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雅男
梁翊与李小米家住同一栋楼,可两人除见面点点头以外,几乎没说过几句话。李小米实在太不起眼了,从长相到成绩都找不到任何特别之处。平时在班上也总是默默无闻的,小心翼翼的,仿佛怕惹恼了谁一样。梁翊对李小米最初的印象是她的数学很糟,常常在课后被老师叫到外面训话。直到后来梁翊调位到李小米斜后面,梁翊才发现,那个平时看起来很乖的女生几乎每节课都在偷吃棉花糖。
李小米先是抬头看看老师,再掀开课桌盖,把头伸进去,放一颗棉花糖在嘴里,再四下看看有没有被周围的同学发现。有一次就刚好撞上了梁翊的目光。她便抿嘴羞涩地笑笑,然后很小心地合上课桌盖。再然后呢,那节课她就再也不会开课桌了,一直很认真地坐到下课。
梁翊知道,从此以后李小米每次上课开课桌之前,都会先看看老师再回头看看他。梁翊心想这也真够难为她的,以前只须提防一个,现在却得顾着两个。梁翊猜想喜欢吃棉花糖的女孩是怎样的呢?也许还没长大还很孩子气吧。那以后他有意识地再也不往李小米那儿看了,况且他上课也没那么多的时间分心。
事情发生在数学课上,不知是李小米忘了提防老师还是老师早就有所察觉,总之她被逮了个正着。老师掀开她的课桌,把里面的棉花糖扔了一地。梁翊从没想到,一向显得很有修养的数学老师也有这么粗鲁的时候。而更让梁翊意外的是,李小米的课桌里竟然有那么多的棉花糖,那种小袋装的,大约有二三十袋。老师嘲讽地说:“李小米你干脆回家开个小卖铺得了。”末了,脚踩着那些棉花糖走上讲台说:“下星期叫你家长来,否则以后不用上我的课了。”
而李小米始终坐得端端正正,背挺得笔直,一动也不动,直到下课铃响,大家都背着书包去操场上集合,李小米才站起来。
她从教室后面拿来扫帚和簸箕,很轻很平静地扫着那些棉花糖。正在关教室窗户的梁翊一回头看到她弯着腰,额前的刘海随着她扫地的动作轻轻地晃着,不知怎的,他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李小米,快去操场集合吧,我来扫。”因为明天双休,他本来就要留下来锁教室门的。
李小米像是愣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看看梁翊,牵起嘴角笑笑说:“可我不想去。”梁翊淡淡地“哦”了一声,继续关另一扇窗。
打扫完,李小米就提着垃圾桶出去了,出了门又把头伸进来对梁翊说:“那个……等一会儿我,我很快就回来。”
于是梁翊无聊地翻开英语书,背那些长得像下雨前的蚂蚁队似的单词。
可当梁翊背完两个单元的单词又预习完下一课之后,仍没见着李小米的影子。他走出教室,站在教室门口四处看了一下,发现垃圾桶被放在走廊尽头。他过去拎回空空的垃圾桶放回教室,恼火地锁上门回了家。
上楼的时候,梁翊听到楼上的那对夫妻仍在吵架,这是近两个月来每晚必上演的一幕,不仅是梁翊,楼上楼下左邻右舍也都习惯了。梁翊开了门,一星期前奶奶给送来的那只猫——忽忽立即围着他喵喵地叫起来,他想也许是爸妈上夜班,又忘了喂它。而他自己也觉得有些饿了,于是进厨房想找点吃的,却只翻出几桶方便面。咚咚的敲门声就在这时响了,竟是李小米。
“呃,你可不可以把教室钥匙借我拿个东西?”李小米小心翼翼地问。
“现在吗?”
“我一会儿就给你送回来,一定。”她像是怕梁翊不答应似的。
“太晚就不用了,我明天约了同学出去,你星期一给我就是了。”梁翊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递给了她。
李小米拿了钥匙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梁翊说:“我很快就回来。”
梁翊看着李小米走了,摇摇头,他压根就没指望她还会回来。
他接着到厨房泡了一碗面,三下两下地消灭了,只是忽忽的晚餐又该怎么解决呢?梁翊抱起忽忽拍拍它弓起的背说:“看来今晚你真得饿肚子了。”忽忽像是听懂了他的话,生了气似的挣开他的手,一溜烟跑出了房间。
梁翊笑笑,看来这只猫养不了几天又会不见的。
他开始看电视,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在讲话,才想起忘了关门。走到门口,却看到李小米正蹲在地上拿着一袋棉花糖一颗一颗地喂着忽忽,嘴里还在念念有词:“小家伙,你都几天没吃了呀,一定是梁翊把所有东西都吃光光了吧,你怎么比我还可怜啊,哎呀!你慢点好不好,都咬到我手指头了……”
梁翊有点哭笑不得,他倚在门口叫了声“忽忽”,于是忽忽立即“嗖”的一声擦过梁翊的裤脚溜进了屋。
“你们家的猫它好像……”李小米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看到梁翊并不好的脸色。
“嗯,我知道。”
“这你留着喂它吧,它挺喜欢吃的。”李小米递过手里的那袋棉花糖。
梁翊竟接了下来,李小米心里的石头好歹落了地,他究竟还是给了她一个台阶的。
“你干嘛还不回家?”
