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2012-04-29 00:44史德强
椰城 2012年9期
关键词:母亲学校

史德强

大约在八三年的左右,我们举家去了徐州贾汪,也是我开始有印记的初始。

父亲会捏糖人,技术一般,养家糊口一般。母亲稍懂一些,只是打打下手熬糖稀,平时带着大我三岁的姐走街串巷寻着帮人洗衣之类的活补贴家用。

那时的父亲脾气已经很暴,经常因为几毛钱与母亲争吵,几次都打了起来,母亲每每都是伏地而哭,这是我那时最可怕的记忆。这也是至今我都无法与父亲很好沟通的主要原因。

我和姐稍大一些的时候,已经学会和房东女儿他们一起挎着小篮子到铁路上捡拾火车上掉下的煤。

掉下的煤并不多,我们似乎影响了他们的成果,于是,我被打过,姐因为护我,也被一个很凶的大男孩踢破了腿,流了很多血。

房东女儿大我两岁,很勇敢,保护了我们。至今还想着她,不知现在过得如何了,只是模样早已模糊。

在异地唯一开心的就是可以吃到麻花。那是五分钱一把的那种,油光滑脆,大约一星期左右可以吃到一次,我两根,姐一根,父母没有。

最难忘的是经过一个校园后面的水沟时,因为抄近路,竟然看到了扁担长的青蛇两条,全是头伸在洞里,尾巴露出来的那种,母亲急急地搂住了我,脸色苍白地扯着姐狂奔很远才停下。

姐到家就哭得不行,母亲也是泪眼。

七岁的时候,终于因为我和姐要上学,回到了家。

八五年的宿迁还是一穷二白,尤其是我们那村子。

回到家不久,爹爹就去世了,基本上没有什么印象。奶奶很能干,只是对我们一家,似乎没有多大的感觉。

奶奶家后面的一块空地成了我们的新家,上面什么也没有,除了积水。

父亲和本家的一个叔叔用手推三轮车开始垫土,从村外两里路的河堤上取土,一天数十个来回,蚂蚁搬家一样锲而不舍。

大约半年后我们就搬到了马山棚里,一种人字形的低矮得连建筑都称不上的小房子里。

姐和我每天很早上学,母亲会早起把饭做好,这也是对母亲最初的难忘。

当时买双鞋都很奢侈,我们一家人的鞋子都是母亲做的。记得小桌子上经常放一碗糨糊,是做鞋样用的。母亲初中文化,懂得一些字,所以旧书摊上的杂志小人书经常出现在我们面前,也养成了我至今改不掉的乱看杂书的习惯。

因为经常饿,吃遍了村里所有能吃的动植物,像大秫杆、桑葚、榆钱儿、棉花桃、荷瓢、泡酸、菱角、麻雀蛋、鸽子、野鸡、野鱼、知了等等,如果全列出来,估计能写一张纸。

吃过一次芦苇的根茎,很甜,却不懂不易消化,大肚子挺了几天才消下去。

母亲曾经在深夜里喊我们吃过一只鸡,没什么油,却极好吃。现在看来,那只鸡真的来路不正,但父母跟以前一样,几乎就没吃什么。

我的学习很争气,这是母亲一直开心的地方。只要我拿奖状回来,母亲总要左邻右舍去溜个门,其实,她平时是不出门的。在农村,家贫家富总是分得很清楚,呵,那时我们家排第一,倒数的。

母亲和父亲最激烈的一次打架是在家中麦子少了一口袋之后。

收成不好,每年家中似乎只有六七袋麦子,所以极好记得。父亲属于那种极犟脾气的男人,八年当兵的生涯影响了他的一生。

学校要每个学生买新华字典,并且还有捐两盆菊花。大约需要六块钱左右。

清楚地记得那时的大米是两毛五一斤,我上中学的时候曾经拿四斤米换了六个包子。

母亲没敢跟父亲说,偷偷地就把家中的麦子卖了一袋,帮我满足了虚荣心。

结果就被父亲发现了。

从上早学的时候就开始吵,一直到下午放学后还在吵,而母亲似乎被打过了,额头渗出了点血。

我暴发了,冲上去就开始咬父亲,被踢翻在地后,我偷偷地把一大把沙土放进了父亲烧好的稀饭锅里。

印象里已经有了炒山芋梗的香味,那是要多放辣椒多放醋的做法。母亲做得最好吃。

也有了做酱豆的记忆,把一大锅黄豆煮熟后,放在蒲包里扎紧放到锅屋后面的草堆里,然后在一个月后,母亲把花椒八哥桔子皮辣椒生姜与发酵后的黄豆放在坛子里,用黄泥密封。来年就是一坛美味的小菜了。

