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4-29 00:44刘月新
辽河 2012年9期
关键词:那盏纺车煤油灯

刘月新

童年,曾做过一个梦,梦里我走进了坟墓。坟墓里漆黑一片,潮湿一片。我在里面像个幽灵飘过来荡过去,就急急地寻找一盏灯,可是找不到,只有老鼠、成团的白蚁和与我并不相干的棺材相伴。醒来无比惆怅。可能与这个梦境有关吧,我从小就惧怕黑暗,喜欢光明。

好像无需他人指点,我就懂得白天由太阳来播洒光明,到了晚上就需要煤油灯了。从记事起,家里有好几盏煤油灯,其中要数母亲屋里的那盏最为别致。它通体都是厚厚的玻璃,形状如现在的高脚杯,但比高脚杯要大得多。高高的底座,上面连着一个大大的肚子,灯盖是带螺丝扣的,上面插一根灯芯,灯芯里系一根长长的棉线绳,便是灯草了。玻璃外围有凹凸的花纹,灯肚上是一排展翅飞翔的小鸟,很是朴拙可爱。我猜测那盏别致的灯应该是姥姥送给母亲的吧。因为早年姥爷开着洋布店,经常跑天津卫,我家有好多物件、新鲜玩意儿都是母亲从姥姥家拿来的。奶奶屋里的油灯和堂屋里的灯样子就极平常了,都是用大大小小的玻璃瓶子做成的,很简单。

入夜了,奶奶把哥哥姐姐和我在炕上安顿好后,就在炕梢手摇纺车嗡嗡地纺起线来。线穗在奶奶左手一收一放中渐渐长大,一会儿锭杆轴上驮不住了,就把它收下,一会儿纺车又嗡嗡转动起来。奶奶把油灯放在炕上一个小床子上(吃饭坐的小板凳),灯把奶奶的背影连同纺车的影子映到对面墙上,被无限放大,都漫到了屋顶上。突然,一声“唉”的叹息,低沉,悠长,似从奶奶的胸腔底部喷出,然后像幽灵一般在整间屋子里回荡,在寂静的夜里显得那么孤独、惆怅。这一声叹息对于幼年的我来说,太过沉重,撞得有些心疼。每当这时,我就极乖极懂事地想:是我们哪个又做了错事惹奶奶生气了?我一动也不敢动,静静地躺着想着,一会儿迷迷糊糊又睡去了,只剩下奶奶摇动纺车发出的嗡嗡声像是给孤灯响起的伴奏。

待我稍稍大一些的时候,就接着想不开的问题继续想,奶奶为什么老在夜里叹息呢?后来终于想明白了,也不是我们兄妹几个调皮惹祸,那时的凄苦日子,作为当家人的奶奶心里能轻松吗?还有奶奶的出身,奶奶的经历,如果把这些事连起来,就是放在一个强壮男子汉的身上,不把他压垮也得压趴下。奶奶10岁就没有了亲娘,12岁上爹爹也撒手归去,与小她5岁的妹妹一起成了孤儿。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奶奶17岁进了我家,可从20岁就开始守寡,带着父亲这个独子与老奶奶三人过着孤儿寡母的生活。奶奶的命真是苦水拌黄连啊。偏偏奶奶又是一个极要强极要面子的女人,志气得很,自尊得很。白天,她面带笑容,忙碌而又从容地应对着日子——家里的,地里的,邻里的,亲戚的,家族的,社会的,处处做得有板有眼,但其中的苦甜酸辣咸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没处诉说,无需诉说,只能积在心里,待那颗单薄的心里实在盛不下了,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卸下盔甲,对着一盏孤灯来释放。这一声一声的叹息里,凝聚了奶奶多少的血与泪,苦与累,爱与恨,情与愁,然后又装进几多坚强与勇敢,坚韧与宽容,信心与希望!小小的煤油灯啊,你或许还不知,你那如豆的寒光竟能给予奶奶如此大的力量,你成了奶奶可以依赖的一座山。可你能温暖奶奶那颗孤独凄苦的心吗?

也是在同样的寒夜,同一排土房的另一间屋子里,母亲那盏漂亮的煤油灯也在固执地亮着。母亲哄睡了襁褓中的妹妹,轻轻起身在炕梢头卷起一块毡来,再把一块油毡铺上去,拿两只小床子放到炕上,一只坐着,一只用来放油灯,拿一块破麻袋片子垫在膝盖上编起了小竹筐。母亲出生在一个富裕家庭,从小绣花穿旗袍长大,嫁到我家后让日子的风雨摔打成一个铁人,她那拿绣花针的纤手拿起了铁锨锄把和镰刀。白天下地干活,挖河,挑沟,割麦,耪地,抬大筐什么活都干,夏天的中午傍晚收工后打草喂羊、挣工分,冬天的晚上就在灯下偷偷地编织小竹筐。结了冰的竹片儿在母亲的手里像舞绸一样上下翻飞,冰凌渐渐融化,湿漉漉的,把母亲的手指浸泡得变红变粗变僵,手指肚被冷水和带毛刺的竹片掘出千沟万壑,像孩子张着的口。灯光小了暗了,母亲拿一根针拨一拨,灯花儿没了,如豆的灯光跳一跳又亮了。如豆的灯光虽然很微弱,却温暖了母亲疲惫的心,并照亮了母亲的心路。因为,母亲整个冬夜的劳苦,就能换来全家一春天的口粮,还有,还有,就是我们兄妹五个的前程,我们家庭的前程。这些母亲当时想到了吗?我想肯定是想到了,否则她就不会那么执拗地拼命,就不会那么苦中作乐。母亲是我们家的又一座山。

