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晓毅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哲文所研究员,曾出版文学理论专著《穿过林子便是海》、《在南方的阅读》等。
经过三十余年激荡的风云变幻,新时期的文学已几番人事更新、几多沧海桑田,文化转型的洪水迅速漫过了上个世纪的头顶,直到这个世纪的前十年依然漶漫,既意味着人类文化建构的一次质的飞升,亦意味着人类精神本性的一次毁灭性的否定,高科技和商品统治正在一点点危及人类的生存和精神存在的意義,文学的多元化分立也导致了一部分作家“潜水”或“潜伏”了,而又有一部分作家在写作上放弃了精神救赎的企图,反而走向了商业性写作,跟原有的意识形态写作从两个相反的角度上,利用某种价值的幻象毁灭着人类的精神本性。可见,当新世纪的钟声已敲响之际,文学创作的新一轮竞争PK,并不是靠“思想”也不仅仅是只有技艺就可能胜出的了。它们是否能在历史与时代的迷宫中有勇气抽身而出,找到一种颇具力量的表达方式,而进入到现实生存的深处,实在是很重要的、具有人类感的文学精神。复杂的话语和形式尤其不会是文学创作的终极所在,作家要想成为我们时代的代言人,创作要想企及人类精神的终极家园,必须要有对人生的真诚体验和对灵魂的大胆拷问,达致人性深度。
令人欣喜的是,尽管风云际会繁华期已过,“城头频换大王旗”的常态已定之时,我们还能看到肖建国的身影,从最初的短篇小说《左撇子球王》、中篇小说《中王》、长篇小说《血坳》、《闯荡都市》、《野渡》……到最近获广东省第八届鲁迅文艺奖的《静水深流》再到“新鲜出炉”的中篇小说力作《短火》、《轻轻一擦》、《中锋宝》等等,都能看到他一点点行走在坚实的大地上,不灿烂夺目却让人瞩目。评论界常常会议论,在小说的竞技场上,有两类写作者比较容易引起人们关注:一类是速度和爆发力惊人,他们往往禀赋超常,才情横溢,一出手就可以在文坛立腕扬名,哪怕之后迅速消隐;一类则属于“马拉松”型,他们的耐力与韧性均佳,既跨越较长的时空范畴,又能使高潮不时迭起,相对而言,肖建国的后一种能力更为突出。从他最近“回归”到小说创作并一气呵成地捧出了三个很有分量的中篇小说《短火》、《轻轻一擦》、《中锋宝》就可资证明。这方面,是很人如其文的,其素朴低调温和的个性 ,说不上如何瞩目,却也风光一时,当时代许多人渐次逃离文学创作,而他的主业也在出版领域的时候,他也一直痴心依旧,坚持创作,细水长流从不间断,并视为灵魂栖息的净土,以此去抗拒现实对人物化和俗化的精神家园。而且,他的笔触多是情不自禁地指回湖南故土,生活在高度发达的都市,哪一位精神沧桑者,思想深处不充满挥之不去的漂泊感,不刻骨铭心地忆念故乡的土地和往事·那是物质的本源、也是精神的源泉。
他的回眸,开始的时候总是饱含激情与深情,生命记忆和文学叙述都离不开青涩的少年和扎实的青壮年,又往往以熟悉的对象为主人公,驾轻就熟,颇了然于心,有四两拨千斤之妙,他总是让主人公们去经历人生中种种的美好与艰幸。从《短火》的火生、水玉、火生母亲到《轻轻一擦》的张滚和杨小依再到《中锋宝》的雷日宝、周顺昌、于丹萍、明秀等等,他们原本都是元气充足的自然人,与他们生长的环境和社会是相对和谐的,信奉自己的力气和能力,勤勤恳恳的,就能把不穷不富的日子顺顺当当地过下去。看看火生,长得那么高那么壮,满身都是劲,旁人都在羡慕他,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得如一枝柳树条,随便插在哪块地上都能发芽长叶,活得有滋有味,摇曳生姿。因此,他专门拣了一个力气活去干:挑煤炭。