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鹰
“我媳妇买菜回来了,一回来就骂我……”
晒太阳的老人
拐进巷子,远远地看到杜海洋的婆婆在楼下的草坪里晒太阳。老人躬着背,微胖的身子蜷缩在一把小小的竹椅里,眼睛呆呆地盯着来往的行人,饱经沧桑的脸上写满落寞。
老人听力已经严重下降。不知道何方高僧传授了她一个秘诀,说晒了太阳听力就会变好,她奉若神明,天一晴就要杜海洋帮她把椅子搬到楼下。
走近老人,我大喊了一声:“大妈!”
老人仿佛从遥远的地方回过神来,抬头看到我,一脸兴奋:“罗姑娘来了。贺向前在家呢,他在厨房里修高压锅。”
“高压锅怎么了?”我问。
老人难为情地说:“我炖着排骨的时候忘记关火了,高压锅盖上的垫圈烧坏了。真是越老越不中用,爱忘事。”
“没关系,大妈,谁都有忘事的时候。”我安慰她。
她感动地说:“罗姑娘你真好,你男朋友也好,他说要赶在我媳妇回来之前帮我修好高压祸,免得我媳妇骂我。可他还没修好,我媳妇就买菜回来了,一回来就骂我……”
我大笑起来。老人居然把媳妇的口气学得惟妙惟肖。杜海洋确实对婆婆有些严厉,但这个婆婆也真不让她省心。有一回,杜海洋泡了一壶茶在那儿,还没放茶叶,婆婆居然从柜子里翻出了公司过年时发的小鱼仔当茶叶给放了一把进去。等杜海洋从楼下倒垃圾回来,已经满室生腥。杜海洋炒菜,她在旁边围着转个不停,不时地往祸里丢点辣椒、姜葱,杜海洋去接个电话回来,她成就感十足地报告:我已经放了盐。结果吃的时候才知道,她放的不是盐,而是糖。
杜海洋经常跟我抱怨:“真希望她就像个家具,可以一直固定在一个地方,不要给我添乱。”
我却觉得老太太挺好玩,她一看到杜海洋带了朋友回家就特别兴奋,然后会牢牢地缠着你,不时跟你说几句悄悄话,也就是说杜海洋的坏话。她以为是悄悄话,神秘兮兮,其实杜海洋全听在耳里。
叫春华给我打个电话
我问大妈要不要跟我一起上楼,她马上装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说:“你帮我叫一声贺向前,让他来背我。哎呀,今天不知道怎么的,腿很不舒服,走路就打颤。”
我上楼把老人的话带给贺向前,杜海洋皱起了眉头:“我说了上楼下楼让她自己走,也是一种锻炼,你这样惯着她,实际上是害她。”
贺向前说:“老人跟孩子一样,偶尔也想撒撒娇,索要一点温暖与关爱,她选择我,是对我的信任。说明我有亲和力,不像某些人成日里拉着个脸,像只母老虎,让人不敢靠近。”
“你说我像母老虎?”杜海洋怒目圆瞪。
“不像不像,我说错了,你是贤妻良母。”贺向前做了个鬼脸。
“承蒙你的夸奖!多谢了!”杜海洋在贺向前的脑门上重重拍了一巴掌。
贺向前狠狠地瞪她一眼,“噔噔噔”下了楼。
杜海洋的家在四楼,贺向前背着大妈爬到二楼就已经气喘吁吁。老人手里提着她的竹椅子,嘴里还不停歇:“你看着快头这么大,力气比不上我儿子,我家春华背我上楼可以跑得飞快。”
杜海洋站在房门口,迎着大妈喇叭一样高的嗓门冷冷地哼了一声:“就会无中生有。”
贺向前擦了把汗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和杜海洋闲聊。老太太把小竹椅搬到我们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说话。我赶紧往一边挪了挪,要她也坐到沙发上来。杜海洋拉住我说:“不用,她胖,坐软沙发不舒服。”她笑吟吟地看着我们,说:“今天出太阳啦,我的耳朵听见呢!”杜海洋应付:“那好啊,跟你说话就不用像打雷了。”老人似乎并不满足于这样的答案,露出不快的神色。
贺向前赶紧把电视换到戏曲台:“大妈,《樊梨花》又开始了”。老人没有理他,仍看着杜海洋嘀咕:“叫春华伢子给我打个电话吧。”
