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为我朗读

2012-04-29 00:44安平见
南方文学 2012年9期
关键词:审判长舞厅羊毛

安平见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谁能逃脱命运之神的捉弄?

秘密

我曾经不识字。

和我一样年纪的女人大多识字,我却不识,这真是一件值得羞耻的事。

该去学习读写吗?会不会有人认出我的身份,指着我的鼻子嘲弄道:“瞧,那个南京政府上班的谍报员竟不识字!”

我的父亲是名船长。由于我出生的那天母亲就因难产过世,使得我从襁褓时起就开始海上生涯,也几乎从懂事后,就懂得判读海事通信常用的摩尔斯密码。

“?-?-?-?-?-”(我有讯息发送)。

“-----”(我正在接收讯息)。

诸如此类的无线电信号,陪伴我长大,父亲总是一面听,一面用口述的方式告诉我这代表的意义。

欧战爆发时,尽管中国迟至1917年才对德、奥宣战,战争进行期间在海里航行时,父亲就曾无意间收到双方透过无线电传递的情报,那些情报总是加密再加密,设了层层的关卡,为了测试我的解读能力,他每次都会叫我试着从点线间判断出真正的情报内容。当然,我们这样做只为打发时间,从未向战争双方求证过,但据父亲转述,我口译的情报与后来战局的发展十分吻合,他夸我是破译天才。

民初时局动荡,父亲带我在海上漫无目的地流浪,常自嘲说他就像中国第一位海上探险家徐福,与童女乘船上仙山求仙药,虽然不知仙山在何处,可在海中漂泊总比在陆地上逃亡来得梦幻。

夜里,每当大副执行掌舵工作时,父亲总会带我到甲板上,指着星空给我说故事,其中最百听不厌的是希腊神话《寻找金羊毛》,那是有关一位勇敢王子率领一群水手前往魔海通过试炼,最后得到幸福的故事。

比起徐福的下落不明,我更偏好顺利上岸的结局,可惜,让我上岸的却是突如其来的船难。印象中,事故发生时,父亲挣扎着用无线电发出求救信号,搭上救生艇的我顺利获救,他却葬身于大海。

那一年,我不过十岁,自此与读书无缘。

一九四二年,我在南京邂逅了他,当时我是个三十六岁的舞女,姿色已衰,仅能凭浓妆艳抹来掩饰沧桑,他却才十八岁。初见时他一身西装笔挺,举止看来却显青涩,一副没进惯舞厅的清纯模样,让我生了逗弄之心。“小帅哥,你叫什么名字?”

他怯生生道:“我是来找汉娜的。”

我一愣,“汉娜”正是我在这里的化名。“我是。”

他紧张地递了张字条给我,我想他不晓得我文盲的秘密,却也不愿意说穿,只说:“我不爱收情书这种肉麻兮兮的东西,直接说。”

“我听人说你懂摩尔斯密码。”

他消息倒灵通。我只不过曾在某位南京政府官员面前露过一手,姊妹间也未流传开,何故他会晓得。“你听错了。”

“若解不出这组密码,我就不必回办公室了。”

他也是南京政府的官员吗?兴许这消息已在南京政府内传开,为不得罪老主顾,我瞟了眼纸条,上头是双重加密的摩尔斯密码,我在两分钟内读通了意思,附在他耳畔轻声告诉他答案。

他向我深深一鞠躬后离开。

接下来,我被招进了南京政府,担任谍报员的工作,也在这时,我听说前来试探我的他,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大学生。

由于有大量接触文字的机会,我总利用无人在场时签名以免被看出破绽,所有破译出的情报内容全以机密为由直接口头向上司汇报,上司也不曾追问我为何坚持如此,一面听我报告,一面用笔记录下我说的内容。

翌年,中日战争更趋白热化。作为最基层的谍报员,除了白天工作外,夜里也被要求密切注意各项情报,于是原先的舞女身份成了最好的掩饰,我每晚固定到舞厅坐台,用浓妆强留逝去的年华,并悄悄地在男人们的耳语中刺探情报。

