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红高粱

2012-04-29 00:44宋宝军
辽河 2012年9期
关键词:吉他高粱奶奶

宋宝军

秋红家的高粱地就在这座小站的附近。火车驶离小站的时候,她总能听见那一声呼啸而过的长鸣。秋红想,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坐上经过这里的火车,离开这里。

很快的,年三十就到了。秋红第一次在爸爸的许可下喝了一杯啤酒。当垂涎了好久的金黄色液体流到口中时,一股不知是辛辣还是酸涩的味道几乎让她放下杯子。妈妈却跟爸爸频频举杯,白皙的俊脸一会就透出了桃红,一双杏子眼也朦胧起来,爸爸也用一双醉眼看着妈妈。 秋红觉得自己此刻已经被爸爸妈妈排除在对方的群体之外,索性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当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在晨曦中微微发白了。

“小陶,饺子熟了吗?” 秋红听见爸爸在问妈妈。

“快了,你就不会小点声, 秋红还没醒呢。都怪你,让她喝酒。”妈妈压低声音嗔怪道。

“她没喝多少,这会应该起来了,一会要去她奶家拜年,去晚了不好。”爸爸压低了声音。

秋红从被子里懒懒地坐起,屋子里的凉意毫不容情地侵袭过来。她拧了拧一双睡眼,打了个哈欠,缓慢地穿上棉衣棉裤。“饺子熟了。”妈妈看见秋红起来,随即说道。

“我这就去放鞭炮!”秋红爸几乎带着兴奋之意喊道。

“爸,给我放行不行?” 秋红迅速从炕上跳了下来,一双鞋还没穿好就溜到院子里。这个时候鞭炮已经噼里啪啦响起来,秋红在旁边的雪地上捂着耳朵欢呼雀跃。

“老柳,跟秋红回家吃饺子!”

柳老师牵着女儿的手往家跑,两人边跑边笑。

“爸,我还没给你拜年呢,爸过年好。”

“过年好过年好。”

秋红一个箭步窜进正往外冒着热气的房门,“妈过年好。”

“哎,快洗脸去。”小陶额前的几丝刘海在煮饺子的沸水蒸气中显得湿漉漉的,整个人脸像一朵含露的芙蓉花。

这时整个村落像喊齐了口号似的鞭炮声四起,噼噼啪啪的大地红响彻了整个沙河村。

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里,新年的第一缕阳光喷薄而出。

落雪在街边堆成了小山。 秋红的奶奶独自住在一处破落的院子里。屋子有四、五间房那么大,可是秋红就从没有数清楚过到底是几间。正门的东侧有一间或者两间已经倒塌,连缀的苇笆从屋顶蔓延下来,与乱石和泥土堆叠在一起,苇笆没有倒掉的部分用三根扭扭歪歪的树干支撑着,与西屋形成一个明显的分界。

奶奶家的院子一片荒芜,一副大红对联贴在房门两边,将老屋衬得更加荒凉。倒是隔壁的院子垒起了高门大墙,一色白色的石头将一座新房摆衬出来。新房地基高出奶奶家一米多。从他家传出录音机的响声,锵锵锵锵嘁咚锵,锵锵锵锵嘁咚锵——是秧歌的鼓点!秋红一个箭步就窜了出去。这个时候天上落了几片雪花,落在院子里几株残年的樱桃树上。秋红在院子正中间舞动起来。“妈,你来给我看看这一出怎么样?”秋红冲屋子里喊道。妈妈没出来,倒是经过奶奶家大门的赵四毛见了捧场般地喊一声:“好!”秋红哈哈地大笑。

这时,已经有热汗从身上冒了出来,她刚想收起脚回屋里去,一张冷峻的面孔突然从隔壁高墙边的小亭子外闪过。隔壁的人家姓武。他家房檐下的雨搭与一个小亭子连在一起。亭子边的面孔背转过身去, 秋红看见那个白色的身影跟落雪的颜色融合到一起,像在雪中一闪即逝的聊斋公子,让她的心里大为狐疑。然后她自己倒笑了,聊斋中的都是女狐配公子,怎么在这里就成了男狐与姑娘了?笑过之后又“呸呸”两声,什么男狐与姑娘?哪儿跟哪儿呀?

但是秋红很快就忘记了男狐与姑娘这个问题,第二天一早,也就是大年初二, 她早早来到乡里的秧歌队报到,她是秧歌队的成员,马上就要隨着这支队伍到各村表演了。队里的李小香说:“秋红,我给你化最好看的妆。”秋红瞅着她说别太浓了。李小香艳笑着。“姨,今年二十几了?”“二十三。” 秋红心里暗自笑了一下,等她走近自己,看到她唇边的褶皱十分的明晰,只有身段,还是那样苗条,而且走一步就要扭成几节,让秋红看了感觉痒痒的,头皮也隐隐发麻。“姨,你的身材真好。”“是吗?”李小香的笑容像怒放的花朵,向右边的张伟瞟了一眼。张伟假装没看见,一心一意地往自己脸上抹腮红。“张叔,你少抹点,那么黑的皮肤,上面再抹上红色,简直就像…… ”没等话说完,自己就先笑了起来。“像什么?”李小香把脸凑到秋红脸上,狐媚的表情差一点让秋红呕吐起来。她这一问, 秋红反倒不想说了。“不说了不说了,姨,你给我化吧。”“像猴子的屁股是吗?”张伟不紧不慢地说。“你倒是挺了解自己的。”秋红笑道。“别动!”李小香把住她的肩,“咱们的秋红快要长成大人了,你看这身上的肉。”她随手又捏了捏,拿起眉笔开始描画起来。门外边团长喊道:“完事没有?出发了!”