我心里一抖。春华是杜海洋的丈夫,老人的儿子,一年前,他在一场车祸中身亡。杜海洋一直瞒着她。老人很命苦,两个女儿在幼年时期因病夭折,中年又丧夫。一双手把孩子们拉扯大,大儿子在外打工因油库爆炸而死亡,然后,就是春华出车祸。杜海洋把婆婆从老家接到身边一方面是为了照顾她,另一方面也是怕老家邻居们在她跟前泄露了秘密。好在老人耳朵不方便,隐瞒工作一直做得很好。婆婆偶尔会埋怨春华为什么很久不给家里打电话。杜海洋便哄骗婆婆,春华去了台湾,台湾还没回归,不能随便跟内地通电话,要找有关部门批准,还要收六百块钱一分钟。以为婆婆舍不得钱,不会再想着跟儿子打电话的事,最近,她却总说她的耳朵晒了太阳好多了,言下之意希望杜海洋帮她去办给儿子打电话的手续。杜海洋总是不接她的话茬。
水开了,杜海洋起身沏茶。茶很香,我端起茶杯,用眼睛感受着茶气的氤氲,然后,我看了看老人,发现她不时悄悄地把椅子挪向我们,眼睛盯着电视,身子不自觉地往我们的角度倾斜,脸因为憋气而有些涨红。显然,她并没有在看电视,她屏住呼吸在听我们讲话。
可能是电视的声音干扰了她,她索性侧过身子,把自己扭出一个怪异的姿势,张着警觉的耳朵,努力地捕捉我们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这时,杜海洋站了起来,对我说:“我房间新换了窗帘,帮我去看看!”于是我们往卧室走去。
我要跟他断绝母子关系
我们坐在里间的屋子,不到一分钟,房门开了,老人端着一盘瓜子花生进来了。她笑眯眯地说:“罗姑娘来了,也没啥好招待的。”“妈,不用你招待,你看电视去吧!”杜海洋说。老人无奈地往回走,到了门口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折回来:“海洋啊,今天的太阳真是好!”杜海洋没有理她,老人踱了几步,离开了。
我们坐在床上聊天。也许是喝茶太多,一会儿我想上厕所。就在我推开门的一刹那,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老人躲在门外,弓着腰,拿耳朵贴在墙根,见我突然出来,她躲闪不及,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洗手间,老人贴在墙根偷听我们说话的样子在我眼前挥之不去:她在怀疑什么?
从洗手间出来,我听到杜海洋在高声呵斥婆婆:“你怎么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这样以后谁还敢来家里做客啊?!”老人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赶紧跑过去,扶着老人说:“没关系的,大妈,你是不是想跟我说话,我们去房间里好不好?”
刚走进老人的房间,老人就抹起眼泪来:“妹子,你帮我打个电话,打给春华。我很久没跟他说过话了,很想他了。”
“大妈,这……”我很为难。
“今天太阳这么好,我耳朵被晒热了,听得见,你帮我打电话吧,我听听他的声音就好了。”
“大妈……”我犹豫不决。
“电话费很贵不要紧,我不心疼钱,你看,我这儿有一千二百块,可以跟他讲两分钟……”她朝我扬了扬手里紧抓着的一把钱。
我强忍住泪水,对她说:“大妈,现在可以不打电话,在网上也可以看到他的。不用花钱。”
奶奶瞪大眼睛望着我:“真的吗?我媳妇为什么不跟我说?我都两年多没见到我儿子的面也没听到我儿子的声音了。”
我赶紧要她小声点,说大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但你千万要沉得住气。
老人点了点头。我告诉她,春华去台湾是因为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他是和那个女孩子私奔过去的。所以,他不能回来,回来法律就会判他的刑,他犯了重婚罪。
老人一时呆若木鸡。我说的话一半是真的。春华确实是去赴一个女人的约会葬身车轮的。这让杜海洋内心纠结了好长时间。但她到底还是面对了现实。
老人老泪纵横:“怪不得媳妇这么恨他,对我也没有个好脸色,这混账东西太不像话了,我白养他了。”
老人的哭声把贺向前和杜海洋都引了进来。
“妈,你怎么了?”杜海洋问。
老人看向我说:“妹子,你给我找到他,我要亲口跟他说话,我要跟他断绝母子关系!”
