到秘密的交换,加速感情交流?我想没有谁会以父母的身体,子女的学业作为交换的秘密。此种氛围之下,一般人不知道,只有自己心里明白,且你说了人家也无法证实的秘密就是色。
并不是把“荤段子”硬梆梆端上台面就会有效果。有些场合,乱开黄腔也许会导致冷场。“荤段子”不是必杀计,用力太深,粗鄙;用力太浅,没作用。“荤段子”更不能生搬硬套,要灵活运用,好的“荤段子”就像夏日的清风轻轻抚过小脚,只带动汗毛没有吹动皮肤,让人有阵阵舒服的感觉。说得恰到好处,才能触动对方面具背后的那根心弦。
主持人:中国文化讲究含蓄,为什么现代社会反而对情色忌讳的比较少?为什么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对情色敢说敢做?
吴伯凡:中国对情色的教育从来都不匮乏,只不过都算在正规教育中的文雅部分,比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果让村汉说出口就是粗俗的。中国人对男女之事,一向是敢做不太敢说,比如上山下乡的年代,尽管成本和代价都非常高,但是知青中男女问题仍然层出不穷。而现在,只是放荡的成本变得更低了。
洪晃:中国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妇女运动,不管男女,对男女关系的认识还是延续了封建意识,女人仍然是男人的附属品。
曹启泰:以前世界是个平面,上面的东西不会有太大的流动。现在的世界是一个深碗,一切事物都可以从不同的地方倾斜到碗底,混在一起。而网络加速了人类思想的变化。中国人口一直很多,但以前人与人认识的机会少,出轨的机会也少。现在环境太发达,媒介太丰富,为很多人开辟了全新的社交方式。如果你愿意,每天都会有一万个外遇的可能。可能性多了,讳忌自然就少了。
情色社交
主持人:情色在社交中的泛滥是不是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的结果?
洪晃:经济发展和性解放没有必然关系。英国的维多利亚时期是性封闭的文化,却是工业革命的巅峰时期,同时也是英帝国称霸的时期。所以盛世和性解放没有必然联系。我觉得,性解放来源于文化的改变,即从一个极端道德主义文化转变到一个人文精神的文化,然后又从一个人文精神的文化转变为一个物质主义的文化。
吴伯凡:人性从来没有发生过变化,变化的只不过是外部的环境。在任何时候人性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有的时期人需要多装一些,有的时期不需要太伪装而已。
主持人:情色成为社交中的手段,会不会让这个社会的价值观朝庸俗化方向发展?
曹启泰:最大众的文化一定是庸俗的。学者之所以称之为学者,因为他是少数。情色社交不过是一种方式,而社交的实质是要欣赏和愉悦的享受过程。恰当的情色是很有礼貌的侵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窥探,而不是没有界限的下流和粗鄙。从对方的语言中找到的情色乐趣,其实就是找到人性和人心的乐趣。
洪晃:中国人的价值观念现在是模糊的。政府一直像管孩子一样管理着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导致中国人的独立思维能力很难建立起来,不知道怎么规范自己的行为。法律不健全,个人行为又没有原则,这是我们堕落的原因。
吴伯凡:很多事情跟信仰和价值观没有关系。情色成为社交中的手段,是人性始然。如果非扯上价值观,那就会成为一个完全扯不清的话题。
主持人:情色社交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或影响?
吴伯凡:人性是不能否定的,但是手段要受到限制。其实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的差别就在于是依靠程序运行,还是依照权威来进行?我们现在正进入现代社会,但还停留在熟人社会。更多的时候,办成什么事情需要用亲近的关系和面子来消减权威性,以达到自己的目的,本应按规矩做的事情变成朋友间的交易。而情色在其中变成了很好的融解剂。
要注意的是,情色虽然有色情的成分,但是带有边界的。情色社交的妙处在于有效的沟通。如果在情色社交的背后不存在交易,这种行为是无可厚非的。情色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制度缺失。因为制度缺失,才会导致情色背后产生的某些交易。
洪晃:情色和社交自古就是放在一起的,开个派对,认识了,相好了,很正常。但是把情色作为一种拉关系的货币则是另外一回事。社交商业化后,一个重要筹码就是“色”,女性成了这种文化的牺牲品。
曹启泰:似乎每一代人都认为下一代不如自己,但其实不然。你要入世、出世还是隐世,是你自己的选择。社会在发展过程中出现问题一定会自愈,不会像想象的那么糟糕。也不用庸人自扰,顺其自然就好。
如果“荤段子”你不听,你一定会离开这个饭局,也许还会因此离开这个社交圈子。人是要保持气质,但不要给自己设限。别人讲段子,你笑不代表不正经,你面无表情不代表高贵,有时候谈高尚的事情一样也会令人恶心。有时脏到不行的脏话也可以很优美,比如奥运会某个运动员在夺冠的那一刻,他骂一句脏话没人会觉得伤大雅。但一个老教授在家里骂保姆,即使用文言文也会让人觉得卑劣。
所以说,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我们可以充满信仰,绝不庸俗,保持有趣。但也要尊重人性的基本需要。情色社交其实跟人生境界一样,从心所欲不逾矩,只要让对方感觉不被侵犯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