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
挪威的卑尔根本来就一个“静”字,清晨,只有海鸥在啼,海风在吹,风很腥,但腥得很清冽。
大概时间还早,四周静得没有一辆车,我从绿顶的“大皇宫”出发,徒步前往“市政广场”,那是在挪威生活的日子里,我天天要进行的晨练。朦朦晨曦中,始終有一条黑背白肚的爱斯基摩犬——玩家们叫做“哈士奇”的在我前面不徐不疾地走着。我不知道它是不是一条流浪犬,也不知道它这么早起来干什么。走了一会儿,远远地见它突然在路边严肃地蹲下,背朝着我,不停地扫着尾巴。
和我们一样,挪威所有的主干道和支马路交通,都由自动灯控制着,那狗蹲着,起初我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这是一条空无一人的小马路,它在等谁呢?是等它旧日的主人,还是等它昨晚的伙伴?我这么想着,一看左右没车,便悠然自得地直闯红灯过去。
但它突然冲我身后狂吠一声,声音粗砺而且伴着伤风状的咆哮。
我那时已经走过斑马线的一半,不禁回头斜它一眼,那是一条典型的“哈士奇”,脸上烧着“三把火”(黑脸上、两处上眼睑和印堂上,各有一簇锥形白毛,行话所谓“三把火”),长得异常雄骏。我不明白它为什么要对我龇牙咧嘴,我哪里惹着它了呢?
四周依然寂无一人,我不禁好奇地踱回去,想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尖尖的嘴,尖尖的耳朵,长得实在太像狼了。它的头温顺地搁在了两只前爪上,友善地看着我,轻轻地摇起了尾巴。“你寂寞了吗?”我想着便慢慢蹲下,给它挠几下痒痒。
现在我几乎可以肯定它是一条流浪犬了,因为缺乏照料,它那一身黑毛不仅虬结如麻,而且还大片脱落,有的脱落处还有血痂。
突然,它竖起了耳朵,站了起来,两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交通灯,绿灯一亮,便箭一般地蹿了过去。
那一瞬间,我感到眩晕:它能看懂交通灯?它比我还遵守交通规则?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跟着它几乎横穿卑尔根地看个究竟。
它始终优雅地慢跑着,穿过挪威音乐家格里格的青铜雕像后,又是一条寂静的小马路,又是红灯,“哈士奇”再次蹲下了,还回过头来,友好地向我看看,我现在可以确定:这是一条已经弄懂并且遵守人类交通规则的爱斯基摩犬。
为了确认这个事实,我试图在它眼皮底下再闯一次红灯,结果,它的面孔再次变得很难看,眼睛陡然三角,上嘴唇威胁地掀起,露出了白厉厉的牙齿。
天哪!它不但自己不闯红灯,居然还干涉人类闯红灯!是受过集训,还是有过创伤记忆,或者干脆是一条一开始就看我不顺眼的变态犬?
高纬度苍白的太阳升起了,街上的人流越来越稠了,“哈士奇”欢快地轻吠一声汇入了人群。当我看到所有的路人都敬畏地、自觉地肃立在没有车辆通过的红灯两侧,而“哈士奇”俨然以他们中的一分子,沾沾自喜地侧身于恭候红灯的行列时,刹那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摘自《狗啊,狗》