我只好带着老人来到书房,连上了网。老人回头对跟在后面的杜海洋说:“你出去,你不要再看到他。他没脸见你。”
我点击了一个邮件,是我和贺向前精心制作出来的一段视频,图像来自春华的手机,是他跟情人肉麻表白的情景。声音是贺向前的。为了模拟春华的语气和音调,他拿着那段手机视频钻研了一个多星期。直到杜海洋认可有了七分像,他才录下来。
“妈,你好,很想我吧,不要挂念我,我在这边很好,我也很想你,但我不能回来看你,请原谅……”
电脑的声音开得很大,老人脸上的泪奔流成河。她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出书房,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跟出去,看到了满眼含泪的杜海洋和贺向前拥抱在一起。
我现在要退场了
我不是贺向前的女友,杜海洋才是。春华出事那会,杜海洋伤痛欲绝,还要不时接受警察的调查,整个人都处于混沌状态。那时候的她极需要我这个朋友。可是我正在前往男友城市的火车上,还好想起了刚刚从沿海回省城开拓市场暂住在我家的表哥——已经离婚两年的贺向前,便让他代劳去看看杜海洋。于是,他们认识了。杜海洋看似粗线条,却重情重义。事业上生活上,她都给了他很多帮忙与关照。两人认识一周年的纪念日,贺向前向杜海洋求婚。但杜海洋艰难地拒绝了,理由是前婆婆会一直跟她住在一起,前夫的死亡要永远瞒着她。这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很不公平。
贺向前问:“你觉得婆婆在你的心目中比男人重要吗?”杜海洋说:“是。虽然婆婆一直在老家,离我很远,但她对我真的很好。我喜欢吃的东西,她全记在心里,从年初开始就囤积,我一回家,大包小包,恨不得将自己也打包让我带走。买房子的时候,听春华说家里经济紧张,我越来越小气,她把仅有的两万元私房钱交给我。”
贺向前问:“如果我愿意和你一起编谎言欺骗你的前婆婆,也愿意和你一起照顾她呢?”
杜海洋摇头:“朝夕相处,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贺向前请求杜海洋给他三个月时间,让他跟老人近距离相处,如果他成功俘虏了老人的心,她就嫁给她,如果不成功,他会自动放弃。
贺向前刚住进来时,老太太如临大敌。尽管杜海洋再三解释,说贺向前是自己的表弟,因为要结婚了,房子得重新装修一下,暂时到她家借住一段时间,老太太还是不放心。只要他俩都在家,她从不离家半步,从不让他们有单独相处的空间。有一次,她还半夜偷偷溜进杜海洋房间,发现她没睡在自己房间里,便猛敲贺向前的门。结果是杜海洋睡在书房了。
杜海洋跟婆婆喊:“你别疑神疑鬼了,贺向前有了未婚妻,他都要结婚了!”
老人不甘心地嘟哝:“那为什么没看到他的未婚妻来找过他?”
于是,为了表哥的幸福,也为了我的朋友杜海洋的幸福,我以贺向前女友的身份在杜海洋家闪亮登场。
而现在,我拿起包,离开了杜海洋的家。接下来,我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不再出现在老人面前。我会成为移情别恋的女人,将贺向前顺理成章地留给杜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