当穿红着绿的秧歌队出现在沙河村村口时,鼓手老赵挥起鼓槌咚咚咚地敲起来,唢呐手老秦顾不上手脚冰凉,开始吹奏《金蛇狂舞》。不一会儿,一群小孩子从村子里蜂拥而出。“扭大秧歌喽!秧歌来喽!”村子里都哪几户请了秧歌队,早在春节前就预定好了的。秧歌队的四轮车径直开到张殿举家门前,演员纷纷从车上跳下来,掸掸身上的土,坐在地上把高跷缠在腿上,白色的寸带从下缠到上,再从上缠到下,觉得紧了,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女演员都戴着凤冠霞帔,一副古时候新娘子的打扮。她们头上接着长长的发辫,一直拖到腰际。脸上的浓妆将底色严严盖住,长睫毛向上翘曲,眉毛描到额角里去,红唇,红脸蛋,手里捏着缠丝手帕,就等着乐曲一响,就开始扭动起来。男演员穿镶滚金边的服装,小立领在脖子上生硬地支挺着。他们手里也有手帕,红的绿的,跟女演员搭配开。到了每一家大门口,大鼓支起来,老赵甩开双臂挥舞鼓槌,咚咚咚咚咚咚!老秦打镲,哐哐哐哐哐哐哐!男演员女演员各站一队,踩着高跷挥舞手帕随着乐曲扭动起来。

在群体演出一阵之后,就是经典剧目《马前泼水》。李小香扭着她的腰,脸上是一副无赖女人的表情。“你写不写?你写还是不写?给我写!”剧里的崔氏逼迫朱买臣写下修书一封。秋红往观众里面看去,妈妈也在。妈妈柔顺的头发在寒风里飘着,几缕刘海随风轻动。她的脸像粉色的鲜花,即使在冬天也常开不败。她躲在人群后面,偶尔从缝隙里露出粉如桃花的脸。秋红忽然嫉妒起妈妈。她的容貌无论如何也是比不上妈妈的。“崔氏女跪在马前眼泪汪汪啊…… 叫一声我的那个夫啊……”李小香略带沙哑的唱腔刚过,张伟嘹亮的唱腔响起,他扮演朱买臣。朱买臣吩咐手下人打一桶水泼了出去,叫崔氏女把水重新收回盆中。崔氏女哭叫的当空,张伟的眼神向观众看去,似乎在搜寻什么。秋红随着他的眼光看去,他的眼神竟然和妈妈交接到一处,而她分明看见妈妈眼神中无限温柔的迷恋!随即妈妈转身离去,细如弱柳的身姿在雪地中摇曳。朱买臣的唱词又响起,在雪地上高亢地回旋着。秋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结束了《马前泼水》,演员谢幕时老赵的鼓槌又挥起来,演员重新站成两队,踩着鼓点扭上一阵之后,大家收队。张殿举拿出五十元钱来,在众人面前抖上一抖,递到团长手里。团长高声喊道:“张老板赏钱五百万!”全体演员齐声应道:“谢!”于是又排成两队,向丁老康家逶迤走去。

演员踩着高跷在雪地上一步一陷,陷进去就拔出来,几个男孩蹲在地上也帮着往外拔,女孩子就嘻嘻哈哈地叫着:“二强子使点劲啊!” 秋红的同学武丽问道 :“踩高跷不能摔倒啊?” 秋红笑着,经过奶奶家的老屋,一眼看见刚从武家大门出来的武成。武成白皙的面色略微动容,秋红一下子想起了昨天那个男狐与姑娘的念头。秋红的眼睛似乎被他的白皙刺着了,连忙将眼神收回来。

演员们到了丁老康家大门前接着演出。秋红的剧目是一出《小拜年》。武成在人群里一直静静地观看。他的表情没有流露出任何波澜,是一种让人窒息的深邃与平静。这让秋红突然想起了红高粱。生长在田野间的红高粱,鼓胀着花红色的籽粒,粒粒成熟,茁壮地站立在田垄上,等待着农人的收割。可是挂着青霜的红高粱,还伴随着一种秋风中的清冷,那种成熟与清冷相融在一起的怪异,就像此刻的感觉一样,古怪得似乎她的整场演出就为了给武成一个人看。

