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孟庆
(作者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2010年5月,上海市文史研究馆组织部分书画馆员到青岛采风,在青岛登山时,一马当先的是这支队伍中年龄最大的89岁的张苏予馆员。他穿着短衫短裤——当时大家都还穿着长衣裤,以一步蹬两级石阶的矫健身影,引得大家啧啧称赞。走在我身旁的陆全根馆员告诉我:“过去我与他同在‘人美’(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简称)工作,那时他年龄较大,身体最差。现在有几位已不在世了,健在的人中数他身体最好。”
上海市文史研究馆聚集了一批高寿的文化老人,平均年龄八十多岁,“七十小弟弟,八十多来兮,九十不稀奇”,可谓真实写照。但像张苏予这样年近九十,并且是在几场大病后变得这等健康,还是比较“稀奇”的。我向张老讨教,他谈了自己的生命历程。
张苏予1920年8月出生于上海浦东三林镇,因父亲早逝,家境贫困,他在上完初级职业中学后,考取了中国棉业公司当练习生。1938年公司要在广西设点,他被派到桂林。因抗战时期公司业务无法开展,经由老师介绍,他报考了徐悲鸿在桂林创办的艺术师资训练班学习。在艺师班毕业后,他除了在艺术馆和一所中学教书外,负责组织美术展览和桂林市的音乐会,用以筹款建造校友会会址。结果事与愿违,非但没有筹到款,反而欠了两万多元。同学们毕业后都走了,他是学生会主席,不能走,要负责偿还借款。于是他在一位老师的指点下,靠翻制石膏像和浮雕卖钱还债。具体做法是先将生石膏打碎,磨成粉末,再炒熟,调成糊状,倒进模具。如此每天翻制五六个,大的塑像每个重五六十斤。化了一个多月,石膏像出售后,还清了债务。正感到轻松时,一天早上醒来觉得喉咙痒,起来竟吐了小半盆血。原来由于劳累过度,加上石膏粉末侵入肺内,得了肺病。那时肺病无特效药医治。幸亏得到一位朋友帮助,烧些牛肉汤之类让他到家中喝,借以增加营养。稍愈,即开始逃难,从广西经贵州辗转来到重庆。他想继续进修,因有绘画基础,他以名列第一的成绩考取了中大艺术系,体检时却因肺病未愈不能入学。从1943年得肺病,至1946年抗战胜利后回上海,他的肺病一直没有痊愈,回沪后只得在家疗养。又经过一年多身体才得以康复。
解放后,张苏予长期从事美术出版工作。用他的话说是“为人作嫁”40多年。曾先后在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上海分社任职,也为其它出版社设计装帧画册图书,主要担任美术编辑,自己也搞些创作,画过宣传画、年画、连环画、漫画及挂图、插图等。还参加过《工农画报》、《漫画月刊》、《版画月刊》的编辑工作。他在“人美”做编审工作时间最长,成绩出色。由他负责编辑的《上海博物馆藏画》,曾在德国莱比錫图书博览会得金奖。为了出版《上海博物馆藏青铜器》,他借调到“上博”工作了近两年。那时尚无彩色摄影,他为每件青铜器设计灯光、角度、背景,力求体现每件器物的造型美和清晰纹饰,制成彩色铜版,出版后在国内外颇得好评。1964年,因为工作紧张劳累,也因为身体较弱,张苏予患了严重胃病,加上内脏下垂12公分,人非常消瘦,走路时直不起腰,只能伛偻着身子蹒跚而行,在办公室里药不离身,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本文开头时陆全根说的情况,即是当年在“人美”的见证。单位领导同意他去气功疗养所疗养。在那里,每天做6小时气功,不吃药,定期拍片观察。一般3个月为一疗程,他住了4个月,效果很好。出院后继续练功,以后又坚持练太极拳,身体逐渐恢复。这是他第二次生病康复。
他第三次生病在1974年,刚从五·七干校回来,被分配到古籍出版社。一次奉命与另一位同事合作,画一幅7米高、4米宽的毛主席像,每天爬上爬下,高空作业,胃病又复发了。有一次忽感心跳加剧,到医务室就诊,医生让他做运动试验,在楼里作上下跑动,再测心跳、血压。医生说心跳尚正常,不必开病假单。不料第二天凌晨他竟休克了。老伴发现后赶快让孩子们将他送瑞金医院急诊室。医院外科主任看他到中午还昏迷不醒,立即将其收进外科病房,并及时给他输了600cc血。新鲜血液起了作用,他终于苏醒过来了,全家都松了口气。经进一步检查,被诊断为十二指肠球部溃疡引起心跳失常。医院又为他输了200cc血,配以药物治疗,两个月后病愈出院。
出院后的张苏予犹如凤凰涅槃获得新生似的,从此身体竟奇迹般地越来越好了。三落三起,命途多舛,却又度尽劫难,老当益壮。原因何在?