“我说好了来给你还钥匙的啊。”
“哦。”梁翊向她伸出了右手。
李小米看看梁翊的手,愣愣的,似乎还不懂,梁翊有些不耐烦地问:“不是说送钥匙来的吗?”
“哦,那个啊……我给挂在小猫脖子上了。”
“啊?”梁翊没好气地看了李小米一眼,径直转身进屋关了门。末了想想又觉得不太好,跑到窗前等李小米经过的时候喊道:“李小米——”就这一句,然后就尴尬地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去买棉花糖。”李小米仰起头笑笑,“你有事?”
橘黄色的灯光照在李小米脸上,额前长长的刘海儿乱乱的,梁翊脑袋热热地说了句:“你的刘海儿该剪剪了,遮着都看不到眼睛了。”李小米拨开额前的头发,笑着,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转身跑开了。
第二天下午回来,梁翊哼着歌上楼,又看到李小米坐在楼梯上,像是等了很久的样子。
“哎,你说那团云像不像棉花糖?”李小米用手指着楼道窗口外唯一可见的那一小片天空。梁翊回过头,天气晴好,天空湛蓝,连云的影子都没找着。
转回头就见李小米呵呵地笑了,第一次笑出声来。
不知感觉是被戏弄了还是怎的,梁翊心里有些窝火,说:“你怎么又在这儿?”
话一出口才发现语气很是不对,他看到李小米眼里的光芒顿时暗淡了一大半,她咬咬下唇,说:“对不起,你还得借我钥匙用用,我好像又忘东西在教室里了。”她仍然笑着,浅浅的,一如往常。
梁翊轻轻地“嗯”了声。
李小米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回过头说:“这是我剪的头发,自己剪的,还行吗?”
梁翊这才看到李小米额前的刘海儿,短得有些过了头,而且还有点参差不齐,自己心里很有些不好意思,可又不好说些什么。
“那,梁翊我走了。”李小米笑笑就转身跑下了楼。梁翊感觉怪怪的,因为似乎李小米还从未当面叫过他的名字。
李小米像有鬼在后面追似的一口气跑到了学校。开了教室门,打开梁翊的课桌,里面放着她昨天趁着倒垃圾跑了三条街才买到的周杰伦的最新专辑(她在晚会上总见他唱周杰伦的歌),还有晚上坐在梁翊座位上写了两个多小时的9页纸的信,李小米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幼稚的事情啊!无论之前她是怎样用心良苦地去安排这一切,多么用力地想让梁翊能够记住她,她现在都觉得没必要让他知道了,可是她想让梁翊知道些什么呢?
李小米想起刚刚梁翊在寻找那片莫须有的云时的样子,她弯起嘴角笑了,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一段话……
那晚,钥匙的撞击声在楼道上上下下地响了大半夜,梁翊因为身体不舒服早早睡下了,并没想起忽忽还在外面。
第二天早上起来快9点了,梁翊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拉开窗帘,看到楼下有好多人,还有车,好像是搬家公司的,看来是这楼里谁在搬家。而这时的梁翊并没看到人群中的李小米。李小米一直仰着头,清晨的阳光雨露似乎全在她的眼里闪耀,额前短短的刘海儿黑亮黑亮的,阳光在上面跳跃着,欢乐异常。她终于等到了梁翊,虽然她知道梁翊并没在看她,她还是朝他笑了,无声地告别!
他的生活似乎从未和她扯上过一丝联系,钥匙被爸爸从忽忽头上取下来放在了桌子上,那袋开了口的棉花糖被妈妈扔进了垃圾桶。黑板上的那段话他最终也没看见,星期一,他生病请了假。第二天来学校,她的座位上已经坐上了别的同学。她的离开没给这个班带来一丁点儿的影响,只是在数学老师说“班里终于少了一个拖后腿的”时,他想到了她的笑容和短短的刘海儿,也仅仅只是那么一闪而过。
我们都是在遗忘中成长的。记忆就像瓶子,能装下的东西就那么多,忘记那些无关紧要的,才能记住更多至关重要的。可就是如此的不公平,有些人注定在你的记忆中占据一生,你却自始至终存在于他的记忆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