年初五晚上,奶奶破天荒地在正月里来到秋红家。老太太手里捏着一柄把手已经磨得发亮的拐杖,脸上闪烁着兴奋的表情,进门后把拐杖往炕沿边的角落一扔,提着缠着绑腿的黑棉裤就上了炕。柳老师虔诚地给老太太点上烟,“妈,有什么事我上您那儿去多好,还值得您老大晚上的跑到这来。外面道上还有雪呢,摔着了怎么办?”老太太连瞅都没瞅他,直接跟秋红说:“孙女,教奶奶跳一下秧歌。”秋红睁大了眼睛,“奶奶,您老没说错吧?还是我今儿个产生幻觉了?”“去!我呀,就是想锻炼锻炼,这几天总觉得身上紧,怕得病。”秋红大笑道:“奶奶,我保准您学了扭秧歌会返老还童。”妈妈抿着嘴始终没有吱声。奶奶碍着妈妈的面子,悄悄跟秋红说:“明晚儿你上奶奶家去。”

第二天一大早,张老乌来跟柳老师借本《大众电影》杂志,刚翻了一页,就满脸诡秘地附在柳老师的耳边说:“武老大要回来了。”“哪个武老大?”张老乌一咂嘴,顿了一下大腿,同时右手往腿上一拍,信心十足地答道:“去台湾那个呗!”秋红还在被窝里没起来呢,一听说这个消息,骨碌一下从被窝里翻起身来,一迭声地问道:“是武丽的爷爷吗?”“你看看,连秋红都知道。”秋红穿上衣服洗了脸,没等张老乌跟爸爸说完话,飞快地扒拉半碗饭,骑上自行车就往乡里的剧团飞奔。

秋红每晚都去教奶奶扭秧歌,可她慢慢发现,奶奶的兴致越来越差,脾气也越来越烦躁,直到秋红快开学的时候,奶奶终于告诉她,晚上别来了,奶奶不学了。

立春过了以后,冰封的大地渐渐冰消雪化。武成的爷爷在整个春季也没有如约到来。热烈的传言渐渐平息到再也没有人提起。

从沙河村到镇中学是一条“S”形的土路。朝阳从东方喷薄而出。自行车在尚德寨村北侧东西向的土路上汇集成车队,少年们清脆的欢声笑语就一路逶迤而去。上午召开了新学期典礼,下午学生们交上了寒假作业,老师布置了新学期的课程表。放学以后,领到新课本的学生们从校园里蜂拥而出。秋红骑着她的红色自行车在“S”形的土路上飞驰。

自家的大门紧紧地关着。秋红推了推,没有推开。她向屋里喊了几句。“妈!妈!”张老乌从西院墙探出头来。“你妈上你奶家去了,让你也去。”“二叔,我妈上我奶家干嘛去了?”“快去吧,听说你奶有病了。”秋红跨上自行车就向东拐去。

奶奶躺在炕上,一床蓝地白花的麻花被盖在瘦弱的身上,左手从空旷的棉袄袖筒里露出来,布满老年斑的手还留着半寸长的指甲。“奶奶,你怎么了?”奶奶的目光游移着,空旷地望着屋顶。屋顶裸露着陈年的苇芭,檩条也成了深棕色,残留着被雨水浸泡过的深色痕迹。奶奶家的屋子偏西,将落的夕阳满窗的照射进来,隔着窗棂子,一格一格的,成为菱形的亮块,打在炕上,有三两块打在奶奶的被子上。妈妈就坐在奶奶头顶的炕沿上,安静地望着婆婆。秋红忍着泪,又说了一声:“过年时还好好的,还跟我学扭秧歌来着。”奶奶的眼睛闭了一下,隔了好些时才睁开。“等奶奶好了,还教奶奶…… ” 秋红的泪流下来。“妈,我奶怎么了?”“有点感冒,刚吃完药,你爸去找大夫了,打两针就好了。”

这一晚,秋红跟爸爸妈妈一起搬到奶奶家住。深夜,熟睡的秋红在奶奶的呻吟声中醒来。妈妈起身倒水。突然,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像隔了很远的戏班子。 秋红侧耳细听,从东面方向隔了几堵墙,那声音在漆黑的暗夜透露出深沉的隐秘,像泄露心事的传声机,点点滴滴诉说着无尽的孤凄,是吉他。秋红的睡意去了一半。她披上红缎子面棉袄,推开木门,走到院子里。月亮在东南方向的半空中盈盈地发着油黄的光。群星分布在深青的天幕之上。可是夜仍然显得寂寞。那隐约的吉他声要比先前明晰得多。秋红心里一惊,原来刚才的声音是真实的。辨了辨方向,似乎这声音是从武家传出来的,低沉得跟这暗夜极为相符。夜是暗的,声音也暗,想要努力放弃声音的表达,却又没有任何其他的方法,所以这声音格外的涩,让秋红想到“小女子年方二八,却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流露着不停的哀怨,不断的凄楚。正在吉他如梦如诉的当口,一声尖厉的女人呵斥声:“停了吧!”吉他声戛然而止。夜重新宁静。满天繁星还在空中闪烁。凄楚与哀怨尽皆散去。

