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广龙
秋分过后
秋分过后,露水醒来
虫子服了哑药,衰老的草
互相编织胡须,更慈祥了
沟里的,山顶的枣树,核桃树
要人上去,竹竿上去
打枣,打核桃
打疼了的,是祖先的腰
和井水下面的青蛙
窑洞无法再细分了
炕头上,死人活人都暖和过来了
只有冬小麦,刚在混土里安身
种子拌了农药,药味很重
往四下飘散
这让一个返乡的游子
减弱了一些,对故土的感情
秋天了
秋天的纵深里,绚烂正在消失
果实的真实,在里面不在外面
腐烂的那一颗,使泥土变甜了
也变黑了,秋天的伤口
用连绵的雨水冲洗,疼痛已没有知觉
被一场大风包扎,却露出了山下的肋骨
那个眉毛带伤的孩子,踩着落叶的河床奔跑
远处,是树林,是空地,一台熄火的拖拉机
似乎在消化阴沉的天空
黑衣族
我就在其中,即使离开了
我也在其中。在这个小城依然延续的
过会的那天,人流铺满街道
是一条黑河,我就在其中
单个的分子,集合在一起
也会泛起,胸前的颜色
袖口的颜色,和脚面的颜色
也是我的颜色,我的颜色
黑的颜色,是注定的
也是唯一的
这里的人们,在暑天
也扣紧脖子下的每一粒扣子
被黑色束缚着,才觉得踏实
我加入进来,被这黑感染
而愿意以黑为最高,为崇尚
成为黑到底的人,并安然于这黑
迷恋这黑,如祖先的额头
理解这黑是有渊源的,也是不可考证的
这黑被传递,被加强
锅底朝天,脚跟打铁
乌鸦从山坡上飞过,丢下一堆墨汁
穿黑衣,戴黑帽,穿黑鞋
装旱烟的袋子,也是黑的
黑碗打破了,还是黑碗
被黑暗养活的人,种下的粮食
也是黑的,身边的柔远河也是黑的
冬天枣树的黑,黑炭的黑
灶火头的黑,炕眼的黑
都黑不过内心的黑,一层层堆积
不是阴暗,不是绝望
我就在这小城里,静止了自己
关闭了自己,我活出了另一个我
我在这黑中,体验到了光明的极致
那就是黑,在天上
也在一只蚂蚁的脊背上
在这黑里,分明把什么
挤压进去了,又能淘出来
又能在秋风里攥紧
似乎在刻意隐忍,对于时光的流逝
对于世事的无常,对于生和死
这是认命,也是抗争
更多的是无言,是沉默
就用这一身的黑
把路走深,把一辈子走完
我在这黑里,明白了一种活法
可以一代代传下去,可以使一方水土
保持本来的面目,可以让人
有自己的体面
还在
也许隔了十年,你来到这个小镇
路还是原来的石头路,拐弯的地方
倾斜的电线杆,依然倾斜着
路边,面馆还在,招牌还在
只是旧了,有裂纹了
面馆的主人还在,只是老了
再往前,那棵柳树
只是腰粗了,还出现了一个大洞
远处那个大土堆,大小没有变化
上面长满杂草,麻雀在起落
死得早的人,坟还在
纸钱是新压上去的,祭奠的亲人
刚刚离开,有的人刚死
坟是新的,碑是新的
炊烟,在黄昏散漫
水井,在老地方
鸡呀牛呀,走不远
走远了也不会丢失,自己能找到家门
像是回到了十年前
其中有你,你从来就没有出走
回来
异乡成为故乡的时候,十年过去了
十年过去了,我离开了
虽然我有时回来,回来
这里已经不是故乡了,这里又成了异乡
十年的光阴不短,我竟然在另一个地方
又过了十年,我的头上
生出了白发,我的手上
长出了斑点,我知道
再也不可能,有一个
让我把十年,度过的新的地名了
我的气息,在这里还留存着
小巷,泥路,一棵刺槐开花的影子
我都能认出来,不是另一个我
我走在小雨里,这好,全打开了
我接通这里的地气,在远方
也能感应一场雨,一场雨
飘过我的睡梦,我的自行车
又在石桥上停下,等一个身子温暖的女人
我在真实的雨中
在小雨里,我和这里
有所交换,我得到的更多
我得到了不安,和轻微的疼
今夜,繁星满天
今夜,繁星满天
打开了秋天的谷仓
今夜,我的祖国辽阔
我只要一滴露水
也把我的愿望,缩小
指甲盖那么小
也能盛放下
我的爱情
我是一个走远路的人
今夜,愿意坐在熟悉的草坡上
今夜的星星,秋天的新粮
今夜,我的自行车歪倒在一边
(选自《地火》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