这个对别人来说是苦累的行当,他做得称心如意,不仅挑来了衣食,也赢来了爱情与婚姻。即便是处在“文化大革命”的后期,经历了那些年的热热闹闹,风风火火,大起大落,你方唱罢我登场,身边的人变幻莫测,他依然觉得自己每天挑煤,虽然辛苦,可是过得实在,人还是过得实在点好啊。再来看看《中锋宝》中的雷日宝,靠会打篮球而且打得好这一特长,在“文革”闹腾的那几年和之后的一段时日里,真是活得意气风发,精神抖擞,工作任选,上级器重,同伴羡慕,女孩子心仪,真是要面子有面子,要里子有里子,被大家云头供着,春风得意,心高气盛,不会去想以后的事情,即便是有过几次调出去的机会,他都不屑把握,有一次终于动了心,要走了,却被身边的伙伴使心计顶替了他,但饶是这样,他也不会太难过,因为他觉得只要有球打,只要他还是别人钦佩的中锋,他还是个“宝”,还是会有好日子过。《轻轻一擦》中的张滚所处的时代跟火生和雷日宝的有所不同,但做人做事的准则倒是相通的,张滚是自己开了一个小印刷厂,都说“无奸不商”,小奸小坏是有的,但他的恻隐之心更多,跟杨小依谈合作的事,他居然说:其实没有什么好谈的。无非一个质量问题,一个周期问题,一个印刷费和怎样付款的问题。质量问题你放心。时间你也放心。印刷费你说多少是多少,只要不让我亏就行了。换了谁都会很惊讶,,谈生意哪里有这样谈的·但张滚确实说的是真心话,他真实知道杨小依是头一回自己做书。知道她以前跟别人做,做了两年,摸清了路数。就自己出来做了。她应该还是个生手。做生意要杀生手是很容易的,但他不想“杀”她,而且还尽力去帮她,尽管有男女关系的暧味想象在,但本质上还是跟火生和雷日宝等人性情相近的,都是凭力气和本领吃饭的人,他们又是一介平民,因此他们也绕不过改革开放之初的“历史浑浊期”,那个时候,谁都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和预知此后所发生的新与旧、真与假、美与丑、善与恶的千变万化,以及宏观政治经济学的骤变和普世人间的俗世轮回。而这一切都是从“变”中开始的,这三部平易朴素的中篇小说,打破了今天我们常见的许多带先锋性式西化的叙事成规,从容不迫、娓娓道来,让人倍感亲切,读来轻松愉快,但又均能透过一部个人简史般“元叙事”描绘了历史变迁的印痕和轨迹,让读者在其中深入地感受到了肖建国写“变”的感觉和气魄,领略了其写实化的“小说气味”和审美质感,感受到他目光中和内心深处的当代中国几十年的沧桑岁月、情感的揭秘、灵魂的变异和动荡不安的图景。如许巍所唱的《那一年》那样:那一年你正年轻/总觉得明天肯定会很美/那理想世界就像一道光芒/在你心里闪耀着/怎能就让这不停燃烧的心/就这样耗尽消失在平庸里/你决定上路就离开这城市/离开你深爱多年的姑娘/这么多年你还是不停奔跑/眼看着明天依然虚无缥缈/在生存面前那纯洁的理想/原来那么脆弱不堪/你站在这繁华的街上/找不到你该去的方向/你站在这繁华的街上/感觉到从来没有的慌张/你曾经拥有一些英雄梦想/好像黑夜里面温暖的灯光/怎能没有了希望的力量/只能够挺胸勇往直前/你走在这繁华的街上/在寻找你该去的方向/你走在这繁华的街上/再寻找你曾拥有的力量。所有的故事在肖建国的近作中都有蓝本并化作了让人心有戚戚然的故事。
细心地揣摸肖建国近作的话里话外,他写的都是他的同龄人,也正是这一批与共和国差不多同龄的人,遭逢的变化最多,变迁最大。小说的调子从明快到沉郁的转折点都源于一个“变”字,如张学昕在分析相近的中篇小说创作时所疑惑的那样:这些作品是在一个传奇的时代写一个并不传奇的故事,还是在没有传奇性的岁月里,郑重地打捞、钩沉残存的传奇性记忆·①