秋红后来的睡眠是怪异的,似乎没有睡着,可是梦却连成了篇。她梦见自己一脚踩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湖上有几根柳树枝子斜着从冰里伸了出来,没进冰面里的就逐渐隐没在下面,看不见了。秋红只觉得心里安静得比冰面还要平。她从冰上打了几个滑,展开双臂做了个回旋,头上的粉色帽子垂下两股粉色小辫,在银色羽绒服前面飘了几下,顿觉双颊生风,脚下轻盈。她的唇上隱隐一抹绒毛随着嘴角的微笑越发显得生动。当她从冰面上了岸边,忽然双臂长出一对洁白的翅膀,带着她穿向蓝蓝的天幕。

早上吃过饭,秋红从屋里推出自行车。出了大门,武家的大门也开了。穿白色羽绒服的武成推着自行车出现在她面前。他看了她一眼,表情却淡淡的。“哥,昨晚是你吗?”秋红抑制不住地问道。“什么?”“弹吉他。”“哦。”武成淡淡地答了一声。他们并排骑着车。“武丽怎么辍学了?”“她不爱念书。”车到村口的大路,武成向北走,秋红向南走。武成是高中生,学校在县城里。

夜晚, 秋红又在吉他声中醒来。她踱到院子里。吉他的曲调跟昨天的一样,后来还有女人的呵斥声,随即声音停止。久久的,秋红望着那扇漆黑的没有灯光的窗户,感觉深夜像漆黑的洞,湮没了一些隐秘。

这天秋红值日,放学后回来得晚一些。夕阳拉开了一片红色的晚霞,她被沉醉的落日浸透着。她的自行车骑得飞快,身后是一晃而过的树木。

“秋红!”

一声陌生的呼唤就像炸开在耳边的雷声。秋红一惊。“谁?”夕阳斜在半空,天空有些暗下来了。在灰蓝色的天幕下,那条“ S ”形的土路向前延伸,路的东侧是一条河道,坡上枯草遍地,路的西侧是一片杨树林,红色的夕阳将树影打在落着枯草的地面上。那声呼唤在空无一人的大路上停止了一刻,一个白色的身影拖着斜长的影子从树林的坡道下钻了出来。穿白色夹克衫的武成站在她的面前。“哥,你吓死我了!”秋红拍着自己的胸脯,生气地叫道。“哥,你有事吗?”“……我这,有一封信给你。”武成清澈的眼睛似乎没有看她,而是向她的身后看去。秋红把脸别过去。武成手里还擎着那封信。秋红真想走上前去打他一拳。他转过身,朝沙河村相反的方向走去。“哥,你想跟我说什么?”秋红一下喊住他。“你看信吧。”武成说完又把信塞到秋红手里。秋红把信接过来,从里面掏出信纸,刚看到前面几个字“秋红,我爱你”,秋红的脸瞬时红透了,她哗啦一声就把没看完的信撕成两半,紧接着噼里啪啦把它扯得粉碎。

武成的脸色更加白皙。他回头看见了那封破碎了的信顷刻间像纷飞的雪片,在空中飞舞,盘旋,落下,又被风吹到很远的地方,消失到斜斜的树影中去。

这一夜,吉他的声音一直没有响起。

这一夜,武成抱着膝头无法成眠。他的心灵之中藏着对秋红的注视。这种注视是经过眼睛直接到达心灵的。她撕毁了他的信件。现在,只有他自己知道信里的内容。他独自默诵着那封信。“我爱你是因为我在你的世界里消除了心头的寂寞。我不是没有朋友,可是我找不到解救寂寞的最佳方法。我在午夜时分一次又一次弹奏那把掉了漆的六弦琴,随即就被母亲制止。父亲远走他乡挣了一大笔钱,回来盖了房子,却突然死去。我的爷爷在更远的台湾,是更遥远的亲情的离散。我的童年被亲人生离死别的恐惧袭击着,却不能和母亲成为朋友。妹妹跟妈妈一样,单纯而缺少内涵,她们很难像我这样拥有内心的渴望。妹妹的单纯,是我难求的性格。我不了解自己,为什么对你的注视成为这些年来最美的享受。我只愿一直看着你在如火的热情里扭着秧歌,你是我心头的一团火…… ”

高粱从平原的田野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山坡。秋天的太阳跟山色连在一起。从绿色转到花红,高粱成熟了。在高粱年年成熟的季节里,秋红的身体也跟成熟的高粱一样疯长。有时候她拿着镰刀跟妈妈一起到地里收割高粱,左手操起高粱秆的中下部,右手斜斜地从下往上削起,手起刀落,随着咔嚓的脆响,黏着青霜的高粱秆应声倒下。花红的高粱叶子时而刮在脸上,火辣辣地疼。秋红莫名地喜欢这种疼痛。沉甸甸的高粱头充满了鼓胀的高粱米粒。秋红喜欢高粱。她在这一片广袤的土地上生长,就像高粱把根紧紧扎在这片土地上一样。

