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璞
2012年2月10日早晨,广州越秀区一对夫妇跳楼身亡。先是文姨,后是刘叔。他们的悲剧,从12年前独子意外身亡开始,之后,文姨在50岁那年通过试管嬰儿产下了双胞胎。孩子给他们快乐,可养育孩子也带给他们辛苦。去年夏天,文姨因精神疾病住院;去年底,刘叔查出抑郁症。最终,这对夫妇从楼顶一跃而下,留下一对10岁的儿女面对未知的未来。
跳楼前夫妇二人先后患病
事后人们推测,在60岁的文姨跳楼两分多钟后,65岁的刘叔赤着脚、光着上身从9楼同一位置跳了下去。120医务人员和警方很快抵达。文姨和刘叔的一对儿女茵茵和亮亮,没有看到事发的现场,他们被好心的邻居和赶来的亲属拦在房间里。
12年前,文姨和刘叔的独子意外去世;10年前,50岁的文姨和55岁的刘叔通过试管婴儿生下了一对龙凤胎。经媒体报道后,整个小区几乎没有不认识他们的。
大约去年三四月起,文姨言行开始变得“怪怪的”,常说楼上有人放毒气害她,还反映到居委会和派出所。调查发现没有什么毒气问题,亲属们意识到文姨的精神出了问题,将她送到医院治疗了两个月。
小区居委会的刘主任说,事发3天前,文姨就曾一个人溜到楼顶天台,被小区治安员发现,劝了下来。
2月7日,文姨被劝下后,邻居们叮嘱刘叔多加小心,并通知了刘叔的妹妹家。在跟外甥小谢通电话时,刘叔声音平静:“她(文姨)成天都是这样的了。”刘叔此时的精神状态也已不好,年前,他被诊断出抑郁症。
文姨当天被从楼顶带回家后,情绪十分低落。她打电话联系了采访过她的记者,请对方帮忙为孩子找收养的家庭。
大年初二的家庭聚会,是刘叔的外甥小谢最后一次看到刘叔和文姨。他记得文姨那天特别热情,给每个人夹菜,刘叔则一言不发。小谢以为文姨病情好转了,不料十几天后传来了噩耗。
2月12日,刘叔和文姨的遗体火化。双胞胎姐弟的生活,随之成为重中之重。两个孩子得到了社会和政府部门的关注。有一些单位捐款,越秀区湖滨社区居委会给姐弟俩申请了低保和孤儿养育费。
两姐弟还得到了他们曾经的幼儿园老师、教育专家徐西周的帮助。徐西周教授告诉媒体,他们可以免费一直读完高中。目前两个孩子被安排到番禺一所小学,到了周末,几个亲戚轮流接他们回家。
失去独子后高龄产下双胞胎
刘叔家的生活,是从长子刘岳君意外去世开始改变的。在那之前,刘叔在工厂上班,文姨运煤赚钱,做了20多年的“煤佬”。
刘叔的侄子刘伟民记得,堂哥刘岳君学习不算好,但很会做事,也肯吃苦,年纪轻轻就开了个卖电脑的档口,生意红火。开档口的20万元,是文姨靠运煤和省吃俭用一分分攒下的。然而,1999年夏天,20岁的刘岳君意外身亡。文姨在屋里哭了很多天,再次出屋时,把刘伟民一家吓坏了,文姨曾经乌黑的头发变得雪白。
“儿子去世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这样甜甜地叫我一声‘妈妈了。”在后来接受媒体采访时,文姨说这是她无法承受的。为了这声“妈妈”,她决定尝试试管婴儿。
2000年12月,广东省妇幼保健院生殖健康与不孕症科副主任黄翠玉第一次见到文姨时,不敢相信这个满头白发的妇人只有48岁。黄翠玉觉得她看起来有60岁。黄翠玉一再解释年龄对生产风险和试管婴儿成功几率的影响,文姨则强调自己符合政策规定,而且有钱做试管婴儿。