我和姐也知道了在做完饭后在锅底未熄的柴火中埋上几个山芋,那效果比现在街上卖的烤山芋不知道要好得多少倍。

我更知道了村外有很多好玩的地。偷别人家的鸡做叫花鸡,裹上泥巴的烧法竟然是自学成材;把逮来的小鱼直接放到漆罐上煮了吃,汽油味第一次盖过了鱼腥味;把别人家的杏子当成了私人财产,想什么时候去取就去取,只是扔砖头砸青杏的时候成功命中别人家的水缸。

永远回不去的幸福了。

上中学的时候意外地进入当时镇中第一年组建的快班了。

那时我还不会骑车,个头小得可怜,现在回过头来看那时的照片,明显营养不良发育迟缓似非洲回来的男童。

母亲就以各种理由送我上学。

身体发育没跟得上,思想却相当超前了。

开始关注脸上的雀斑,开始知道开裂的布鞋是不能穿了,开始注意女同学谈四大天王了,更要命的是,我开始有选择地接受母亲对我的爱了。

刚进中学的时候,母亲每到周三,都会送来一些新炒的菜,一般以豆芽为主。一星期两块钱的菜金是没法多的,九毛五蒸饭钱,还有一块零五分可以打一份两毛钱的菜,五分钱的汤,所以,只好从家中多带一些咸菜以补不足。

初一下学期,以各种理由阻止母亲来学校。她太不起眼了,甚至身上还有些脏,头发似乎一直没洗过。而那时,我已经习惯用黑芝麻洗发水了。

母亲似乎懂我的心,再也没到学校去过。直至那个大雪封路的早上,她从学校对面的草垛里揪出了我。那时,我已经不怕母亲了,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一切。

进入师范,生活发生了质的变化。

家里翻盖了漏了雨的草房,然后盖出了一个更加漏雨的平房,也生出了我的第一篇没有老师布置的作文《平房不平》。那是熟人盖的,钱被挣了,生活继续漏雨着。

班里的同学都很意气风发,我亦是。只是我没有资本,九十多斤的体重根本吸引不了女同学早熟的目光,只好埋头练字看书写作。

母亲懂我。那时流行黄颜色的裤子,一条大约七十块钱左右,她不知用什么方法要来了前院二爷的那条,一直穿到我毕业。不过我穿得最多的还是学校发的西服。

赶流行,近视两百多度的我也提出要配眼镜。母亲没说什么,第二天就送了五十块钱,只是仍然没进学校,让门卫跟我们班的同学带了话,在现在的西楚市场门口给的我。那时是西楚菜场,摆满了娃娃鱼的摊子,五毛钱一碗,我吃过几次,放了很多磨碎的熟花生。

眼镜后来在一次到宿迁剧场看戏的时候丢了,再也没配过新的。

大二的时候,写的一些短小文字已经在一些报刊的拐角处出现,一般都有五块钱以上的稿费,要家里的钱也少了起来,一些女同学开始注意了我这个默然的小男生,吃不完的饭票偷偷地塞给了我。跟我一起吃饭的那个盱眙男生也有了收获,只是他收获的是初恋。

知道了帮家里做农活,那时老家的塑料生意已经有了起色,父亲常年在外,农忙的时候回到了家。栽稻子割麦子已不是中学时候的作秀了,一个农民的师范生行走在最年轻的田野里,累得虚脱在稻草里睡着,而母亲,这时端来了加糖的米粥,至今未吃到过那晚的香甜的饭了。

毕业前夕,写了第一份属于自己的情书,而父母已经在念叨孙子了。

十八岁的成人礼。而我的中学同学,很多人还在家等着大一生活。

没找任何关系,分到了镇中心小学。一年后,这待遇已经不存在了。

第一个月的工资是三百六十七块钱,那时打一顿平伙是十块钱。我用一百块钱给父亲买了两条烟,给母亲买了一件蓝白相间的上衣,她一直穿到了生命的终点。

没有退路的人工作起来都是卖命的,我在努力一年后,渐渐有了回报。

学生接受了我,同事接受了我,领导更是接受了我。他们总是需要一些不知疲倦的人为整体工作卖命的,于是,给我安了一顶小领导的帽子,便让我死心塌地地更加卖力起来。

母亲开始念叨我的终身大事了。

我也在寻找机会,毕竟荷尔蒙的发育终于正常了。

因为工作关系,与全镇的年轻老师都很熟悉,悲哀地发现,没人适合我,再怎么着,是正常的男人都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最适合自己了。

一个新毕业的女老师走入了我的生活,对我确实不错。心软如母亲,人家对我好一些,我已经愿意以婚姻的形式来回报了。严重违反了自己的原则,没办法,在女人强大的攻势面前,就是一个软耳根。

谈婚论嫁时,问题出现。

家里的平房已经平静地漏了十年雨,那女老师初进家门的时候,恰好是大雨,看着一屋的盆子,嘴巴是半天没合上的。母亲很紧张地顺着木梯子爬到房顶,试图用塑料布遮一下雨。

人家提的要求确实合理,这样的房子怎么可能结婚,翻盖一下吧。

这才傻了眼,大姐结婚的时候我刚刚从学校借了五千块钱,还没还清,哪来的钱翻盖?