一年前的腊月二十三,也就是小年那天,奶奶去世了。奶奶去世一周年那天,大雪在天空盘旋。在奶奶家的老屋里停留片刻,秋红听见隔壁传来二胡和吉他的合奏,那乐声纯净得让她隐隐感觉到内心的疼痛。

她循着声音轻轻走了过去。流水般的音符如清溪,如丝线,在万籁俱寂的雪天与白茫茫的雪雾融合到一起。秋红被这千丝万缕的惆怅牵引着,那是一股神奇的力量,她有种感觉,似乎这种力量可以破解她自少年时期就产生的困惑。

从武家的房门进去,屋子里飘荡着清冷的空气。隔着西屋门玻璃,一个面色白皙的老人坐在墙边的凳子上操着一把二胡,另一个高大的青年站在炕沿边怀抱吉他。二胡高亢凄冷的声音向上飞扬,吉他低沉忧郁的曲调在低空盘旋。他们同时闭着眼睛,沉浸在凄楚的曲子里。

那个老人是武成的爷爷,他终于在村民的热议中回到沙河村。老人孑然一身,并没有传说中的巨额财产,听说在台湾孤身一人长达四十多年。当老人出现在沙河村村口时,大家吃惊地发现武成的容貌跟他的爷爷酷似一人。他背着一把古色古香的二胡,苍白清瘦的脸颊上嵌着一双深如古井的眼睛。老人回到故里,是因为惟一的孙子双目失明了。

武成在高三下学期的一次体育课上从双杠上栽了下来,他的头部受到震荡,眼睛同时失明了。在武成失明的半年内,她没有去他家看过他一眼。这时,她已经上了高中。课业的紧张,使她放弃了每年春节的演出。

久久地, 秋红高挑丰满的身躯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她从音乐里看见一老一小两个男人远离世俗的幸福與快乐。

秋红看着武成。他紧闭着的双眼嵌在浓深的眉宇间。她走近他,轻轻地说了声:“武成!”一边的老人用和善的目光看她。而武成的身体微微一振,内心的痛楚遍布在苍白的脸上。“你来了?”他低声问道。老人站起身来拉秋红坐下。“武成,你在心里怪我了是吗?”秋红问。武成的眼角抖动着。“可是,你从来都不说什么,你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即使你有激情也从不把它表露出来,你有没有想过,你是生活在人群里而不是真空里!”

“你走吧,我没有任何愿望了。”武成冷冷地答道。

“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心里好受吗?这几年我一直生活在自责里,我在自责,是不是因为我你才变成这样?你为什么不能直接倾诉,向这个世界说一句,我爱生活,爱亲人!”

武成的眼角渗出一点泪水。秋红用柔软的手指将泪水轻轻地擦下去。武成睁开眼睛。仍然明亮的双眼在黑暗中搜寻她的影子。他是那样憔悴,苍白得让她感到痛楚。她用双臂把他的头拢起来。“再也看不见你了。再也看不见你扭秧歌了。”武成的话语轻得像掉落到地上的一根针。爷爷叹了口气,摇摇头,想走出房间。武成喊道:“爷爷,你不是也有话要问柳家的人吗?”秋红一怔。“爷爷,你想问什么?”老人迟疑了片刻,缓缓说道:“我想,去你的奶奶那儿看看。”老人白色的须髯像雪一样飘洒在胸前,秋红一下子愣住了,“我奶奶?她——已经不在了。”“我回来晚了 ……”老人的神情遍布痛楚与愧疚。秋红幡然醒悟,原来,奶奶曾经跟她学过的扭秧歌并非是心血来潮,而是为了等待!“前年,我写信说过要回来的。”“怎么会是这样?”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老人深埋下头,喃喃地说:“我是一个落魄的浪子,没有家,没有产业,要回大陆即使办了签证,还要绕道香港,没有人给我拿路费,我……”他捂住自己的头。

雪停了。荒旧的院落只剩下断壁残垣。东屋塌落的石头堆叠着。那根树干快要朽掉了。房盖上露出的苇芭掺杂在石头堆里。秋红望着奶奶屋子里的陈旧摆设,缓缓回忆道:“我从来都没有听奶奶说起过她的陈年旧事。奶奶不喜欢我。我知道,她对我的不喜欢是因为我妈妈。奶奶不喜欢妈妈。她是扭秧歌时认识爸爸的。她在秧歌队里好像有男友,对方家里不接受她。我爸爸发狂般地追求她。奶奶说她太好看了,怕她不会过日子。即使妈妈再努力去做家务、干農活也改变不了奶奶的印象。其实我也不喜欢奶奶。她很怪, 一直住在这样古怪的房子里。”秋红似乎跟这位老人有着说不完的话。身后的老人凝神注视着照片。她侧转过身,看见老人的目光里充满了柔情。奶奶的照片被爸爸镶到了一个玻璃框里,她看见老人凝视着照片上年轻时期奶奶的身影。“我能清楚地记得她年轻时的样子。”老人温柔的语音让秋红几乎掉下泪来。“我当兵之前,你爷爷已经死了五年了,武成的奶奶也不在人世了。我们两个约好,等打完仗我们就结婚。可是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辈子,一辈子也没等到……”