张苏予(左二)和作者吴孟庆(中)及上海市文史研究馆的书画家合影
锻炼,大家都知道重要,许多人也都在身体力行,张老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他的韧劲。他几十年来坚持不懈。早锻炼主要是走路,有一段时期早上三点即起身,从他家所在地斜土路小木桥路出发,沿肇嘉浜路到徐家汇,再从徐家汇走回来。一分钟走120步,即每秒钟两步。中间经过两座人行天桥,走天桥时两阶一步。张老说现在不再起这么早了,步行路线也改为过肇嘉浜路一直往北到岳阳路普希金铜像,再返回。以前出门,未入冬就要穿两件棉袄,怕冷。经过锻炼,冬天穿一件汗衫就可以了。平时,他好动,经常利用小区里各种健身设施,拉拉,转转。以前还经常跳绳、踢毽子,几年前有一次乘公共汽车,下车时踩上一青年拖在地下的背包带,那青年使劲一拉,张老摔倒伤了手腕。因此,拉扩胸器、翻双杠、跳绳这些活动不能做了。但手脚仍不停,比如两脚交叉原地踏步。他示范给我看,动作协调,频率极快。每天晚上用热水泡脚,做颈背操。用手做头部按摩,再按摩胸部、腹部,顺时针、逆时针各100下。接着用电按摩器按摩全身。睡觉前做放松功。因为练过功,熟谙功法道理,善用意念,让“气”从头部通过肩部到手指;另一股“气”从脸部经胸部到脚趾。从上到下,关节、肌体全部放松,然后酣然入睡。
心情开朗。这不仅表现在对自己的身体健康采取不急不躁、坚持锻炼的态度,对现实生活中的困难,也都能以豁达开朗的胸怀、务实的态度对待。他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文革”时在一家工厂做喷漆工,时间长了身体健康受到影响。他向单位提出调换工种,未获同意。之后,儿子得了精神分裂症,住过几次医院,终未治愈。儿子一直与张老夫妇生活在 一起,结果是将全家生活秩序搞得大乱。张老夫妇以极大的耐心忍受着。“文革”中,一个女儿去黑龙江农场,得了克山病;另一个女儿去了黑龙江军垦农场,遭无辜打击,每向父亲诉苦;还有一个女儿到江西插队,干活时腰部受伤……。“这么多事在一起,如果心情不开朗,早愁死了。”张老说,他在困境中尽了做父亲的责任,力所能及地帮助联系,排解困难。“文革”后,去外地的女儿都先后回了上海,唯独儿子的病仍在考验着张老。
张苏予油画作品《山村》
要有奋斗目标。在讲了前两点体会的基础上,张老又补充了一点。他说,人总得有追求,生活才充实有意义,目标达不到不要紧。他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张老的奋斗目标是美术。上小学、初中时受美术老师的影响,他就喜欢写毛笔字、画画、素描、写生,几十年来与美术老师一直保持着亲密的联系。高中毕业后他到广西桂林 工作,进艺术师资训练班学习,那时艺校有18门功课,他的兴趣是绘画、雕塑、版画、金石、书法。时值抗战时期,他参加了广西学生抗敌后援会工作,作为学生干部,在组织活动时,曾与李济深、茅盾、熊佛西等社会名人联系,长袖善舞,颇为活跃。后来到重庆,在徐悲鸿主持的中国美术学院一面工作,一面调养身体。他白天外出写生,晚上请徐悲鸿指点,听他谈艺。徐悲鸿对他非常信任,视为助手。老师的诚恳执着和对艺术精益求精的精神深深教育感染了他。张老青少年时代就对艺术门类广泛涉猎,这也为他的生活增添了色彩和情趣。他是男高音,曾参加桂林市七·七歌咏队宣传抗日,还学过钢琴,作过口琴表演。跳舞也是一把好手,以至上世纪50年代在人民广场一次庆祝活动中竟跳了个通宵。他在政治上追求进步,解放前参加了民主同盟,现在是离休干部,每天看报、关心国家大事。同时每天画画。加上坚持健身,感觉忙忙碌碌,时间不够用。
张苏予全家福
“现在条件好了,生活安定,这是长寿必不可少的。”他庆幸躬逢盛世,有党和政府的关心,几个女儿体贴照顾。1991年他被聘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文史馆组织的活动,他积极参加,更感到老有所为、老有所养的乐趣。他认为那次输血也很关键,“那时血好,输入后效果明显”。 加上几十年来坚持锻炼,保持乐观进取的精神和生活方式,才取得现在这样好的效果。如果说社会安定,生活、医疗条件改善是外因,那么张老前面讲的三点体会则是内因。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这也是张苏予身体由弱变强的健康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