禁恋

再次与他见面时,他说他的英文名字叫麦克。

“不如叫你乖儿子。”我笑着说,我岁数比他大一倍,当他母亲绰绰有余。

他紧盯我,说要带我出场。我嘲笑他毛都没长齐,也敢学做大人?他无视我的嘲讽,执意以一百大洋付了我的包夜费,用脚踏车载我回宿舍。

当他脱去上衣时,我感觉到他的忐忑,猜想这是他的初次。我一次又一次地占有他,不让他有机会取得主导权,尽管他的经验也不足以取得主导权。

云收雨散后,他一脸沮丧地看着我,大概有点后悔竟把自己的初夜献给了我这个“妈妈”。我安抚说绝不会把今晚的事说给任何人听,他却摇头说,与我相见恨晚,若能早点遇到就好了。

“你才十八岁,再早些你不就未成年?”

他没反对,呵呵地笑了起来。

本以为那晚只是他基于年轻小伙子的一时冲动,不料翌日他又到舞厅找我,真令我担心他的荷包。这一晚,我把他带回我租住的房间,没让他出任何钱,只要求他拿我书架上任一本书,念个故事给我听。

他笑了。“还说你是我妈,你根本是想听床边故事的小女孩。”

不知怎地,我竟给他说了我的父亲,说起我童年在海上漂泊,夜里常在甲板上看星空听故事的往事,我说我已习惯用耳朵捕捉故事情节。

他没再反对,从书架上挑了本书开始念,一念开头几段我便发现这是《寻找金羊毛》,激动地问他为何选这本。

“因为这本放在最靠近书桌的位子,我想你最爱读,就顺手挑起来。”

他推理正确,但我只是翻页看插图,回味当年在海上听父亲说故事的情景。

我闭上眼睛,全神贯注于他念出的每一个情节,心里竟有无边的幸福。

接下来有一段日子,他几乎每夜都来,当“寻找完金羊毛”后,他又给我念了其他许多故事,全都与海有关。听他念故事,然后与他欢爱,这样的美好让我沉迷。

有一天,他忽然问我爱不爱他。

“我爱听你念故事。”

“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谍报员与舞女的双重身份,注定了我不能爱上任何人,但眼前的他不一样。我知道他的身份,也许我可以把真心托付给他。可我大他一倍,甚至在进舞厅前干过几年贼勾当,还进过监牢,若不是战况吃紧,就算再会破解密码也进不了南京政府。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结局可能只有心碎。

想到这里,我摇头。

他披衣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仿佛水蒸气似的在我的世界消散,再未出现。

背叛

再次与麦克重逢时,我是以被告身份站在法庭上。当时抗战已结束,战时效力于汪伪南京政府的我被称为汉奸,起诉我的罪名则是通敌。

当公诉检察官朗诵完起诉要旨后,审判长叫我抬头,我才惊讶地发现站在我对面穿着紫边黑袍的年轻检察官,竟长着一张跟麦克相同的脸。

我紧掐着拳头,想起那一年是他介绍我进南京政府……不,那只是传言,我连传言中他父亲的脸都未曾见过,也许那天他说的办公室不是指南京政府,况且当时他只是个十八岁的大学生,怎可能涉入南京政府的人事?

“被告,你认不认罪?”

胡思乱想遭审判长的呵斥打断,我呆立在原地,一句话也回答不出。约莫过了两分钟,看我无言,审判长指示检察官诘问我,望着一步步走近的麦克,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他首先问我是否确实曾在南京政府任职,主要做什么工作,又问我在舞厅任职多久,确认完毕后,他指称我在公元一九四四年时曾为南京政府策划假情报,诱使一群抗日志士集中到舞厅后,引爆炸弹使他们全体罹难,瞬间夺走数十条人命。

那场悲剧我当然记忆犹新,可这是高层直接交办的,我只负责破译反日志士的密码,内容由上司直接书写,当晚我也没在舞厅。只能说我确实曾参与了部分阴谋,是该为这宗错误付出代价,但不能是全责。

我据实以告。

他出示证物,先请审判长过目后,说这是事件发生后我写的邀功报告。我怎可能写过这份报告?我根本不识字!

