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弥撒·鸟语

2012-04-29 21:35嘎玛丹增
广州文艺 2012年9期
关键词:上尉长发词汇

嘎玛丹增作家、旅行家、旅游规划专家。中国散文家协会理事,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2006年新浪论坛十佳写手亚军。著有《越走越远》、《在时间后面》、《独自空旷》。作品散见《散文》、《青年文学》、《山花》《民族文学》、《诗刊》、《 新华文摘》、《作品》、《安徽文学》、《天涯》、《读者》、《广州文艺》、《山东文学》、《福建文艺》、《青年作家》、《广西文学》、《散文诗》、《雨花》、《滇池》等。数十篇作品入选漓江出版社、花城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时代文艺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出版社、重庆大学出版社、文心出版社、上海学林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等编选的各种文学选本。作品多次选入散文排行榜,数次获得各种文学奖项。

母亲一直用皂荚洗头,从未用过洗发剂。来自工厂的产品,尽管已经定语了生活,从来没有天然物质事实上那样好。母亲活着,化学还没有普及,人们称谓肥皂时,还在使用洋碱这个词汇。比如洋火(火柴)、洋油(煤油)、洋马儿(自行车),凡是有一个“洋”字的前缀,大多有稀罕或时尚之意。其实包括时尚这个词汇,在母亲年代里,也还没有被嘴巴收录。

我不想在词汇里活着。这个想法是个错误。人生被词汇限制了,就像被时间限制了一样。前者可能像写诗歌,有点故弄玄虚。词汇的多义和指向的无限,让词汇本身充满了不同的限制意义。时间不一样,时间是对时间的绝对限制,比如此时此刻是2011年11月6日晚上九点二十九分二十四秒,不可能是昨天的二十四秒,或者任何一天的二十四秒。在这个时间里,我试图摆脱词汇,但又必须借助词汇来描述某年某月某天的那个时间,也就是说我必须被词汇描绘成词汇那样。母亲说,要好看,素打扮。人是桩桩,全靠衣装,马屎总是皮面光。母亲的词汇,是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词汇,是时间、经验和传统的和,和词汇一样年迈。母亲又说,做人,啥时候心中都要有一个打米碗。农村一向用碗或瓢作容器,打米碗的意思就跟量体裁衣差不多。母亲教会了我很多,因为不喜欢被词汇限制,总是把那些最朴素的道理忽略了。我心里也有一个碗,但多次都被我打烂了。

母亲在1995年走了。去了一个让我现在十分恐惧的地方。我在使用“恐惧”这个词汇时,注意到了它所限制的是“地方”这个语词。那就说说柳页吧,限制柳页的地方,应该是迪吧。我在迪吧认识了柳页。柳页乌黑的长发,让我又一次想靠上去纠缠。醉酒以后,我抓住她汗津津的手心,用服务生开单的圆珠笔写了一首打油诗。顺便心怀鬼胎地摩挲着柳页的秀发。而那首打油诗,曾经满口酒氣,在我所在的城市不胫而走。

看见你的长发/就想看到你的脸/看清你的脸就想进入的你的身体/然后,再想如何离开。

柳页给我剪了一个平头。她说,你剪平头看上去更精神。嘎玛上尉躺在松软的皮椅上,眼神不像平时那样虚空,但装满毒药,直往柳页的身上喷。剪完头,上尉看到镜子里的嘴脸,很受鼓舞,看上去还能继续几场爱情。柳页端来一杯茶,一屁股坐在了我腿上。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雨做的云……”孟庭苇的声音棉花一样,在房子里长跑。柳页用发梢挠痒了我的耳朵。我说,你是云·还是我是雨·柳页满脸迷惑。她当然不懂我在叨叨什么,蛇样缠紧我的脖子。猩红嘴唇戳在我额头,就跟鸡啄米似的。

云雨这个词汇,让我下流地想到了床。上尉嘎玛要给柳页洗头。他说给女人洗发,能够回到从前。柳页很享受,完全放松了自己。洗完头,上尉又突然心血来潮,站在镜子面前,很认真地给柳页编了两支发辫。接下来,他用两根小辫巧妙地制造了火坑。柳页半推半就,燃烧着跳了进去。