高中二年级的夏天,放了暑假的秋红已经十分珍惜时间了。她从早上就开始复习功课,这时觉得有些累了。她想到外面透透空气,就打开纱门从屋子里走出来,有好一会才适应外面强烈的光线。

院子里有碧绿的菜畦。阳光炽烈,好像带着万钧之力摔打着大地。用栅栏圈起的菜园子,用竹竿架起的芸豆架,用碎石围起的猪圈,窄窄的低矮的院墙,还有猪圈外搭起的葡萄架,全都掩映在繁茂苍隆的绿色植物中。它们以强大的生长之势占尽了风头,好像要赶在秋季衰落之前极尽可能地风光一把。秋红被阳光晒得脸上发烫。她真想跟这些植物一起共衰荣。一季的生长,一季的繁华,一季的衰落,虽然短暂,可是明晰,不像暧昧的人生,要用几十年的时光来参悟无穷的道理。她顺着大门踱到院子外面的胡同口。老柳树下的大石头上,坐着五六个闲谈的村民。他们把目光聚集在树干下面一个人的脸上。他面色苍白没有血色,方正的脸型,红唇,一双眼睛深沉得有如沉渊里的积水,他是武成。只这一瞥,秋红立即扭转身疾步走回自家的院子,紧紧关上房门,她的心紧缩在一起,他们是以怎样的目光去观看他!秋红不能再想, 一个箭步窜出去,以风一般的速度来到武成面前,大声问:“哥,你怎么在这?”武成一听是秋红的声音,脸上立刻光彩四溢。“丽丽把我带到这乘凉,说有事就走了,她一会来接我回家。”“哥,我送你回家吧,我陪你弹吉他。”

从这天开始,秋红常常把功课拿到武家去做,休息时就听武成弹吉他。

暑假快要结束的一天, 秋红早早来到武家。她刚走到武成的身边,武成就抓住她的手,眼里充满了光辉。“秋红,我做了一个彩色的梦!我梦见自己到了一片碧绿的草场,四周围无边无际的,在草场中间有三间小房子,用简易的栅栏圈起来。栅栏外边栓几头黄牛,有的低头吃草,有的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向远方张望。还有,还有十几株开得很艳的向日葵,在碧蓝的天幕下张开金黄金黄的圆盘,它们在盛开,怒放! 秋红,我从没有这么舒朗过,我甚至不愿意从梦里醒过来 …… ”武成闭着的双眼里有泪珠滚落。秋红捧着他的头,为他抹去泪水。“哥,这就是你对生活的信心,看见你这样,我真替你高兴!我要开学了,记得常给我写信啊。”武成蓦地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来。他用手把秋红的手拿开,紧紧地闭上了嘴。

开学了。县高中实行住宿制。秋红拖着行李穿过高粱地走向车站。走进站台,她莫名的第一次感觉孤单。空下了大半颗心,还留在自家院子里的菜地上。黄瓜在藤上坠下,永远带着它的芒刺。娇黄的花朵一直跟随黄瓜长大。心形的叶子上也遍布了芒刺,刮在胳膊上会留下几抹红的划痕。可是黄瓜的味道是那么清香,留在口里带着浆体的清味。西红柿则有着迷醉人的呛辣味道,在雨后红得更艳,吃过一个,感觉有通体的电流从身上流过。她闭上眼睛也会记得雨中摘下的一盆西红柿,被雨水珠滴落上去,跟红玛瑙似的。芸豆则像一个温柔的情人,给人舒适与真诚的感觉,你去摘它,握在手里的,像肥厚的肉体,让你充满了想吃在嘴里的欲望。它绿得养眼。秧子、叶子、弯曲成螺旋的须子、细小的嫩豆角、星星点点的白花,静若处子般地让你无法不去喜欢它。

一座煤场就在不远处的围墙里,装卸工正冒着炎炎烈日装车。她听见有人喊她。猛然回头,高挑出众的武丽站在不远处。“秋红,我哥来送你。”秋红心里充满了喜悦,她的眼神在极力寻找他的身影。在隔了数条轨道的站台上,坐在一把轮椅上的武成站了起来,他的眼睛在强光的刺激下微微颤动,但是脸上却有着动人的微笑。他向她挥手,她也向他挥手。秋红在火车轨道间跳跃,想冲到他的身边。火车呼啸紧随而至,火车进站了。秋红不得不止住脚步。她喊道:“哥,给我写信!”火车到站的鸣哨响彻了整个车站。