哥哥长到10多岁,就从奶奶的炕上搬到了套里间屋,自己用旧木板搭了个小床,套里间屋成了他的寝室兼书房。哥哥酷爱学习,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邻居和老师同学都这么说。哥哥在书房的墙上掏了个方洞,自制了一盏小煤油灯,每天下了晚自习就在灯下苦读。在那时看来,读书是没有出路的,毕了业不考大学,要到农村劳动,就是上大学也没有哥哥的份,因为我家是中农,没有被推荐的资格。但是哥哥不知從哪里攫来那么一股子劲儿,潜心修行,从不懈怠。那盏小油灯懂得哥哥的心,每夜不知疲倦地陪伴着他,像个忠实伙伴。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哥哥逐渐长高长大,他的知识越来越丰富,灯把他的内心照得通亮,但是那盏小油灯却依旧,不离不弃,直到村里有了电灯。

哥哥是村子里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他成了我家的骄傲,同时成了全村乃至周边村子、亲朋用来教育孩子的榜样和楷模。从他开始,村里接连不断地有大学生中专生考出去,有一年一次考出去6个大学生。当村支书的三爷爷自豪地说:咱们村的风水好啊,人们日子富裕了,咱村也成了状元村,这个收成比坷垃地里的收成可金贵得多喽!

我到了上学的年龄,也在煤油灯下做功课了,哥哥也给我做了一盏煤油灯。晚上,与同学在我家的炕上放一张吃饭桌写作业。我们头挨着头,写了擦,擦了写,常常听嗤啦一声,不是我的头发被燎,就是她的刘海被烧。我们嬉笑着,难过着,类似的镜头常常重复。

有一年夏天,村里突然亮起了路灯,这在附近村子里是个不小的轰动。奶奶以前曾对我说过,“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她老人家说,那是城里人过的日子。我当时就傻傻地想,城里人的日子是怎样的日子呢?这不,说来就来了。每到晚上,村里的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都早早地把纺车搬到路灯下,围在一起纺线,男人们则坐在外围喝水拉呱。我们小孩子聚在灯下跳房子、捉迷藏,那个乐啊。大人们都说,村里通了电都是我父亲的功劳。原来,村里有个螺丝厂,父亲是厂里的业务员。勤劳灵活办法又多的父亲,跑遍全国,把业务做得红红火火,村里富裕了,在全县第一个办了电,还第一个买了拖拉机。人们围在路灯下久久不愿离去,直到熄了灯。当时父亲就对人们说,快了,等不了多少时日,家家户户就都安上电灯了。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人们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再三追问着。是真的,是真的,大家请好吧。村支书三爷爷向人们承诺着。当时我就想啊,家里安了电灯,把灯泡挂在什么地方呢?也要在屋里戳一根电线杆吗?

当年冬天来临之前,村里家家户户真的拉上了电。县里的电工在我家扯完电线,合了闸,拉亮电灯后我才明白,原来屋里安电不用戳电线杆啊。有了电灯的日子,生活也亮堂了许多。晚上,人们在灯下忙着自己的事,学习的,纺线的,做针线的,拉呱的,想忙到啥时候就忙到啥时候,什么时候累了困了,一拉电灯绳就睡。奶奶说,电是个好东西啊。

自从家里有了电灯,灯泡也不断地升级换代,从白炽灯到日光灯,又发展到现在的节能灯。灯光的颜色也是五彩缤纷,有红的,黄的,蓝的,白的,紫的。到了过年,里屋,外屋,屋门上,大门上,一片灯火辉煌,与街上的路灯交织在一起,使小村变成了一个不夜城。

煤油灯离我远去了,但我还是时常想起它,想起使用煤油灯的日子。是那一盏盏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煤油灯,最初给我带来了光明,它们早已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根。灯下奶奶纺线的样子依旧清晰地闪现在我的眼前,奶奶在灯下那一声声叹息和奶奶映在墙上的背影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声、光、影,组成了一个特定的组合,嵌进了我的身体。母亲在煤油灯下编织小竹筐的身影,还有母亲那双伤痕累累鲜血直流的手,就像一面鲜红的旗帜,在我的眼前永远地飘扬、飘扬……

童年梦里要找的那盏灯,在我有生之年恐怕寻它不到,但是现实中那无数盏灯却亮在了我的心头,指引我前进的道路——大路,小路,雪路,雨路;平坦的,曲折的,惊险的,黑暗的;学习的,工作的,生活的,乃至人生的。我相信,心中有了这些灯,不管在什么样的道路上,都会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不彷徨,不跌脚,不停步。

夜里,我又一次梦见灯,那是我自己变成了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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