体现在肖建国的创作上,两者兼备,所以有标本式的价值,因为变,最终给我们这个民族或者个人所带来的,一定是灵魂深处无法抗拒的种种诱惑。问题是,一个人甚至一个民族面对它的时候,你可能有备无患,也可能猝不及防。肖建国的叙述,以猝不及防为多,而且又以主人公们的青年与中年为分界线,恰逢社会巨大变迁又到了体力和精神都走下坡路的茫然的中年,其尴尬和狼狈可想而知,像火生,结了婚,生了女儿,日子过得和美惬意着呢,可一下子社会上的事也飞快地变化着:农民把田承包到户了。私人可以开厂了。一些干部,穿起西装来了。好多人家都有了电视机。县城里兴起了烧藕煤。这就冷落了做煤饼生意的人家,他的同行,好多都转行做别的事情去了。火生却还没有醒过神来,一时还不想转行又能够做什么呢·挑了十几年的煤,天天跟煤炭打交道,他对煤炭有了皮毛知识。抓一把煤炭,放在手心里看看,再团拢用力攥一攥,大致就能知道煤炭的成色。可是这有什么用·这卖不了钱,终于还是跟着人搭帮做生意去了,但刚做了几单小生意,就给人骗了,偏偏他又是一个重义气、重言诺的人,最后落得被铲车齐齐撞骨折了,再也站不起来,即便治好了腿,还有一项罪名等着他:私藏枪支。就是那把短火,如一个咒语,贯穿着他人生的每一个关键时刻。雷日宝的咒语则是他最热爱的篮球,为了篮球,他荒废了工作,丢失了爱情,一场大病,把他的人生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阶段,身体垮了,九个月的住院日子像刀片,把他一分一分地剔刮着,最后只剩下了骨头。原来那么一条壮实的汉子,病一场出来,完全变了样子,虚弱不堪,走路趔趄,一推就倒。工作也没了,一万多块就买断了工龄,只好开个个体店维生,但很快就做不下去,既是性情不合,又是环境不宜。最后只好委曲求全,去找当年的对手如今是官人的故人找一碗飯吃,但因为看到官人包养了自己初恋对象的女儿,恐怕这碗饭也吃不长了……
正是这种对历史与现实的无可奈何,才促使肖建国笔下的人物在与骤变的时代对峙的过程中,几乎无一例外地陷入了无力自拔的荒谬之境。这种荒谬性,既可视为作者对现实中某些非常态、潜规则的一种直接的批判或婉转的反抗,也可视为作者对民间生存境域中个体生命存在状态的关注和体恤,它使人看到,作为那些生存在社会最底层的人群,作为那些处于历史幽暗部位的生命,尽管他们的民间化身份和非主流的文化背景,决定了他们将很难进入当下社会的核心地带,但是,他们同样也逃脱不了历史之波的拍打,同样也逃脱不了命运错位的尴尬,同样也逃脱不了被荒谬肢解和屠戮的遭遇,又因为他们其实在社会占有大多数,他们的存在就更为触目惊心更让人关注与担忧,因由在于:我们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们对自己的生命有着自我预设的冲动,并渴望现实社会与自我的个体冲动达成一致,但是,在时代的摧枯拉朽中,我们的每一步努力都有可能不是消弭人与世界之间的裂痕,而是加大这一裂痕。②肖建国的近作深刻蕴藏的思想性、思考性正在于此。
乍看起来,无论是《短火》、《轻轻一擦》还是《中锋宝》,叙述的脉落是相近而一致的,人文关怀的视野并没有直接地朝向永恒的终极和潜意识设区域,而是回到了现实肉身最主要的生存境遇中去,言近而旨远,隐含着当代社会急速变迁的生活本质和独特的人性理解,旨趣丰盈深邃,只是它们没走哲学的分析道路,而是以直觉化的“看”的方式表现出来,“置身于对象的内部,以便与对象中那个独一无二、不可言传的东西契合” ③抚摸生活中的事件和细节,又能不为其具象所粘连。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存磨盘里,即使没有刻意经营思想,可是到处闪烁着思想的火花,简单却丰富,直接而锐利,有一股难以仿佛的举重若轻之妙。