柳页说,搞得人家满头大汗。不过,很舒服。然后,两人未经洗漱,鬼鬼祟祟地到了酒吧,用沾满体液的手端起了高脚酒杯。

我知道,1995年的嘎玛上尉正在学习催眠和周易。但他的精神和身体,都得了麻风病。

嘎玛上尉对女人的长发,从来走火入魔,像是病态。我无法传唤荣格或弗洛伊德出来旁证:这种恋母情结,究竟是不是癔病·

我画了一张阴阳八卦图,分别用了毛笔、铅笔和钢笔三种工具,就贴在床对面的白墙上,基本处在每天睡前醒来的视觉中心。就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蓍草这种植物,并用来练习打卦记卦。没曾想,对易经的一知半解,倒成了我在社交场所用来获取女人好感、勾兑爱情的武器。此外,我还想给自己进行精神分析,看心灵到底出了什么毛病。《周易》、《梦的解析》、《心理类型》等等文本,就码放在床头,天天跟我合衣而卧。很多夜色阑珊、凉风习习的日子,我在我的房间里,枯坐在暖黄的灯光下,照着书本对万马奔腾的大脑练习催眠。结果并不理想,发现很多念头离开后,留在心底的居然还是女人的眉眼和裸体,比酒精灌醉的念头更麻烦。又实验摩西面壁的方法,心思依然难以入睡。看来,宗教和科技均不能敷衍我。欲念在身体里,天天长发。

然后,我又转向马斯洛,也没找到主宰欲念的清晰线路。荣格和弗洛伊德不会对心灵说谎。瑞士东部。一间充满腐旧气味的阁楼,十九世纪的阳光跟今天的阳光一样明亮,并没因为什么的缺席失去温度。那是一块小小的木头。可能是红木,也可能是乌木。荣格童年时期雕刻了它,成为世界最深的秘密。为了抵抗妄想,他用康斯维尔的木头,图腾了他想要的精神。对此,弗洛伊德说过话,那不是神祇,只是一种被意识背叛了的潜意识。它在某个看不见的房间,安排了人的感官。荣格那块木头,可能类似我心里的长发。

如此简单地理解心灵,不仅危险,也很枯燥。多年以后,青藏高原恩典于我,在边远的藏东嘎玛寺,我在心里皈依了米拉日巴。他曾在洛扎聂木拉幽暗的山洞里静坐苦修,用了整整9年的时间,得以离开词汇的限制,最终虹身圆满。没有糌粑和酥油,更没有女人和火把,维持呼吸的,只是一种叫做藿麻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小时候割牛草就认得了藿麻,看上去浓绿茂盛,但蜇毛有毒性,要伤人。

米拉日巴本尊跟荣格,或弗洛伊德,苦苦寻找和证明的,可能是同一种物质,如果心灵也是一种物质的话。结果迥然有别:一个指向天堂,一个指向地狱。信仰要结束的焦虑和恐惧,其实就是我们一直在继续的时间:生的焦虑和死的恐惧,当然也包括因焦虑而痛楚的欲望。当年的嘎玛上尉,还没有和信仰攀缘,在“花草多是滥觞者,高僧总是大情人”的词汇里汗流浃背,哪里顾得上“终极从未开口,沉默正说一切”的宏奥·不懂,或不能装懂。

成长于乡村的柳页,在都市安身不容易。缝纫、按摩、洗头、端盘子搓脚丫,几乎什么都干过。最后给人家当了几年二奶,受不了那种身份暧昧、既寂寞又不自由的生活,终其一切,开了小小的美容店。就是在她的美容店,两个孤男寡女对上了眼,身体的火焰和寂寞一点就燃。上尉没想到,这个来自山野内部的柳页,身体里蓄积的激情比巫师邪恶。

柳页经常半夜里出现。也许,我那时正躺在沙发上,试图为自己催眠。满屋的纸烟和烧酒味。没有任何情绪铺垫,进门就把我压在胯下,打开热烘烘的身体寻找进入。柳页喜欢用嘴巴工作,几乎完全用错了地方,一次次把我变成了干柴。