其实文姨的积蓄大部分随着长子去世打了水漂。做了试管婴儿后,家庭陷入赤贫状态,连住院生产的钱都捉襟见肘。文姨没向医院求助,在怀上双胞胎后,她还坚持运煤,也替人扛煤气罐上楼,一层楼加收5毛钱。
2002年8月,当记者石磊见到文姨时,她打着赤脚站在地上,丝毫没有孕妇的顾忌。记者报道文姨的事情后,医院免除了文姨的生产和检查费用,许多人捐钱捐物。
怀孕期间的文姨是开心的。黄翠玉看着她的头发由雪白逐渐变为花白。每次到医院产检,她的笑声都震得人们纷纷探头看。
2002年10月8日,文姨生下一对身体健康的龙凤胎,姐姐茵茵,弟弟亮亮,体重标准,容貌清秀。
晚年抚育孩子力不从心
从2002年年底开始,湖滨小区的居民,经常看到刘叔推着一对小朋友散步。“真有福气。”刘叔每次出门都能听到几次这种话。不过抚育孩子让文姨倍感辛苦,她曾跟记者说,“带孩子比卖煤辛苦”,“一天只能睡5个小时”。孩子稍大点后,文姨又外出干活。她和刘叔每个月有两三千元收入。
随着老城区煤气管道改造,用煤的人家越来越少,文姨只好放弃了从事20多年的职业。她开始打短工和捡废品。
2004年,记者石磊到文姨家拜访,发现家里乱糟糟的。文姨面露疲态,抱怨家务总也干不完。
接下来的三四年中,石磊每次拜访几乎都会听到文姨抱怨:小孩子总是生病,花太多钱;幼儿园补习班钱太多,交不起;楼下餐馆油烟味太重……抱怨完,她又风风火火去干活。
文姨和刘叔告诉石磊,自家家境不好,所以一直教育小孩:“我们不如人家,不要和别人比,也不要去招惹别人。”
刘叔读过初中,对两个孩子的教育很重视。2008年1月,刘叔把自家的情况告诉了附近西周幼儿园的徐西周教授,两个孩子得以免费上幼儿园。文姨也在幼儿园找到一份打扫卫生的工作,一个月赚1000多元。
文姨和刘叔保持着节约的习惯,幼儿园的饭煮多了,文姨总主动提出带回家。她舍不得买水果,偶尔遇到卖烂水果的,会买上一堆,还会送到幼儿园来。煮饭的阿姨笑话她说,如今小孩金贵,谁家的小孩吃烂水果。文姨也不生气,说,我家亮亮就吃。
2008年夏天,石磊最后一次拜访文姨家,她发现姐弟俩像小麻雀一样无忧无虑地叽叽喳喳。文姨虽然牙都快掉光了,但一直瘪着嘴乐呵呵的,没有一句抱怨。
2009年,茵茵和亮亮第一次到小学报到时,刘叔就骄傲地向班主任梁老师提及茵茵会算3位数乘3位数的算术。梁老师让茵茵表演了一次,果然算得正确。刘叔说,孩子总让自己出题,但超过十位数,自己就难以算清楚了,今后的学习还要靠老师多费心。
每天早晨7点半刚过,小姐弟就会被送到学校,几乎是最早到校的学生。两个孩子的成绩都不错,在班里排十几名。在学校老师展示的照片里,两个孩子无拘束地大笑着。茵茵更是唱歌跳舞样样拿手,老师们都格外喜欢这对姐弟。
这对姐弟也有特殊之处。他们瘦小,个头比同龄孩子低一头;他们胆子很小,亮亮甚至怕吉娃娃之类的小狗;他们的校服往往又旧又大,显然是别人送的旧校服;他们上学放学从来不自己背书包,刘叔总是左右肩各一个。
梁老师曾委婉地提醒刘叔让孩子自己背书包,但刘叔总笑而不答。除了这一点,刘叔对学校“有求必应”,他督促孩子做作业,检查背课文,从不偷懒。
也是这时期,刘叔开始流露出焦虑情绪。每次梁老师留两个孩子在班里改错题,刘叔就会一脸愧疚地说他没把孩子辅导好,仿佛是自己的错。他已经无法辅导孩子绝大部分的课程,尤其是英语,“跟天书一样,根本看不懂。”刘叔多次跟梁老师和邻居说。