同样的从他的叙事语言、构造情节的手法、展示人物心理描写的手段甚或高潮起伏直至尾声处理的出人意料,都不难看出他所遵循和拓展了的某种深度现实主义美学的烙印,它们不端起架子,不炫耀知识,不卖弄文采,没有艳词丽句,没有诸多象征与隐喻等高难的技巧,毫无“装”的感觉,在如今崇尚先锋,努力把小说向西化靠拢的时尚性潮流中,他返璞归真的朴素向度,不温不火,煞是亲切,却直接、健康、有力;透着洗尽铅华的明朗与清新,既是对浮夸的或故作深沉的一种有力的制衡,也将唤起人们对无边的现实主义写作的重新思考与期盼。
在新时期的阅读经验里,西方话语操练的确曾为中国作家开阔文学眼界起过相当积极的作用,但是没有本土经验介入的学习借鉴是不会长久的,先锋写作是一种人生哲学更是一种须勇于承担的命运,并不仅仅是一块外在的金字招牌,现实主义何曾不是如此·对它的责难与不屑,是一种误解也是因为那些缺乏真诚和艺术勇气的伪现实主义作品的搞局,其实迄今为止,现实主义的创作依然支撑着中国文坛的基本秩序,并不断地有了新的掘进,所以说,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本不应该有艺术高下之分,这两种主义都由前人的创作积累了很多经验,能够在其中融合转化,足够作家们写出很好的作品;就《短火》、《中锋宝》、《轻轻一擦》等作品来看,对当下现实主义的发展更有贡献的,除了对社会转型期的命运承担有所着力之外,作家本人也在悄然努力中取得了扎实的进步,并为更大的突破聚集着能量。
在小说创作和生活深层联系以及由此而生发的人物关系中,可以很真切地看到肖建国对现实主义当作写作的新的拓进。前者在《是底层的陷落还是文化的失落——<中锋宝>三人谈》中冯立三、孟繁华、李云雷等批评家已说得很到位:小说是写一个人(雷日宝)的命运——从“文革”到改革开放。这既是一种历史叙述,也是个人命运的变迁史。在“小叙事”中隐含着“大叙事”。于是在他的身上,有着更为丰富的寓意,即他的遭遇不仅代表传统的工厂文化的处境,而且也呈现了民间朴素伦理观念的崩塌:“我们社会曾有的许多重大的、光辉灿烂的善和美,道德和风习,都无可挽回地沦落了,葬送了,消失了……我们前瞻,可以看见新的与世界连为一体的美景,后顾,则又有其价值不亚于面前之美的昔时的辉煌。”可当下呢·现实呢·此时此刻呢·可见对主人公们的“黄金时代、青春岁月”是有着美好的描绘的,但对于“此在”来说,作家是带着迷惘也是带着疼痛去抚摸的,欲说还休但还是勇敢地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捅破伤疤,祈求疗救。而在后者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肖建国写了奉献、忠贞、善良与美丽,特别是在对女性人物的创造上,有其独特的人性魅力和人性深度。相对男主人公们大多最终走向的“英雄末路”,女性人物的气场虽不突兀却耐久和强大得多,从长一辈的母亲形象,无论是火生的母亲,雷日宝的母亲一直到杨小依的母亲,虽然着墨不多,但坚强慈爱明理的形象跃然纸上,令人印象深刻;那些近乎沉默素朴的妻子们,更是包孕着巨大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进而成为一种生活意义和生命意义的美好的象征,在艰难的时事变迁来临之际,她们往往是丈夫的救赎,具有神圣化的意味。像与火生相守的水玉,在家里生活撑不下去的时候,她挺身而出,在街边摆了一个炸糍粑小摊,现学现卖,起早摸黑,一点怨言都没有,对丈夫发无名火,简直横蛮到了不近情理,也都承受了,默默而又贤良地撑起了家里的半边天,甚至成了火生的精神支柱,在他整天晃荡无所适从的时候,想着要振作起来。