“突然就非常非常的想你。刻骨铭心地想。”这个女子说话从来不打草稿,很多的修饰和形容,张口就来。那是身体在说话,当不得真。

其实,我并没有完全准备好应对这种近乎糜烂的生活。看到两个被汗水出卖的裸体,突然有些惶恐和厌倦。我很清楚,我的爱情戴着假发,随时可以拿走,不会伤筋动骨。如果柳页也戴着假发,这个故事没有开始,更不能粉墨登场。

我被长发绑架了,就像这个世界意义太多,反而没有了意义一样。爱情原本水中净月,我总是心猿意马。先是在柳页开的美容店锁定了她的长发。一起喝过几场夜酒,欢欣鼓舞起来。那天很热,两个人醉醺醺地开着车,一路狂奔地去到了青城后山。凌晨三点,才用密码打开了酒店房门。柳页先洗澡,门也不关,画蛇添足地说了一句:“不准偷看哦。”然后一丝不挂地出现在亮晃晃的灯光下,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躺进我旁边另一张床。床单雪白。“我喜欢光着身子睡觉。不准过来。”

我的导师說过,雪白的被窝是收容的姿势,一直在等我们。那个摊开在密林深处的夜晚,雪白成为两具尸体翻云覆雨的牙齿,每一声吭哧都带着血色。天,就亮了起来。蒙眬的云雾在山间游荡。“你看到了什么·”我点燃了纸烟,酒精已从血管溜走。柳页瀑布般的长发盖满我胸口。她看看窗外,摇摇头,倒头就又睡了。

我听见了钟声。我知道声音源自密林深处的道观。悠远、清朗而沉稳,听上去像是来自古代。

我还看到了一棵树。有两只小鸟扶着树枝,张嘴为对方梳理着羽毛。也许,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两支小鸟的爱情天道,至今让我脸红心热。

柳页为啥就看不到呐·后来她说,她在青城山那个夜晚,打死了很多蚊子,只想着睡觉。狗日的嘎玛上尉既要寻欢作乐,又想诗歌牌坊。

小时候,喜欢光着脚丫,坐在缝纫社公用天井的石槛上,透过枝干笔挺的皂荚树看天。树冠几乎把天井遮蔽,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来,尘埃像精灵在光影里飞。我当时还不知道有和光同尘这个语词,如果抛开这个词汇跟道的关系,用在这里似乎很合体。夏天的傍晚,喜欢看风在树上造型,总是万叶千声的天籁,仿佛里面藏着一个乐队。偶尔也有细碎的落叶,在瓦格间窸窸窣窣地翻滚,叶子就跟长着细爪一样。蚊虫很讨厌要叮人,但翅膀在逆光下也很漂亮,总是在飞扬中,没有任何准备就飞进了蜘蛛布局的圈套。危险和陷阱,同样不适用于童年,它们是跟着经验和年龄一起长大的,逐渐把我们分化瓦解成碎片。我喜欢观察自己懂的或不懂的任何事物,这种习惯,均来自于老家那个天井。那个天井,隐藏着一个孩子崇高的心愿。我曾经不止一次想爬上树,摘下那些木梳般的果子,免得母亲那么辛苦,总是用竹竿去扑打。那棵树太高了。直到初中毕业,我也没能爬上去。我那时就应该知道,人被很多东西限制了。

母亲洗头时,我用木瓢舀水给她冲洗。除了喜欢母亲身上的气息和皂荚的味道,落发还可以为我换几块红薯做的麻糖。母亲洗完头,一定会坐在天井边梳理,很有耐心,像在清理一个女人绵密的梦。那个梦其实很简单,就是如何吃饱穿暖。梳完头,母亲很细心地从青砖地面捡起落发,在手指上一根根地绕成结,塞到竹串架墙壁的缝隙。久而久之,那些累积的发结,就可以拿到收购站换点小钱。