也是要面子的人。痛思一个多月,决定辞掉公职,去民办学校去,那里的收入让我眼红。母亲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在我每天回家的时候看着我,她知道我肯定也不好受,那时已是学校最如日中天的人了,以后做个什么农村教育大官应不成问题。

沭阳三年,改变了我一生。同样,带来的竟然是母亲的离去。

去沭阳第一月,失恋。

去沭阳第一年,结婚。

然后跟着办学大潮回到了老家。

零四年初,随着政府参与的学校建设开始兴建,我才真正意义上地又回到了母亲身边。那时,母亲的腰板挺得很直,那是她的骄傲,毕竟是前无古人的大动作。

妻有了身孕,母亲照顾得无微不致。

办学很苦。

也在抓着这难得的机遇,心想着一定要办好这大事业,让父母家人都过上好日子。

九月一日,学校开学,收学生八百八十多名,创造奇迹。

那天,儿子恰好出世。

几乎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工作卖力,喝酒卖力,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

计划着在城里买套大房子,把父母都接过去,好好地让他们享福。

结果,二零零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下午六点多,我的天空塌了。

从此人生一片灰暗。

先接到了姐姐的电话,很紧张地问,妈到家了没有。

正在陪领导吃饭,我说不知道,你去家看看,不以为然。

然后敬酒的时候,杯子竟然失控一般,掉地上碎了。心中莫名地隐隐空落,迅速又给姐姐回了电话,竟然仍然没有消息。

旁边的人电话响起,说五一路出了一事故。顿时紧张起来。

姐的电话紧跟着来了,明显带着哭腔跟我说,俺弟,你马上回家啊。妈不在了。

只记得学校的几个股东把我抬上了车,往殡仪馆方向而去。我和我姐早已没有了主张,一路傻子一般。我只一会儿喃喃地一会儿撕心裂肺地胡乱喊着,无助地看着车窗外。不知道是怎么下车的,当看到母亲瘦小的身子从白布下露出以后,我跟姐姐疯子一样,一遍又一遍试图接近母亲的遗体,我的指甲断了。眼前那双母亲不知穿了多少年的布鞋静静地压在白布上,上面沾满了泥土。

回到家中,一片漆黑。有人帮忙打开了灯。父亲还不知这噩耗。

那天,在泗洪受了一辈子罪的二姑刚刚下葬,父亲在那儿还没有回来。

同学知道那地方,立即就去了。

到父亲下车后,看到这家中很多人,也明白了很多,只问了一句,就伏地而哭。我跟姐姐跪在了他的面前。

一个二十多年的家就这样没了。

后来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行尸走肉一般躺在老家堂屋。

同事们来了,同学来了。乡镇干部来了,民办学校的同仁们来了。

门口的空地堆起了山一样的花圈。

几天没吃没喝,身上软软的,轻轻的,就像要与母亲一起远行。深夜守灵的时候,经常出现幻觉,母亲还有熏黑的房子里忙碌着。母亲把那张我们用了很多年的小桌子搬到家院叫着我们吃饭。朦胧中我清楚地听到母亲唤我乳名。

我的天空终于塌了。

出殡那天,我告诉身边的每个人,这汪是我妈经常洗白芋的地方,冬天把冰砸了很大一个洞才有水,那路是母亲干完家活回来的路,我经常看到她扛着东西回来。我已经没有泪水。我静静地疯了。身边扶我的堂哥早已满脸泪水,搂着我,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我的脸。

看到装着母亲骨灰的棺木一点一点往下放的时候,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涮地流了下来。姐姐撕心裂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身边的亲友的哭声一下子大了。我跪在坟前,把头埋得很低,泥土顺着我的泪水钻进了我的嘴我的鼻孔。

疼我爱我的母亲就这样走了。

之后,一直生活在自责之中。

如果我好好在老家工作,不出去胡折腾,怎么会出现这后果?

如果我在沭阳好好工作,不想着回老家办学,更不会出现这后果。

如果我不让母亲到学校带孩子,她怎么会在晚上独自回家的时候出了事?

母亲是因为我而去的。而母亲真的一天的福都没有享过。

没有了母亲,生活一下子乱了起来。惹了官司,闹了家庭,一个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就这样四分五裂,也造就了我酗酒的狗屁理由。

喜欢上了大段大段的回忆,不是因为老了,而是回忆里一直有母亲的影子啊。

写到这里,一个朋友恶狠狠的话语响起:

你妈就是在天堂也见不得你这没用的孬种,抬起头来,找回以前的自信。她一定会希望你生活得好起来的。

真的是这样的吗,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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