更重要的是,作家把生活的诗意更多地建构在这些女性人物身上,想想水玉当姑娘时卖珠泉水时的活泼可爱,想想杨小依的母亲与她所住的地方,是否神仙般的生活:“白云就在头顶上飘荡,一伸手就能牵下来。脚下一地的油菜花,黄粉粉地摇漾着往前铺陈过去。一只蝴蝶,两只蝴蝶,三只蝴蝶……好多蝴蝶漫天在舞。不远处有七八栋房子,石头墙,衫皮顶,错乱地点戳在油菜花中间。白的云,黄的花,彩色的蝴蝶,错落的屋舍,张滚恍如进入了一片仙境,心胸一阔。”这仙境般的地方还有人气才完美啊,只见“杨妈妈是个很精致、很利索的老婆婆。也应该是六七十岁的人了,却眉眼清楚,手脚干净,衣服抻抻抖抖,裤子紧紧凑凑,鞋袜齐全。她显然万没想到,女儿这时回家,欢喜得拍手跺脚地笑。”
这样的母亲教导出来的女儿,自然差不到哪里去,这样的山水哺育出来的姑娘,也一定貌美如花,《轻轻一擦》中的杨小依,是肖建国近年来下力最多、诗意最浓、突破最大的女性人物,源于他的许多作品都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叙事主体,突然出现了杨小依这个在红尘纷扰的现世生活中依然保持了善良、仁义、认真、吃亏让人又据理力争和对家庭有着死心塌地的爱的当代女性,简直让人惊艳,她打动人的理由,既有一种硕果仅存的东方美德,能够唤起我们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同时又具有现代社会推崇的知性美。独立、自尊、自强和对未来崭新的向往。这个人物的塑造,相信是放在作家心里多年培育出来的,是靠作者内心长久的培育,而不仅仅是存放,靠作家对生活脚踏实地的判断和把握,靠作者对人生逻辑合理的、老实却充满诗意的推敲所形成的理想人物。她可以风尘仆仆,可以锱铢必较,可以温言软语乃至低声下气,百般逢迎,但她的内心里有着一种真正高贵的能力,任凭风吹雨打永不褪色,印象最深的是写她到上海要债的那一段,她就跟那个孙经理较着劲,一连六天,天天在孙经理上下班的路上候着他,揪住他的单车机械地走着,风大雨大也毫不退缩,却又留着余地,从不把姓孙的逼到公司和影响到他的家庭,最后还是孙经理抗不住了,终于要回了她的辛苦钱,整个过程和她与张滚的交往关系中,她都是抱着“别个不仁,我不能不义;做人要守信用”的人生信条,民间朴素的伦理观念在她身上体现得很充分,而现代契约社会的理性精神她也把握得很好,以至一开始就想占她便宜的张滚很快就发现了她的神性,把她当菩萨般供起。虽然他曾经很想粗横地把她拥有,但很快就自嘲般地警醒自己:这样的女人让人敬畏,甚至敬仰,但是,不可爱。因此,对眼前这个女人,千万不能造次。
这已经很足够了,在这个男权社会主导依然盛行的年代,一个小生意人,有这样的自觉自省意识,而作为男性的作家又浓墨重彩地刻画了杨小依这样的女性人物,既不把传统女性的光彩一味放大,而无视甚至遮盖其局限与封闭,又不对现代女性的优质缄口不提乃至视而不见到反感,杨小依的形象塑造有着与众不同的文化形态:舒缓、实在、有力而诗意,就如同熟透的谷穗陶醉在和煦的秋阳里,给人温暖而体贴的感觉。这里头也充分体现了肖建国创作的又一大特色;作家的内心应该是更为宽厚博大的,应该像大海一样,不择细流,容纳百川,甚至将清洁与混浊都化为自己的内力和元气;也应该像天空和大地一样“天容地载”,不舍弃任何东西哪怕是常人所说的“垃圾”,因此,他的小说中是没有写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的,都是被时代潮流裹挟着跌跌撞撞的前行者,只不過有些早有心计,有些心肠硬,导致有走偏了道而堕落的,如《短火》中的雷拐子和赵运生、《中锋宝》中的李文德和周顺昌。