也许我该大声地呐喊,可站在我面前的他紧迫地盯着我,倘若我在此刻坦承,他会不会瞬间醒悟我在那段日子要他朗读的原因?

巨大的羞耻感钳住我的舌头。思索半晌,我回答:“这应该是吴组长自己写的。”我猜是上司为了脱罪,决定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你的意思是有人想嫁祸给你?但吴组长的笔迹跟你的根本不一样。”麦克显得恼怒。

我该想到上司早已来过。我的处境太被动,除了坚持这份报告不是我写的,我说不出其他话来。

麦克很快地向审判长提出要验笔迹,我傻傻地盯着放在我面前的纸笔,内心起伏不已。

他突然轻笑道:“或许,被告并不识字?”

他终究察觉了吗?他当庭说出这话,是想为我解套,抑或把我逼上绝路?

挣扎了会儿,我沮丧地放下笔。“我承认报告是我写的。”

接下来的审判过程乏善可陈,每一次都令人疲惫不堪,最后宣判时,我终于见到其他原列名被告的汪伪南京政府官员,其中一位的名字我异常熟悉,那正是传言里麦克父亲的名字。他们全因罪证不足而获判无罪,只有我被判终身监禁。

发监执行那一天,我又见到麦克,这天他没穿法袍,是穿我俩首次见面时他穿的西装。

他悄悄地塞了张字条给我。

我一打开,是熟悉的摩尔斯密码,上头显示:“对不起。”

翻案

本以为我的余生将在监牢里度过,没想到过了几年,典狱长告诉我案件将在人民法院再审,因其中一名被告曾经是当年公诉检察官的养父,该名检察官却未申请回避,导致本案具有严重的程序问题。

再度站上法庭时已不见麦克,据说他已到台湾。审判长开门见山地问我是否识字,并提出教诲师对我的评估报告,他认为我不可能识字。

我犹疑着该不该坦承真相。

这时,审判长指示我读出这篇报告,望着眼前的文字,我一片茫然。他又指示庭务员拿报纸让我读,我一样读不出。

证据确凿,我唯有承认。

出狱后,原先熟悉的十里洋场已消失,我仅能靠着当裁缝过日子。不过,国家鼓励人民读书,与我同龄的文盲纷纷进学校扫盲,我便逼着自己学读写。

接下来,我孤独地度过了好多年,不变的只有放在书架上的《寻找金羊毛》,每晚我都自己朗读它,与回忆中麦克的声音融合在一起。

我没想到我能活这么久。八十六岁那年的一个夏夜,门铃乍响,我放下手中的书,打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张苍老的男人面孔。“我是麦克。你还记得我吗?”

原本我曾想过,如再重逢,我一定会撵他出门。然而时隔四十余年,我早忘了被背叛的耻辱。

他一眼便瞧见《寻找金羊毛》,说要念给我听。

“不必了,我已识字。”

他神情有些黯然,絮叨着跟我说了很多事,包括他到台湾后的三段草草结尾的婚姻。“心里总惦记你,这些年在内地你过得好不好?”

然后,又像要确认似的,他问我究竟有没有爱过他。

我微笑道:“如果我说有呢?”

他一愣,突然老泪纵横。他说他常想到十八岁的那个夜晚,当时若确定我爱他,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带我离开,寻找属于我们的金羊毛。

我的思绪随之回溯,想起他当晚绝情的背影,想起自己无意间踢开的幸福阶梯,想起在书上看到的《寻找金羊毛》的真正结局,那是真心爱上王子而背叛父亲的女巫,最后因王子变心而弒子远逃的悲剧。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谁能逃脱命运之神的捉弄?

TIP:

本文改编自哈德?施林克的小说《朗读者》。该小说曾改编为同名电影,由斯蒂芬?戴德利导演,凯特?温斯莱特因主演此片荣获奥斯卡金像奖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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