一连几个假期,秋红都把功课拿到武家去做。妈妈不止一次提醒秋红不要到武家去,柳老师也对女儿的举止大发雷霆。秋红对他们解释道,她只是想跟武丽在一起。妈妈沉默下来,她知道,武成在失明以后的时间里又患上严重的贫血症,他生命中惟一的亮色就是秋红带给他的热情。可是,即使武成有勇气追求秧歌,她也要不顾一切地阻止他们。

高中毕业, 秋红考进了省艺术学院学习民族舞蹈。她体态丰腴,非常适合东方舞蹈。春节过后,武成的爷爷从台湾寄回一笔钱。武成妈把钱存起来,说等到今年秋天收割以后攒够了钱就给武成看眼睛。

又将近开学,秋红继续着她的道别。她一整天待在他的房间里跟他说话,他却很少回答。他的脸色更加白皙。贫血症在恶化。他一直抱着那把吉他,任由秋红哀求他跟她说点什么。夕阳打在窗棂上。秋红突然有了一点绝望。在他面前,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母亲,怀中紧抱着自己不可救药的婴儿。她无法不去抱紧他。

她抱他很久。他却久久不动。绝望之际,秋红把手罩在了额头上。他的手就顺着她一丝丝光滑的黑发向其间插了下去。光滑的玻璃般的感觉。秋红在他白皙的手掌缝隙里也得到一种玻璃般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接触不到她的身体的,但隔着远远的距离,像雪天看见的天空,吸去了所有污浊,想象中的纯洁。秋红将一双手捧着他的头发。他的脸是那样白皙,像雪花一样,她不能去碰,否则会化了。秋红的腰肢弯下去。脸跟他的脸靠近。秋红没有化妆,黑里透红的脸膛隐隐闪着油光,翘起的唇闭得紧紧的。“我们……”金色的绸缎棉袄似乎也刚从冰里钻了出来。武成的双手没有一丝血色。他放下靠近自己的秋红。身边的那把吉他被他的手碰着了。他的手指顺势在弦上拨了两个音符。“叮咚……”一声低一声高,音符沿着土炕上的席子走,窗上的冰花像海底的珊瑚,枝枝杈杈消失在冰的世界里。“我的爱情是冷的。”武成的话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秋红放下掉了封皮的旧书,轻轻地放在席子上。她的手也碰着琴弦。他的手指是白皙的,她的手指有些黑。她展开一点笑颜。酒窝停留在脸上。他是看不见的。她为什么不使这个房间温暖起来呢?“你点炉子吗?”“不。”“没有煤吗?”“有。”“我给你点上。”“不!”她看见他脸上的肌肉有一些扭曲。秋红恨恨地说道:“冻死吧你。”说完就往外走。他的手已经放弃了吉他,而是够到了一把更远一些的二胡。秋红听见他自己谱的《流离》,她分明从他的乐曲里看见他的泪水。秋红止步了,脚步悄悄停留在他的门外。门外是另一个世界,虽然有雪花飞舞,可是在秋红的感觉中要比屋里暖和一些。马尾辫轻轻缀在脑后,她昂起头,在雪地里一步一步地向家里走去。

分离,离开。只有这两个词回响在她的脑海。秋红在雪地里踩着落雪。手上戴着的毛线手套也阻止不了寒冷在她手上的袭击。秧歌鼓点一遍又一遍传进她的耳朵里。生出的凄冷让她找不到温暖的感觉,他离她越来越远。热情与火辣的秧歌让她的情感如此炽烈,可是,当她燃烧起来的时候,她收获到什么?那种如冰的冷漠。他的热情难道只有短短的一瞬吗?他为什么会这样?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因为无法治愈的疾病吗?或者,他的骨子里就有冷漠的因素!

远处秧歌的鼓点又敲响了,秋红飞也似的跑回了家。此时的秧歌曲调只能让她更加感受到离别的凄冷。她想到他的话:我的爱情是冷的。是的,跟他白皙的面色一样的冷漠!她接受不了他的冷漠!在他的情感世界里,爱情就意味着离别!他的灵魂背叛着他的情感!他愿意享受这种酷烈的背叛!

开学的时候她没有道别。她的耳畔一直是他的《流离》。秋红悄悄地整理了行李。她回想起那年冬天武成写的信。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信里更多的内容。纷纷扬扬的纸屑漫天飞舞。他的二胡是继吉他以后的乐器。二胡使她无法面对他。他吸引着她,却又不能使她靠近。他是一个长着冰翅的精灵吗?他的双眼看不见她了,却比以前更加吸引她的注视,可是,这却不是她想要的一切。