可恶的程度不一,都对主人公的命运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和困惑,如赵运生对于火生,周顺昌对于雷日宝,自私、庸俗、暴发、掠抢、不仅伤害了他们的肉体,更伤害了他们的心灵,所以这两部小说的结尾是极端化的,又是在情理之中的。作家追求的广大的包容性对他的叙事选择至为重要,因而在《轻轻一擦》中才写活了杨小依这个女性人物,让她成为浊世中的一道清流。
整体而言,肖建国的小说近作走的是“贴着地面行走,与时下生活同步”的创作路子,在对“此在”世界的关注和抚摸中,在形而上的物质表象里发掘被遮蔽的人情和人性,在最没有诗意的时代和地方建构晶莹剔透的诗意空间,甚至宽恕了生活的一些缺陷,并为常识的缺乏常常心焦,无形中在创作时会有重复与交叉,如当雷日宝成为“无业游民”时,其父母、妻子所说的话,特别是其父亲所说的话,发人深省:“人生在世,什么事情都可能撞上。你时运不好,恰好撞上工厂停业,停业就停业,有什么大不了的。老辈子说过,福来接福,祸来接祸。事情来了,我右手接住,左手丢出去,我不会把它背在身上……你看看你老子,这一世也没有在哪个单位做过,就靠自己的手艺,生活过得不比别人差吧·……一句话,靠自己!”杨小依在遭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后,还能淡定地说:“这算什么,人活在世上,总是要吃苦的。不是吃这种苦,就是那种苦。铁是打出来的,人是苦出来的。又想做事又怕吃苦,天底下哪里有那样的好事。起码我们这种出身的人不会有。我想得开。”这些朴素的道理,如今都四散或失传了,想把它们还原与发扬,只有不断地打捞与整合,过于焦急和细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显示了他的悲悯情怀,他的救赎之路是切实可行的,它既不像宗教拯救之路那样神秘,也不像哲学拯救之路那样深奥,但殊途同归,要迎接光明,必须面对黑暗;要赢得幸福,必然经历困境。当然,生命个体走出困境并不是无条件的,时代、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将形成一股合力、作用于个体能否走出困境,所以肖建国并没有让也不可能让笔下的人物都走出困境,反而有走向绝望之虞,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唯愿我们的社会会越来越公平,我们的文化会越来越健康,才有在大地上诗意地行走的可能。而肖建国如何在以后的创作中,较好地解决其后天形成、积淀的知识分子素养和天生的平民精神内核时隐时现的错位和纠结,从而进行水乳交融、不偏不倚的化合,使之成为入世而不世故、市井气较为浓郁但又不失人文情怀的一种审美的天然标尺的高追求,更是我们共同的期待。
注释:
① 张学昕:《如何安妥我们这个时代的灵魂——〈二〇〇九年最佳中篇小说〉序》,《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01期。
② 迈克·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第35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
③ 柏林森:《形而上学导论》,《西方现代文论选》第83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