在家,两个孩子的书桌就在门口。楼上的邻居林女士,曾不止一次看到刘叔拿着孩子的课本发愣,看半晌又默默把书还给孩子,孩子往往很失望的样子。有几次林女士不忍心,上前帮着辅导功课。她记得刘叔忙不迭地道谢,但声音里“听不出一丝高兴的感觉”。
对孩子们生活事无巨细的照顾,也令刘叔力不从心。每次给孩子们洗完澡,他都累得直不起腰。邻居郭先生的孙子6岁已会自己洗澡,郭先生劝刘叔让孩子自己学洗澡,刘叔却担心孩子们会烫到自己。
伴随孩子成长的烦恼压垮老两口
孩子逐渐长大,不再安静听话,开始有自己的主意,并和刘叔、文姨发生“冲突”。
刘叔的侄孙小林(化名)比茵茵和亮亮大一岁,3个人放学后总一起玩,小林常带着姐弟俩玩得昏天黑地。刘叔则要姐弟俩好好做功课。小林不止一次看到姐弟俩因为被要求做太久的功課而发脾气。
姐弟俩和文姨的矛盾主要在吃饭上。文姨做饭很粗,味道寡淡,当年在幼儿园工作时,大家最怕她帮厨。姐弟俩长大后不怎么喜欢吃她做的饭,每餐都吃得很少,很慢,还会抱怨。
徐西周教授说,孩子10岁后开始有独立的思想和行为模式,文姨和刘叔却没有“与时俱进”,还停留在旧的生活模式里,难免会产生冲突。而孩子们还不懂得体谅父母,所以会在不知不觉中伤害父母的感情。
从孩子上小学起,文姨到隔壁楼大哥家做客时,看到小林,她往往会落泪。刘叔的大哥记得,文姨说,你都有孙子了,我们俩年龄那么大了,孩子却还那么小。“她想不通”。
亲戚们都劝慰刘叔和文姨,他俩退休金(社保)有4000多元,孩子上学不花钱,穿衣邻居给,不用过得那么节约了。废品也不必再捡,把家里收拾干净对孩子成长更好。
不过文姨闲不住,而且自尊心强,邻居们给钱,她不肯要,给礼物,她道谢收下。她最开心的是给她纸壳,可以拿去卖。也因为攒在家里的废品发出的臭味,不少邻居和文姨发生过争执。去年初,在居委会劝说和制止下,文姨终于不再捡废品了。不过她病了,开始有幻听幻视,并妄想有人来毒害她。
广州市脑科医院临床心理科主任徐文军分析说,倔强的文姨当年最终采取试管婴儿的方式生下龙凤胎,主要是出于“心理补偿”,弥补丧子之痛。养育两个子女,经济压力肯定是有的,但应不是主要因素,“养育子女负担很重,有经济负担还有精神负担,既要开家长会,又要辅导功课,年纪大了精力就跟不上”。
去年6月,在治疗两个月后,文姨被接回家。虽然病情好转了不少,但仍需要刘叔照顾。文姨不按时吃药,病情反复。情绪差起来,经常会用头撞墙。
孩子们被文姨吓得惊恐,他们跑到大伯家里说,“我们的妈妈恐怕是个疯子。”刘叔从侄子刘伟民口中得知这些话,伤心不已,在侄子面前垂泪。
“老师,我顶不住了。”2011年10月的一天,刘叔突然对梁老师说道。
此时,刘叔开始睡不着觉,很快就确诊了抑郁症。外甥小谢经常看到刘叔一个人长时间坐在屋里发呆。
去年年底,文姨病情加重,经常提到不想活了。刘叔要把她送去精神病院,她抵死不从。刘叔经常到大哥家散心,他总向大哥保证:“我从来都不想死,我要是死了,谁来照顾两个孩子。”
事发后,刘叔的家人对刘叔的死耿耿于怀。家属们都更愿意相信,刘叔是因阻止文姨坠楼不小心被带下楼了,他们也这样告诉孩子。
(据《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