毕业前的实习期她有了点自由。回家休假的秋红从火车站出来,晨起的轻雾在空气中飘荡。她行走在那一片结满红穗的高粱地间,身上沾满了高粱花苓子。高粱有两米高,把她的身影湮没。脸上的汗水与高粱花苓子粘在一起,她只觉身体无比轻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得多。她是不能自主的。她连她的身体都不能自主。没有人会认同她的一切。秋红知道她只有离开。一年一年的开学,就像小时候一年一度的秧歌舞会,不同的是那时候有歌舞喧天的热闹,现在呢,是一年一度的凄冷。我的爱情是冷的。她在他的空间里惟一的感觉就是这种流离状态的恋爱。她不能靠近他。武成,你的生命快要消逝了,还有什么不敢去追寻的呢?秋红老也不能忘记家乡老屋里的种种故事。她的奶奶,守着几十年空灵的爱情,即使老了,她也没有放弃一丝一毫。妈妈呢,宁愿让爱情成为永久的回忆,而去接受一份平庸的生活,她的生活压抑了激情!秋红的脸上始终冷冷的,身体里却充满不顾一切的渴望。但是,她能够挽回什么?即将留给她的,是他的消失。

秋红的汗水越来越多,她的脸色也越发跟红高粱的颜色接近。高粱正在成熟着。她的呼吸与起伏的胸脯是一体的。难道还有比这高粱地更安静的场所吗?武成,我知道你想象的那种生活,一片碧绿的草场,没有边际,草场中间两三间小屋,用简易的栅栏圈起来。栅栏外栓几头黄牛,或低头吃草,或静静地望着远方的天际。十几株盛开的向日葵,在碧蓝的天幕下张开金黄的圆盘!秋红的眼里忽然有了泪水,武成是绝望了吗?他没有,他对向日葵的渴望就是对生命的渴望!秋红加快了脚步,可是脚步太慢了,她要奔跑,她想尽快见到他。她从身边的一棵高粱秆上折下一穗红红的高粱,她要告诉他,果实成熟的时候到了,她要陪他一起度过他的每一个珍贵的时光,她不再走了。她不想他们的爱情为流离失所而饱受折磨。她不想跟妈妈一样湮没于平庸。

土路的坑洼在脚下越过。汗湿的衣衫粘在了身上。路面的车辙咯着了她的脚。她没有一丝疼痛的感觉。她飞也似的向家里跑去,她将使她的爱情之舞在她的青春时期成为一部最完美的戏剧!

她在秋收的田野间飞奔。高粱地在她身后迅速撤离。路途在前面的两块土地之间开始转折。转过弯去,向北奔驰,路的东侧是成片的大白菜。成長起来的白菜成片成片地像盛开在田野里的绿色花朵,它们怒放着,展示出肥厚的菜帮和碧绿的叶子。沙河村的墓地在这一片菜地的边上。十几座凸起的坟丘间或夹杂着几块墓碑,被成片的白菜包围着。

突然, 秋红止住了脚步。从晨雾的尽头处,迎面走来一伙人群。

她有些怀疑自己眼前所见的真实性。闭上眼睛,她感觉初升的太阳已经使天大亮了。她不得不睁开眼睛。她感觉是武成在人群里向她走过来。她停留的地方正是那一片墓地。她突然不想再走了。她在等待着武成来看她。

那是武成的照片。硕大的照片。黑头发,白面颊,一双黑色的眼睛,深深地凝望着她,在阳光下,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秋红立在原地。立在他将永远栖息的场所,等他。

他走近了,来到她的面前。那双眼睛透过他的心灵注视着她,是每一次完全相同的注视。

他的黑白照片托在武丽的手里。

武丽纯真的面容将她哥哥的容颜衬托得越发深沉。她接过了他的照片。他将不会再被寂寞和孤独所伤。他卸下所有的重荷。他获得了解脱。

几年了?多少个年头了?秋红的心境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澄澈。燃烧在心头的那团火,顷刻间如清水般平静下来。

远处的天空,已经在阳光强烈光线的撕扯下露出纯净的蓝色。在碧蓝的底色中,一丝丝白云错落分布在上面,像一幅小孩子画的装饰画,充满了童真童趣。

还记得幼时的感觉,在飘着柴香的庭院里,葡萄架下,蜻蜓的无尽飞舞。那时有蛇,爬行在庭院的墙上。不记得幼时有什么失望。看这个世界,既定的规律,由成年人固定下来而不可更改的奢望。明确既定的音乐,高亢嘹亮地唱响在秧歌遍地的乡间土路上。晚霞中的夕阳,映照在西墙外的天空。家乡的景色里,一直有一道“S”形的土路。路的两侧,就是那片杨树林。

秋红望向远处。远远的田野边,有几株形状奇特的树。像燃烧的火炬般的树冠,在秋季的田野间燃烧。

武成即将栖息的土穴上面,有两只黄黑相间的蝴蝶,相伴相舞,它们毫不知情地尽兴飞舞,就像忘掉世事的一对恋人,只知道它们会彼此相伴,直至永远。

(责任编辑:李亚贤)

猜你喜欢
吉他高粱奶奶
我终于认识高粱了
高粱名称考释
高粱红了
自制吉他唱摇滚
给奶奶按摩
奶奶喊你吃饭啦
自己做吉他
奶奶驾到
我的吉他学习之路
我家也有奶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