父亲很早就死了。一个孩子和母亲如何相依为命,弗洛伊德当然不需要知道。柳页也不需要知道,我们只是偶尔相遇的尘土,不问来路去处地随波逐流,各荒其命。

我想用皂荚给柳页洗一次头,愿望很迫切。跑遍了周边大小乡镇,最终没有找到这种遍地生长的物质,只好作罢。再说,人家柳页不稀罕,也不需要协同这种几近病态的柔情。

生活虽然声色犬马,下雨的时候,还是喜欢一个人坐在窗前想点什么。那种清凉而真切的忧伤,会在人生的某个段落频繁出没。现在想来,一个人能够水中望月,比总是落叶秋风的好。柳页充满了我的身体,内心依然很空洞。这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有天半夜回家,茶几上燃着红烛。一个普通的瓷盘装满清水,有无数玫瑰花的花瓣浮在上面。我第一次发现,一瓣瓣的碎花浮在清水里,竟是如此冷艳动人。烛光和瓷色造就了它。前妻来过。离婚后她手里还留有钥匙。她不像柳页那样活得平铺直叙,心思蹲在暗处,总是七弯八拐,让人劳心费神,容易疲累。她没有使用任何形容,一个普通的清水碎花瓷盘,已经万语千言。我很熟悉,曾经也很迷恋这种表达情感的方式。如果时间倒退,可以让我心尖打抖。我回不去从前,对身体本能的推波助澜,完全习惯了背叛和被背叛。一盘碎花的抒情,不在灯红酒绿的道路。

过去就过去了。表面上看,这个事件只是在伤口上加了点盐巴。但我怀疑,弗洛伊德躲在某个地方,安排了我和柳页的结果。

其实不用什么借口,很多事情开始就是结束。我计划在一个秋风萧瑟的夜晚,结束这个故事。心思在暗处,不用担心露出什么清晰表情。

先是去美容店少了,对她的生意从不关心。我章鱼样的触须,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流连忘返。我的深处,或许还空着一个座位,准备安插玫瑰。它可能被暂时遮蔽、污染和黑暗,但不会破败。我的长发信仰,不是唱诗班的教堂,那是我对一个女人一个母亲,永存的恩谢和礼敬。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早就弄坏了母亲这个词汇。她在一个距离我无法抵达的地方,不知道有多么绝望。

看见长发,我以为就看见了母亲。事实一次次证明,这是一种错误。而我一错再错,不思悔改。柳页的实用主义不太适合我。一个喜欢过多形容和修饰的女人,就像作文,修辞太过就成空洞。我在心里,早就逃跑了。

应该是秋天的某个傍晚,美容店有几个小工没有健康证,被防疫站罚了款。柳页对我的漠不关心很恼火,买来两瓶芝华士要吃分手饭。我们坐在透凉的房子,拿着酒瓶对喝,很快就醉了。柳页声泪俱下,说要换一种活法。“跟你在一起爱不爱婚不婚的。一点忙不帮不说,希望的影子都看不到。”什么希望·希望就像希望那样。我很明白,那个可以称得上希望的东西,就是爱,或者婚姻。爱是动词,它要承担被爱者的命运。

柳页拿起剪刀,叫喊着我的名字。咔嚓一声,剪断了自己的长发。我似乎听见那些纷扬的断发,落地响雷。这次,不是形容,是对身体的绝望和死刑,也是柳页对时间的枪决。表面粗糙的柳页,心里居然暗藏着如此智慧的阴险。她知道,那声咔嚓对于我有双重用意。柳页巧妙地使用了它。我自然气急败坏,寒冷决堤而来。无所谓,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任何经过,都不像嘴巴,可以胡乱造句。情感于感官,从来都不会长久地盲从。

然后,我就灰溜溜地离开了美容店。

大街上人来人往。城市依然灯火辉煌。风有点凉飕飕的,直往后背上钻,我拉紧大衣的领子,一头扎进幽暗人稀的小巷。走着走着,风就嚎了起来,把行道树弄得坐立不安。在那个颓败的长夜,我有没有这样闪念:希望柳页突然出现在小巷的尽头,依然长发飘飘·

两支脏兮兮的小狗,站在路灯下交合。我试图赶走它们。两支流浪狗难舍难分,朝我露出了尖利的牙齿。狗的吠叫,比风卷落叶的脆响更加刺耳,弄得我满身乱麻。

醉醺醺的嘎玛上尉忍不住笑了起来。笑自己就跟野狗一样。

柳叶或柳页,我已经记不得什么。我听见了钟声,可能源自青城山的道观。我在那里看到过一棵树。树上有两只小鸟,穿着红色的舞鞋。它们张开小巧的嘴巴,精心为对方梳理着漂亮的羽毛……

实习编辑杨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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